“我只想……送些外伤的药给你,”青青道,她已听出他语气的冷淡,心下以为他怨恨受她牵连,只觉得愧对难当,便坦言道,“是我将你害成这样,若还是不知你住何处便罢了,既知道了,再不来看看,那我,还能算得有良心吗?”
“劳烦姑娘了,”艳阳道,依旧不抬眼看她,只道,“下奴如今已好了大半,皮外伤也不打紧,还请姑娘把药拿回吧。”
青青自认识艳阳起,知他虽看着冷淡沉默,实则却是彬彬有礼、温和内敛。如今他竟看都不看她一眼,既无礼数、也无和气,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她见状,当他是因她替香儿问话而误解,便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在笼络你,以为我是收买人心,才来这一趟?”
“姑娘多虑了,只是……”艳阳道,这才抬眼来看青青,“公主已亲自问过下奴诸多事,姑娘若是此刻笼络下奴,也迟了。”
青青闻言,知道他终究是误解了自己。
“我对你好,可并不是笼络你啊,”她情急道,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对他的好,竟一直被他误解着,心下又是委屈、又是着急、竟还带着伤心,一时急着辩白自己,便将实话全说了出来,“我与你初次相见,我带着小公子找你玩时,连你是谁都不知情,更不要提听得公主的吩咐。只是那日从你刑房跑出去,遇到了公主,夜里她才吩咐我问你有关卢孝杰的事,”她说到此处,却见艳阳又垂下眼去,她看不到他的神色,又怎能揣摩他的想法,她还以为艳阳不信任她,更是无端莫名的心急如焚,便举起手来道:“我愿以天地起誓,所言句句属实,若是撒谎,就——”
“别说了,”艳阳及时抬眼对她道,完全坐直了身子,一只手拦了她举着的手腕,“下奴卑贱,姑娘不必因一个奴隶起誓……你说的,下奴信你便是了。”
他说罢此话,手用力了些,略带强迫般的让青青放下了手。烛光昏暗,他看不清青青已泛红转泪的眼,但听她方才那声音,也知道她就要哭了。他如此一介卑贱的奴隶却要惹这姑娘落泪,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若换了以往,以他从小就尊宠女孩、温柔体贴的秉性,事已至此,定会安慰青青几句,让她收了泪、平了心。
然而此时已不比往常,赖总管的话时刻绕在艳阳耳畔,如此一来,纵然不忍,也不得不冷下心肠对待青青。
他心中暗叹了一声,随即便对青青道:“夜深了,姑娘还请回吧……下奴谢过姑娘的好意,这些药,下奴也只心领即可。姑娘终究是王爷身边的人,这样对下奴,实在不妥……”他说到此处,在昏暗灯下,见青青这回早已落下泪来,但断然还是要狠心说下去,“姑娘若真对下奴好,便只当从不认识下奴,如此,下奴也能安心尽职,姑娘也不必再惦念伤神……此番话,还请姑娘谅解。”
艳阳话已至此,这语气、这神态,分明已让青青即便不愿谅解也不得不谅解。她还能有何话来说?艳阳句句在理,他们本就不是一类人,她也本就不该这样惦念他,她如今还能有什么来驳斥?
“是,你我的确是……各尽其职,各归其位,互不相扰才好,这样一来,彼此都不为难。”青青含泪道,垂下头去,将桌上的灯提了,觉得满心说不出缘由的心酸难过,她背了艳阳,用衣袖匆匆擦了泪,随后对艳阳道了声“好生养病”,便转身离去。
艳阳看着青青的背影,一时之间,心中的歉疚、难过之情,不比她少。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又有多少痛苦可以言说?
受了这么多年的非人待遇,好容易有个人拿他当了人看,好容易让他又找到做人的感觉,好容易又让他感到来自他人的温暖,他如何能舍得这一切美好?他恨不能抓住时间,逆转时间,退回酒楼以前,退回不知真相、没有谣言的那些日子,退回他与青青摘野菜、陪阿奴做游戏的日子,退回他弥足珍贵的、能像一个人一样的那些片刻……可是他退不了,也躲不开。多年为奴的经历早已教会他,艰难坎坷、悲哀痛苦,除了迎接、除了承受,再无别的路可走。
他即便是再如何珍惜那些时日,到底仍是要将它推开。
他笑自己,怎的如此傻?赎罪,本就是个漫长而难熬的苦旅,他如何却还奢望着那铜墙铁壁、漆黑一团中透露的微光?是不是,有如此希冀,便说明他的心还不够诚、他的悔还不够深呢?
