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水池都用黑铁造成的笼子关住。在水池中央建了一个不大的圆形小平台,上面就是犯人待的地方。从牢门口到中央平台上有几块石头做的台阶,水不深,是死水,不太存在犯人通过地下河逃出水牢的情况。水牢本就在地下,温度颇低,到了冬天,更是阴气森森。而且几十年前,刑部建了地上的普通牢房,水牢也就只关罪大恶极的犯人,大多是终身监禁,或是死囚。
水牢难熬,不得不说这对犯人们是很好的反思之地,不过倪酴醚除外。我至今都不知道倪酴醚是怎么从水牢里出来的,又是哪里偷来的棉衣,躺在中央的石床上,悠然自得。
“丞相有何贵干啊?”倪酴醚翘着腿,悠哉悠哉问,“总不会是给我送温暖来的吧。”
“我来向你打听一个人。”
“丞相,我是个贼,不是情报贩子。”倪酴醚坐起来,脸上有点无奈,“而且我是萨库勒的哎,萨库勒哎,我被判了终身监禁哎,你怎么还来找我?”
“我今天带了点酒来。”我自然是知道,倪酴醚待在水牢必有其他的居心,不过目前他还没有表露出来,狐狸也没露出尾巴,我也不能轻举妄动,刚好他是个极好的情报源,就是拒绝不了好酒。我打开了盖子,倪酴醚眼睛立刻发光。
“梨花酒。”倪酴醚从床上起身飞到离牢门最近的一块石头上,我倒了杯酒递给他,他一饮而尽,一脸满足,道,“说吧。”
“王溢凉你认识吗?”
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我会问起这个人,淡淡道:“王溢凉都在辰国做尽了坏事,你现在才问起他来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仔细想想辰国近几年来发生的大事,并且有些蹊跷的,也就是平王十九年我爹和左将军的死,以及平王二十年的千里江山图事件,莫非都和王溢凉有关?想了想,我问:“王溢凉是未国人?”
倪酴醚摇摇头,示意何允晟再给他倒杯酒,何允晟撇撇嘴,被我一瞪,乖乖倒酒:“萨库勒里并不都是未国人,像我,我就是酉国的,三国之乱的时候逃到辰国来的。萨库勒在辰国,已经发展成一个奇怪的庞大组织,三国之乱逃到辰国的外国人,很多都进了萨库勒。萨库勒的高层大多是想拥立舞阳侯为未王的未国遗老或是他们的后代,下层的人是接触不到上层的,也不清楚上层想干什么。在下层的很多人眼里,萨库勒就像一个乡友会一样,在这个组织里,可以找到自己的老乡。”
我心说敢情萨库勒还发展得很壮大?还乡友会?招这么多人干什么?
“对过去的怀念是最厉害的感情啦,在你们辰国人眼里,不是也分成辰国人和外国人么?同为外国人,同在异乡,自然会自动聚集在一起。我呢,也不算高层,但是经常和高层接触吧。所以我知道,王溢凉很特殊。因为他是高层唯一一个辰国人。”
“辰国人?”我和何允晟都很震惊。
“对,他也不是讨厌辰国,他就是觉得无聊,所以找事做,唯恐天下不乱。”倪酴醚提到王溢凉,脸上竟也流露出一些慌张,“王溢凉厉害的地方在于,他会调一种叫极乐饮的东西,非常毒。更可怕的是,这个人把极乐饮做出了不同种类,功能各不同,打个比方,他要你喝了极乐饮浑身溃烂而死,你就不会以腿部完好无损的姿态下葬。”
头一次听到这种恶毒的东西,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极乐饮?所以你偷完东西写‘极乐’?”
“写着玩儿嘛。”倪酴醚满不在乎,“为什么叫极乐饮我也不知道,你得问他了。”
我刚想问别的,何允晟就急不可耐地开口了:“绿沉你认得吗,绿沉。”
“绿沉?”倪酴醚开始在脑海里寻找这个名字,“哦,就是王溢凉捡来的那个姑娘吧。”
“捡?”
