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下，一对薄薄的嘴唇紧闭着。
在这四名武士身后不远，安置着一顶方形大轿，轿旁的巨大帷幕之中，便是秦军的中枢所在，秦皇长子扶苏的军帐！
这位骑乘了纯黑坐骑的骑士，身材比起身边环绕的部下来说，算不上高大，而且堪称是文弱瘦小，不过，在一身虎头吞环镶银链子甲的衬托下，倒也有些不怒而威的威势，颇有乃父之风。
在扶苏的身后，站立一位赫赫有名的武将，蒙恬！
旁边则是站立了两个模样怪异的男人，前面的紫面白须，头戴方冠却是秦皇最为亲近的方士赤松子，而他身后的，自是赤松子的首徒，犀衍。
扶苏遥望着机关谷山前逐渐集结的大军，以及山丘下，守护着自己的两支近卫精锐，如今这些军队已经列阵完毕，远方的洪流，正迅猛的奔涌在山下的原野之中，向着目的地汇聚！
不多时，在周围的各个方向，都响起了阵阵高低不等的鸣镝声，扶苏知道，这表示军队已经就位了。
扶苏望望空中回旋在大军上空的紫色雷云，不禁警惕的看了身旁的赤松子一眼，这个面色阴沉的方士，日夜督催这秦军大举攻打此地，自己却完全不能理解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这位位极人臣，深受秦皇信赖，法力高深的奇异之人，让扶苏的心中一直有种敬而远之，或者说是厌恶的感觉。
扶苏再次将视线转移到军阵之上，挥手示意蒙恬近前，却不防赤松子竟走上一步，越过了扶苏，率先发号施令起来。
“信使还未回来吗？”赤松子冷冷的向蒙恬问道。
蒙恬看了一眼无言的扶苏之后，见他没有丝毫反应，便大声应道：“未有！”
“是吗？墨家已经穷途末路，派去劝降的使者居然至今未有消息，你能解释一下吗？蒙恬将军？”
从那张死板的面孔后传来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让帐内诸将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回答。
扶苏有些烦躁，皱起眉头，起身走了两步，却见一名近卫骑士大步进来，头也不抬，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一份染了鲜血的书信。
扶苏接手这份书信，慎重的将包了帛书的外囊丢给了身旁的卫士，接着展开了书信。
在诸人询问的眼光中，扶苏缓缓的念出声来。
这封帛书是墨家夫人桑纹锦的手书，大意是宁死不降，最后还言道：“妾身虽是女流，却也知墨家舍生取义之理，秦以暴虐而征九州，不恤百姓，且要以武力追杀墨家，用暴虐经营天下，如此行径，墨家弟子宁死不服，妾身宁可引颈就戳，断不会低头！”
“这墨家死到临头，居然还如此嚣张乖戾，这还了得？”
众将愤然，无不表现的积极，言谈中，不禁表现出有生擒桑纹锦，而后施以酷刑，来惩戒这位大胆的墨家代理钜子的想法！
“哼！”扶苏冷冷哼了一声，却不知道是对桑纹锦，还是对帐中诸将，他随手将帛书递给了身旁的侍卫，却不料被是松子伸手给拿了去，仔细看了起来。
那信使胆怯的看了那赤松子一眼，小声说道：“那个女人，还有话对……赤松子大人说。”
“嗯？”赤松子紫色的面堂上划过了一丝寒意，让站在周围的人齐齐打了一个寒颤，“桑纹锦，她想说什么？”
“赤、赤松子大人，属下也不太明白，只能复述……”
“讲！”
“那女人她说，悔不该当初一念之仁，既害了夫君，又害了墨家，现在，她宁肯选择一死，也不愿和赤松子大人见面……”
赤松子倒吸一口冷气，脸上却显得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而扶苏的眼中，却多了一丝的幸灾乐祸的样子。