艳阳心中如乱麻一般,青青此刻也极为痛楚感伤。她自离开库房,便一路疾走,直走到离库房有一段距离的大树之下,方才停了脚,扶着树干,低头哭了起来。
一个刘艳阳,唤起了她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悲天悯人,也唤起了她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怀春纯情。她已习惯,日日惦念着他,日日看一看他,可正当她日复一日习惯了如此的生活,他却骤然将她推回到宛若不识的起点。她此刻尚不知自己对艳阳已动了感情,只知那些让她寤寐思服的相处点滴,艳阳的背影、艳阳的眼神、艳阳的伤痕、艳阳的憔悴,那些个让她悄然心动而又黯然神伤的一切,即今夜起便已成乌有。
诸多不舍、诸多委屈,让青青哭了许久尚未止住泪水。而就在此时,她忽觉背后有亮光袭来,进而又有人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她以为是琥珀来寻她,扭过头来,却见赖总管,正站于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可以看作是艳阳甩了青青吧,囧~~
这章加了很多心理方面的展示,貌似情节就有点冗长鸟~~~不过小儿女的故事嘛,虽然并不虐心,但必要的小纠结还是要有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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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房院艳阳捻荨麻,夜雪阁青青绣刺绣
赖总管抬了胳膊,将灯提了更高些,彻底照亮了青青的脸。
“哦?青青?”赖总管道,撇嘴一笑,宛若惊诧之意,问道,“院子都锁了,你出来做什么呢?”
“我……”青青既不敢擦泪,又不敢让他看到自己哭,只侧了脸避开那灯笼,低声道,“今儿绣工才做一半,没了线,想找周妈拿些去。”
赖总管带笑的嘴角略抽动了些许,眼中流露出些许愠怒与阴狠交杂的神色,但只一闪而过。他将高提的灯放低了些,不再照着青青的脸,随即换了那素来对她的和蔼口气,只道:“既是如此,还不快回去?风可越发紧了,切记把院门要关严了。”
青青那颤颤巍巍的心,此刻骤然一松,见赖总管竟并未追究她丝毫,既明摆着放她一马,她哪里还敢多做停留,连话也不敢多说,只匆匆屈膝道了别,便逃一般的走了。
今夜暂且无话。
因艳阳的病着实好转许多,雪夜与香儿就也不再滞留王府。翌日一早,二人用过早饭,便要回柱国府稍作安顿,准备启程去郊外练兵了。萧远枫当日也要提早离府,预备从军前与兵士们一道出发,如此一来,王府里便由子键和赖总管一同打理,阿奴本欲要留在王府,但赵守德却硬是要带这孩子去他的住处。用赵守德的话说,这粉嫩的小娃儿,乖巧机灵的,他平日里疼还疼不够,如今好容易爹娘与爷爷都不在,定要接去小住几日,与他的两个儿子一起习武识字。
雪夜本以为赵守德先前只是说着玩玩罢了,谁料今日一早,他们还未上马车,赵守德就早来了王府,可见是认真了的。此番赵守德也不是空手而来,一并把他的大儿子也带来,阿奴与他的儿子年纪相仿、脾气也相投,两个小娃儿见了就一处去玩,端得也是分不开……另一头的雪夜又架不住赵守德的劝,虽不想给对方添麻烦,但终究还是依了他,让他把阿奴带去小住几日,香儿又叮咛阿奴一番,此事方才了了。