“五年前的冬天,也是这样的天气,她在路边冻得快死了,王溢凉救了她,不过醒来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名字也是王溢凉取的。老实说绿沉是很漂亮的一个姑娘,不过王溢凉对她很冷淡,还拿她试药,不过这个姑娘很坚强,从来不吭声的。”
听到这里,我感觉何允晟的怒气明显上升了。
“你怎么肯告诉我这么多?不怕你的上级知道?”我还是忍不住想打探出倪酴醚待在这里的根本原因。
“从三国之乱到现在已经二十年了,我在辰国安家落户,辰国的百姓心地很好,官员也不算昏庸,但这里毕竟不是自己国家。”倪酴醚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是啊,我天性不喜拘束,对我来说没有永远的上司,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毕竟我是酉国人,立不立舞阳侯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我并不算有政治立场的人,我帮萨库勒做事,只是因为我欠了教主的人情。但是人情太重,要我还的方式又太过残酷,我不喜欢,就想待在这里。我的人生信条很简单,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丞相对我甚好,而且不限制我的自由,还给我送酒,要求也不算过分,所以丞相的要求,我不是每次都完成了么?而且丞相,我觉得这一年多的大事,你都应付得很好,超乎我的想象。”
不知为何,我听倪酴醚这番话竟有些感动,目前为止,我算不得一个合格的丞相,也不清楚合格的丞相应该怎么当,这回得到了一个外国人的肯定,心里竟有些欣喜。
倪酴醚一杯一杯喝完了酒,对我道:“丞相,我最后再告诉你一件事,家贼难防。”
这话倒是对了我的心思。上次凤歌的事,朝中绝对有内奸。
第九章·长乐无极(中)()
三。
从水牢出来,我和何允晟就上马直奔王溢凉他家,不想才拐出东市,后面叶大人府里的管家就急急赶来:“丞相叫我一通好找!”
我勒住马:“何事?”
“我家大人说,陛下召见,十万火急。”
我和何允晟对视了一眼,这都酉时了,陛下这个点不在宫里休息,反倒招我?而且既然是叶大人的管家来找的我,也就是叶大人也在?
“有宣侯爷么?”
“小的不知道,我家大人只叫我来传你。”他老实道。
“行。”我调转马头,“你就先回去吧,或者去子夜楼找我四姐,先让她把绿沉留下,别挂名牌。”
何允晟点点头,骑马飞驰而去。
“你轻点儿!百姓都睡觉了!”我在他身后喊。
何允晟也不知道听见没有,很快就消失在我眼前。
我也很快赶到央日宫,宫门口晚樱哈着白气站在那儿,见我来了忙道:“彧蓝,怎么才来,快,陛下正在气头上!”