赤松子上前一步，对周围的大将军们问道：“围攻机关山，已经过去几天了？”
诸人战战兢兢，不敢插话。
“三天了！我给了你们巨雷和踏弩！有请秦皇派遣了最精锐的部队三万人！你们竟然连一个个小小的山谷都无法踏平，不，是没有攻进去？好！那么今天我会亲自支援！如果你们不能将墨家诸人的人头放在我的面前，那么，诸位便将自己的头颅，拿来吧！”
“赤松子……”扶苏还要插话求情，可赤松子根本连看一眼他都没有。
赤松子顿了一下，用接近零度的话语在众人的心头轻轻扎了一下，“四军诸将，按照原计划行事，封锁出山通道，如果有擅自下山的，杀无赦！”
第668章 交交黄鸟，止于桑 （4）（）
说完之后，赤松子又用有意无意的口气顺带说了一句，“天干物燥，便送给他们一把火，将他们逼出来，届时，巨雷部队和踏弩部队便立即冲上去，这样一来，看他们还能活到几时！”
诸将点了点头，这一时刻，用这火攻，倒也是恰如其分。
一名全身赤红色的吃年武士迈步出列，跪倒在地，大声说道：“墨家残兵败将，何用如此大动干戈？只要大人给我三千甲士，必定踏破此地，生擒逆贼，望大人……”
“哦？”赤松子打断了属下将军的话，轻声笑了起来，可虽然是笑，但脸上寒气不减反增，冷声道，“假如受了我方劝降，便不必死人了！我军强攻山谷三天不下，士气损伤之下，倒不如火烧山谷来的好，你心中对敌人轻视，便不要去了，省的连累士卒！”
“属下……”被当众质疑军事素养，这是对将军的最大侮辱，那人不甘成为同僚和属下的笑柄，立刻改口请战道：“墨家不知天命，不晓天时，竟敢以区区小谷抵抗天子大军！该由我等忠勇之士，以大义之名给予惩罚，还请大人务必让末将充当先锋！”
“很好！”赤松子笑声依旧很淡，“赤军左队先行，扶苏大人则是会亲临战阵，见证诸位努力！今日入夜，便让苍天之怒︾f，w▽ww。降临吧！”
诸将齐齐领命，各自带着亲兵离开山丘，回了各自军阵！
天色慢慢的黑了下来，赤松子挥退了众人之后，自己反倒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山丘之上。
两三个时辰，赤松子只是默默的望着远处的山，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犹如金铁激鸣的话语，“师傅，你这样做真的好吗？”
“为什么不好？”不带丝毫感情的回答自赤松子口中发出，“我这样做为什么不好？”
赤松子背后的年轻男子轻轻的叹了口气，“可是，你的初衷不是想要保护墨家的吗？为何会弄到这般田地？！”
赤松子包裹在青色长袍中的躯体不为人知的轻轻颤抖了一下。他扭过头去，直视着这个敢于对自己说这话的弟子，出身另一个世界的犀衍，这位法术和见识都已经可以继承自己衣钵的弟子，正负手站在山丘的林木间，却没有望向自己，而是半闭着细长的如鹰如豺的细目，带着几分同情和落寞，只是看着阴暗的天空！
赤松子靠近过去，面无表情的紫色脸孔，对着这位白衣的弟子，长久无言。
犀衍终于是看厌了天空，斜眼看了赤松子一眼，沉声说道：“还是弟子来帮师傅一臂之力吧。”
“你？”赤松子的话语中带着积分的苦涩，“你又知道些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弟子不需要知道那么许多，弟子只知道，师傅犹豫了！”犀衍轻轻吐出一口气，站直了身子，平视着赤松子，“师傅是想放过山上的故人吗？”
赤松子慢慢的抬起了头，望向了天际，这一次，不敢对视的人，换做是他自己了。
不知何时，厚重的云层散开了一角，露出夕阳的光芒来，赤松子有些唏嘘，当年，那一天，在泗水河畔的自己，亲手埋葬了留在人间的唯一的友情，而今天，自己又要夺走那人留下的一切……
“师傅，我再问一遍，您是想放过山上的故人吗？”