待到辰时后将巳时,萧远枫也已准备停当,他方出了门,便见艳阳已牵了马来。萧远枫见是艳阳,想到他这几日还在病中,不经意间便也细看了他几眼——但见艳阳平日脸上就无血色,此刻更是愈发苍白,身子依然清瘦,许是烧了几日没有力气,牵着马走,竟还有些飘摇之意,这病病恹恹、弱柳扶风的景气,端得不是一般刚毅男儿的模样。萧远枫看着病中的艳阳,竟未看出怜悯同情,反倒见他这副病态愈加反感,他见艳阳顺从的跪在马前,冷漠的哼出一声,那孔武有力的脚便实打实的踩在艳阳单薄的背上,一用力,便跨上了马。
艳阳被萧远枫踩了这一脚,心肺的内伤便又撕裂般的痛了一回,让他额间不由便渗出一层冷汗。待到萧远枫骑了马离去,跪伏的他才一边用手捂着胸肺处,一边慢慢站起来,这一动弹,内伤更是痛得翻涌,让他不由抿住嘴角,闭上了眼默默忍痛。
“哟,怎么,病了几日,服侍人上马也受不得了?”赖总管见艳阳捂着胸肺处脸色惨白,背了手来他身边嘲讽道。
艳阳睁开眼来,赶忙垂下手、低了头,恭顺而立,听候赖总管的吩咐。
“得了,你既还病着,今日的重活儿便不要你做了,”赖总管道,“前儿进了些荨麻来,今儿你把麻都捻好了,明日就要送出去织帐子。”
荨麻乃是一种多年生的草本植物,茎上的蛰毛经人手一碰,手指便如蜂蜇般疼痛难忍,轻则红肿、重则烧伤,府里常用荨麻帐子防虫防鼠,却没人愿碰这东西,故而常年都由艳阳来捻麻。须知捻麻也是个精细活,又耗时间,非耐性好的人不能为之——艳阳有如今的极致耐心,也全凭多年捻麻所赐。
眼下他便坐在库房门口的院子里,将那荨麻抽出一根来,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如此无限分下去,直到每根细如发丝。将两根绞上,捻在一起,中途不断地添加,捻成细细的纱,蓬蓬松松,落在笸箩里。
艳阳这一坐,便从巳时直坐到未时,麻捻得差不多了,两只手的十根手指,也被蜇得红肿刺痛、有些地方已烫起了水泡,甚至略渗了些许血迹出来。他的肩膀也僵了、腰身也酸了,便换了个姿势,手疼的不揉肩,只得轻轻捶一捶,闭闭眼,让疲劳酸涩的眼睛略休息片刻。他大病一场,如今又做这些精细活,难免头晕眼花,闭了许久的眼,这才又睁开来,打起精神,将剩下的麻接着捻起来。
三四年前,他方开始捻麻的时候,最是深恶痛绝、最是害怕这伙计,一则因耐心不如现在好,二则因忍痛不如现在强。第一次捻麻,艳阳是边哭边做,疼得好几次做不下去,被打了许多鞭子,才又不得不继续捻下去,心中将那萧远枫怨恨了多次,万分委屈悲苦。更有一次,手已被荨麻蜇得全是水泡,却偏偏那日是按例受刑,抽了“拶”签,十根气泡的手指又被拶子夹了,直让他死去活来,心中怕极了这荨麻。可到如今,他却不再需人监工,手肿了、起泡了,眉头也不再蹙一下,心也再无怨恨、平静如水,做如此单一枯燥的工作,反倒是越做越让他心静、心安,他一边捻麻,一边还能思考、反省、回忆许多事,倒无形也做了一次心灵洗涤。
艳阳就这样平平静静的捻完了全部的麻,待到最后一根麻落入笸箩,日头也西沉了。他抬起枯燥疲倦的眼,静静注视那夕阳的余晖,心中是无限的平静与祥和——今日雪夜和香儿,都去郊外练兵了吧?想必此刻正是秋草茂盛的好景色,香儿是那样一个喜爱自然之景的爽朗人儿,此番她去了,想必心情也开朗许多……只是不知,她还会不会像过去那样,到了郊外、心情大好时,就展开嗓子唱起歌儿来?而阿奴去了赵守德的家里……赵守德也端得好福气,紫烟落霞两位奇女子,都与他做了夫妻,阿奴那么粉雕玉琢的孩子,一定也惹得她们百般疼爱吧?