“怎么了?”到了门口,因为有下马碑,所以我下了马让宫人牵走。
“御文王出事了。辅王议政的时候一言不合就顶了陛下一句,好像还说了韩苻皇叔什么什么的,触了陛下的霉头,后来就越来越乱。我是不敢待在里面,就出来等你了。”晚樱催我步伐快些,“你快去吧,国师都惊动了。”
我心里一沉,平王至今还在介意韩苻皇叔在朝中的威信,和御文王政见也诸多不合,我爹当丞相的时候还好,现在经常吵架,可能这回是到了平王的忍受极限。
正说着已经到了平时平王下了朝后召见大臣的北宸殿。
“臣周彧蓝(汪晚樱)觐见。”
“起来。”
平王脸上余怒未消,声音也有点嘶哑。我不敢随意开口,悄悄抬头见国师坐在一边,脸上镇定自若,看国师这么淡定,我也松了口气,想来必定是能解决的问题。
“流放江北。”
“陛下,御文王世袭罔替的爵位,而且辰国建国以来就有辅王议政的体制,宋氏自开国以来就没受过这种待遇,如此昭告天下流放御文王,似乎不妥。”晚樱磕头。
“孤何尝不知道?”平王揉揉眉心,“留在戊城也是祸害,打发到孤看不见的地方去。”
御文王和平王国师政见不合,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只是御文王前几年都很安分,没见他明着和平王对着干,而且他儿子宋予寒和小香公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应该不会这么急着撕破脸。
“臣以为,仍保留御文王爵位,派去北哨呆着,圈起来几年就安分了。”我斟酌了一下语句,“姑洗山北气候恶劣,在安澜多待几年,也许御文王就能悔过。再者御文王手上并无兵权,离开了戊城,也就没了议政的权力,放到安澜去,让赵将军看着,也不怕他造反。”
“不行,爵位不能留!”平王坚决道。
“让世子承袭爵位,宋孤城贬为江北参军,处置地点嘛彧蓝说的很可以。”国师慢悠悠说,语气却是不容反驳,“交给赵烝然,就当是派给他的监军,不让他管理军务,也闹不起来。”言罢朝我投来一个赞赏的目光。
“臣以为国师所言极是。”我和晚樱立刻道。
平王闭了闭眼:“罢了,道乏吧。”
“臣告退!”我和晚樱退出来的时候,两人都是一手心的冷汗。
“辰国这是要变天了么?”晚樱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我倒是挺想押送御文王去安澜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和烝然也好久没见了吧。只是你这职位离不开戊城,等烝然再做两年安澜将军,升了官职,就可以回戊城了。而且押送肯定还是何允晟的活计,你有什么信啊就叫他带去。”我安慰道。
风更大了,我想起夫人最近常说无聊,就约了晚樱今晚去我家吃宵夜,顺便在我家住一晚陪陪夫人,正准备走,一个小宫人就来了:“相爷,国师请您过去一趟。”
“秋茗应该在外面等我了,你先回去。”我对晚樱说,“叫夫人给我备份宵夜,我去去就回。”
晚樱应了一声,转身上轿。
我又回到紫金阁,只见国师、叶书骆、杜暮祯、辰国右将军孙赟都在,我这才想起来,刚刚来叫我的是叶大人的小厮,而在北宸殿里却没见叶大人。
“这就到齐了。”国师起身。
外面依旧是狂雪大作。
四。
我看看这架势,有点发懵。
先不说叶书骆和杜暮祯,孙赟是辰国右将军,职位虽比左将军低一些,武功却非常高。我先前经常说,何允晟的师父范骋愈是当年的百知录高手榜第二,这个百知录就是辰国神人星先生写的排行榜单,各种各样的排名,都在里面,每年都会更新一次,姑娘们看胭脂铺榜单,喜欢蹴鞠的就看蹴鞠榜,喜欢姑娘的就看美人榜,江湖人就看高手榜。
范骋愈范大人已经去世,高手榜自然就更新了,不过这好些年来,高手榜第四一直都是孙赟,连现在的暗卫首领范孟秋,也只能在他之后,排第五。孙赟生得高大,给人一种压迫感,不过孙赟脸上总是带着笑的,似乎每天都很开心。孙赟封了右将军后,就驻守景阳城,很少来戊城,我也只在去年的元宵宫宴上见过他几眼,他这大半夜的出现在紫金阁,着实令我吃惊。
工部尚书叶书骆,为人谦和,认真敬业,一个文弱书生,平时下了朝跑得比谁都快,也不知道在家里干什么,比我大些,上了百知录公子榜,却至今未娶,这也一直是个谜。
至于杜暮祯,我差点以为我眼神出了问题。
“你不是你不是周游列国去了吗?”在这么多人面前,我也不好提起凤歌,就冲杜暮祯挤眉弄眼,杜暮祯冲我笑笑,没有回话。
国师拿出一个黑金盒子,直接道:“这是密折,你们布置下去,以后奏章全都一式两份,一份给陛下,是那种可以发布在邸报上的奏章,另一份给我,用黑金盒子装,钥匙一人给一把,盒子层层传递上来给彧蓝,彧蓝看过再给我。”
我还是莫名其妙,国师笑着道:“彧蓝,当丞相一年多了,有没有什么收获?”