犀衍的声音唤醒了赤松子的思绪，钻入了他的心扉！
赤松子缓缓的抬起了手，指向天际滚动着的紫色云层，和露出猩红色的夕阳，狠狠地收拢了手掌，那双紫色的眼眸中，映射出的落日，只有血和火的颜色！
赤松子一字一句的说道：“墨家不降，便让他们去死吧！”
犀衍望着赤松子煞白的脸孔，微微翘起嘴角，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向自己的师傅深深的鞠了一躬，瘦长的身子便隐入了浓重的暮色中去了。
夜幕终于还是降临了。
围山布阵的数万大军，一齐点燃了手中的火把，用巨大的火焰圆环包裹住了黑漆漆的山！
山腰处的机关谷中，灯火稀稀落落的，没有半点生气，让策马来到阵前的扶苏，不禁同情起敌人的遭遇来。
他在这里站了没有一会儿，一条黑影急速闪出山林，径自冲到扶苏的坐骑前。
这位全身裹在黑色袍子中的秦军什长，行至马前，微一欠身，小声道：“引火助燃之物，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蒙恬，真要这么做吗？”扶苏有些不忍，回头询问自己的亲信大将的意见。
蒙恬低声在扶苏的耳边说道：“赤松子那厮乃是大王所指派，今日之事，也只有听之任之了，不过，未满十岁的孩童，大军均可免其一死，如此也算是我们为墨家做的一点小事吧！”
“只有……如此了！”扶苏点了点头，长叹一声，“蒙恬啊，这件事你偷偷传令下去，切不可让那妖人知道了……”
话音才毕，扶苏就见阵后一股紫气直冲云霄，分明是赤松子已经开始做法！
扶苏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剑，向前一指，太子身后的几个巨大的号角，顿时鸣响了起来，震荡在宁静的夜空中！
“弓箭手！列阵！”
“弩炮手！检查箭矢，准备激发！”
“军士，持火炬！”
宛如波纹般扩散开去的命令，让庞大的军团迅速行动起来，近万命秦军士兵率先走出，排列整齐的阵型，手持着过了油布的箭矢站在同伴的面前，在燃烧的火堆中点燃。
式样统一的弓弩被士卒高高举起，弓弦，绞机拉到了尽头。
就在传令官手中的号角二度鸣响的时候，无数道嫣红的流星火雨，已然离弦而出，划出各式的弧线，直扑向了白舆山山腰处的机关谷！
阵后的军士大喝着，一斧斩断投石器的绳索，于是巨大的火球也呼啸着，冲入漆黑的天空，最后重重的落在山腰，山脚的各处。
“军士，上前！”
各队的伍长和什长撕扯着喉咙大声呵斥着手下的士兵，一条条火龙鱼贯接近山边，士兵们将手中的火把丢尽茂密的茅草，干枯的灌木，阴沉的树林中，星星点点的火光，到处都是。
而这时候，风，也大了起来！
第669章 交交黄鸟，止于桑 （5）（）
身穿青袍的赤松子开始吟唱起来：“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
在紫色的空气中，随着赤松子的吟唱，聚集起风的漩涡，越来越疾，肆虐在整座山中！
火借风力，风助火势，原本四散的火焰，突然间开始猛烈起来，四处蔓延开来，不久，那高大的机关山便被火焰的无情威势包裹了起来，红的耀眼！
灼人的热浪，甚至逼迫的烧山的军队都不得不四处向后退却，众人握着手中的兵刃，遥遥望着山上，无不庆幸自己不是身在其中！
“墨家，完了！”
赤松子看不出情绪的紫色面孔上，似乎也因为自己的法术，浮起了一丝的悔恨，和恩怨交织的复杂情感，赤松子张开了双臂，听任衣袍在狂风中猎猎舞动，只是盯着远处红色的山！
没有火的地方，巨雷和踏弩将路塞得满满的，手持长戟的武士们等着围猎困兽的一刻。
赤松子突然有些不忍，终于放下手来，怔怔的望着仿佛是地狱一般的山！
山中，机关谷内。
白舆和中行宪正紧锣密鼓的安排着墨家弟子进入密道之内。