艳阳正满脑子都是香儿和阿奴,忽见有两个十六七的小厮走到他跟前。他赶忙站起身来,听候这二人的吩咐,却又见这两个少年脸上神色不寻常,他便立即知道,这二人来,恐怕只是寻事罢了。
“你倒清闲,”左旁的小厮先开了口,“自己坐这儿偷懒,却让我们兄弟二人替你倒水劈柴!”
艳阳听闻此言,愈发肯定他们的来意,便垂眼道:“下奴谢过二位。”
“既是谢,口头的算什么,”右旁的小厮道,四下看看,确信这库房的院里无人,便向前一步道,“我们哥俩只要你行动来谢,你这还不懂?”
艳阳听了这话,心中无奈一笑,原来这两个少年不过是为了此事而来。平日玷污他的,皆是成年的家丁,虽有个别小厮也加入其中,但向这两个如此年少的,这些年他倒首次遇到。到底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看这二人神色警惕,不似平日接触的那些玩世不恭的家丁小厮们,便知这两个少年怕是一时听了他人误导而好奇,恐怕心思还不至其他人那般龌龊。
艳阳想到此处,便对这两个小厮道:“二位的意思,下奴自是明白……只是此刻并非妥当,若二位当真要下奴致谢,还请亥时再来此处。”
左旁的小厮怕是没料到艳阳竟有这番话来说,登时脸色一红,在夕阳西照之下,愈发如着了火一般,他不觉瞪了眼,对艳阳道:“好个贱奴!你……你竟……”
艳阳见这小厮如此语无伦次,眼底有了些笑意,便说:“二位皆在下奴之上,按府里规矩,也算的下奴的半个主子……伺候二位也……只是下奴的职责之一。”
“罢了罢了!”左旁的小厮见伙伴正要开口,便先行打断了他,对艳阳道,“你当我二人真与你是同等腌臜的?我等只是传总管的话,要你掌灯时去夜雪阁里。”
夜雪阁?夜雪阁!
让他难以忘怀、灾难开启的夜雪阁啊,不论过了多少年、不论如何沧桑改变,这处地方,永远都是他心中不得安歇的痛。那是他被香儿痛斥之后、精神崩溃,被关押的伤心之地;那是他歇斯底里、痛哭失声、尽情发泄的悲哀之处;那是他猝不及防、骤然被人带出去打上烙印、带到军前沦为贱奴的噩梦开始之处……夜雪阁,见证了他作为世子的最后一日,见证了他沦为奴隶的第一日……他的双手被带上重镣,泪水便洒在此处;他的胸前被打上烙印,鲜血便留在此处。那一处不可磨灭的伤心之地,五年来,他都刻意回避,就连到这一处的水缸灌水,也只匆匆来去,不敢停留片刻。
如今要他去夜雪阁,他真真不知赖总管要他去做什么活,但终归有一点,他已是肯定的:让他去夜雪阁,想必是赖总管为折磨他的心,又出的新法子。
却说到了掌灯时分,夜雪阁门前屋内也早已亮起灯来,青青与琥珀二人,拿了需做的绣工,随周妈踏入夜雪阁内。屋内,早已摆好了两个专做绣工的大型长架子,赖总管正吩咐人在架子两处都点亮四盏灯,又备了茶果两盘。
“大人,两个姑娘来了。”周妈道。
赖总管闻言扭过头来,见满脸茫然的琥珀和青青,一笑,便对她二人解释道:“眼下世子的生日就要近了,世子和公主新衣的刺绣,王爷亲自交付你二人来做,可见王爷对你二人手艺尤为看重。你们屋子又狭小,光也暗,日后若要晚上要做绣工,你二人不如就来这里,地方大、也敞亮,如此才能把世子的衣裳绣漂亮了,是不是?”
“真亏大人想得周到,”琥珀对赖总管笑道,“今晚我和青青还正要点了烛,把领口的金边绣了呢。这样倒好,又有了这大屋子、又给我们这么多烛灯,还备了水果点心,您这样,我俩倒觉得歉疚了。”
琥珀说完,便与青青一同向赖总管中规中矩的行礼道了谢。
赖总管闻言也笑道:“王爷从不爱穿外面做的衣裳,最喜自家的绣工,如今交付你二人,自然要用心做好——做这些个,费眼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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