“啊?收获?”我愣了一下,“认识了更多的人,做了更多的事吧。”
“我觉得你成长了不少。”国师道,“有些事情,也差不多可以让你知道了。”
我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我就直截了当了说吧,一,有人想造反;二,朝里有外国的内奸;三,应仲卿逃了。”国师轻描淡写地把三个爆炸性的新闻说出来,除了我以外,另外三个人似乎毫不吃惊。
“我还不清楚,是宋孤城想造反,还是韩苻想造反,把宋孤城贬到安澜去,先让他远离朝廷,也限制韩苻的行动,这是暂时的应对措施。韩苻的一举一动,书骆,你都要盯紧了。”
“是。”叶书骆点头。
“至于内奸的事,我考虑了很久,从千里江山图那件事就开始考虑了。”国师喝了口茶,“一直都找不到王溢凉就是有问题的,刑部这么大的部门,配合兵部,在戊城,居然连一个人都找不到,我原想倪酴醚就是那个内奸,不过在应仲卿逃了这件事发生后,我觉得不止是倪酴醚一个。央日宫门禁森严,有暗卫,有御林军,戊城的守卫有兵部,应仲卿居然也能逃走?这不是很可笑么?”
国师脸上非常淡定,但是从他的语气中我已经感觉出了他的愤怒。
“还有凤歌的事,她是怎么混到辰国来的,怎么瞒过了户部的调查,这说明,在辰国的朝堂上,不止有未国的奸细,还有巳国的,搞不好还有别国的。”我发现国师捏着茶杯的手都发白了,“我久不问政事,是觉得陛下和你们应该能掌控好朝局。”
沉默了一会儿,国师道:“孙赟,你马上去找应仲卿的踪迹,不止在城里,也要去乡野里找,越快越好。暮祯,一会儿你留一下,把收集来的资料给我。彧蓝。”
听到国师叫我,我从深深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你先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好好照顾家里人。”
我听得云里雾里,好好照顾家人?
我出了紫金阁一路上脑子都是懵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到了宫外,秋茗已经在等我了。
“主子才来呢。”秋茗忙牵了我的马,喜笑颜开。
“你主子夫人又打赏你了?高兴成这样。”我上了马,“不坐车,就这么回去吧。”
“好。我替主子高兴呢。”秋茗掌灯在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夫人有喜了。”
“什么?”我僵在马上。
“主子不高兴么?今儿夫人觉得身上不舒服,叫了陈先生来,说是喜脉呢。”
“真的?”
“千真万确,恭喜主子了。”秋茗道。
我心里五味杂陈,夫人有喜自然是好事,但是这孩子这时候来,正逢辰国朝局乱套的时候,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
我回了府,晚樱坐在床边和夫人说话,何允晟坐在一边自己和自己下棋,他边上站着一个姑娘,我猜就是绿沉:“你又要把绿沉放在我这里?”
从软青到凤歌再到绿沉,你们以为我这里是福利中心么!
“刚好照顾冬葵嘛。”
“不用了,我们府里还缺人么。”我道,“非要寄放在我这儿,就住原来凤歌住过的西厢房吧。”
我第一眼见她就不信她,绿沉是漂亮,太漂亮,和晚樱软青不同,一种凄美妖艳的漂亮,不知道是国师今天的会议的原因还是我太担心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我不太喜欢她,淡淡道:“我今儿也乏了,要不你们今儿都睡我这儿得了。”
等安顿好他们,我把蜡烛剪了一段,咬着笔头思索该怎么给陛下和国师上折子。
“你不睡么。”夫人的声音轻飘飘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