密道下，沈图已经搭好了法阵，正站在其中，运行法力逼迫开滚滚热浪。法坛之下≈♂，w±ww。，正昏迷着年龄较小的一些墨家弟子，其中包括水镜和姬良等人。
法坛之上的沈图看着坛下诸人，不禁长叹了一声，若是凝丹之前，或是凝丹稳定之后，这百人性命他自是可以保全，但现在竟是卡在了这凝丹之后根基尚未稳定之时，若是强行施展大型法术，黄芽金丹必然不稳，一但涣散开来，下次凝丹必然难上百倍千倍，沈图虽是和墨家诸人交好，但是还不至于到了为了他们而毁了自己根基的地步。
况且，就算是救得了一时，那外面的赤松子还在虎视眈眈，涣散了金丹的自己又怎么是赤松子的对手，到时候只有一个结果，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哪个都救不得！还不如先将眼前这些人救下。
密道入口处，白舆看了中行宪一眼，道：“你该进去了！”
“该进去的人是你！”中行宪道，“你一身本事还没有教完，哪里能死在这里？你们两个，将他给我绑进去！”
白舆如今已是华发老人，那里是那两个墨家弟子的对手，两三下便被兜头绑缚，丢入到了密道之中，交于何舅照顾，在白舆进去了之后，中行宪看了一眼里面的弟子，二话不说便将这入口大门封死！
“沈先生的入梦符只有两个时辰的功效，我们……”中行宪这话还未说完，就感觉头上一昏，整个人便倒了过去！
桑纹锦从中行宪的身后走了出来，对昏迷在地的那些弟子道：“之前都是墨家弟子为我牺牲，如今，也轮到我桑纹锦为弟子们牺牲一次了！”
秦军大寨。
“师尊……”刺耳的男声在赤松子的身后响起。
“犀衍吗？你刚才去了哪里？”赤松子有些不悦，声调也就冰冷了许多。
“弟子替师尊带了点礼物，还望师尊笑纳！”
犀衍说完，将一个人放在了赤松子的面前，赤松子待看清了那人的面目之后，不禁睁大了眼睛，随后，死板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水镜等人从入梦符中醒来之时，已经是两三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原本百十名弟子，如今只有不到五十人，一个个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谁也没有言语……
水镜默然的看着法坛之上，苦苦坚持着的沈图，拳头一时握起，一时松开，双眼无神，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姬良陪在她的身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失去了平日里活力的小姑娘，只能是静静的陪伴着。
“夫人呢？！”白舆这时候已经被松开了身上的绳索，他拄着拐杖，一个个的看着那些弟子，找了一圈之后，发现桑纹锦居然没在这里，不由得向沈图急声问道。
沈图茫然道：“夫人不在这密道里吗？”
“不在！”白舆急道，“我在密道里找了一遍，没有见到夫人的身影，她该不会……”
“不会的！”水镜也回过神来，“怎么会！夫人她应该……”
“我要我家小姐！我要我家小姐！”疾鹏像是小孩一样的又在呱噪，惹得人心烦不已。
“安静！”姬良叫道，“现在我们先去找找，白舆前辈，这密道出口里面可不可以打开？沈兄，外面可有秦兵在？”
沈图闭眼了一会，摇了摇头，“没有，谷中没有一个秦兵。不过，倒是中行宪他们……”
“师兄他们怎么样了？”
对于沈图这种隔空视物的本事，墨家诸人已经习惯了，水镜不由得直接问道。
沈图道：“和你们一样，在外面昏迷着。”
“那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