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方差一点就说道:洗衣机也能把湿衣服弄干,它是不是也代表太阳呢?不过,他还是忍住了这个不礼貌的反驳。
“你不信?”教授好像看穿袁方的心思,笑道,“好好想想何老头说的故事。那个姓周的老太太手里的铁棒槌闪闪发光,很耀眼;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工作不休息。这不是太阳又能是什么?只有太阳才会晃眼,才会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不闲着。”
袁方愕然了,忽觉古远今的解释真是有些道理。突然,他又想到了那个“曌”字,想到了武则天和手执日月的娜娜女神之间的联系,不禁诧异道:“好奇怪,怎么这个传说也没离开日月的主题呢?”
“说对了。”古远今微笑道,“武则天活着时,想像着自己是高举日月,光照天下的女神。她希望自己死了进入阴间,还要做那个高擎日月的女神,所以才会派人把这样一个故事刻意流传开来。不过在故事里,武则天藏了起来,日和月换成用铁棒槌和石鼓来表示。”
袁方一下被点醒,说道:“哦,我想明白了,那个姓周的老太太也有着落了!”
“说说看。”
“您说过武则天称帝之后改国号为‘周’……”
教授点头微笑,等他解释。
“这个故事里的老太太不姓张、不姓王,偏偏姓周,这不是在暗示这个老太太就是大周皇帝武则天嘛!这样的话,周老太太一手拿石鼓,一手拿铁棒槌,就换成了武则天一手执日,一手执月,又回到娜娜女神的形象上了。”袁方说完,如释重负。
“终于开窍了。”古远今笑道,“这才是故事的真相!”
时飞无力地坐在地上。蓝教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那只新发现的石像,不安地笑笑,没说什么,转身退出了甬道。就是到了现在这步光景,时飞还不愿承认他完全搞错了,毕竟他还找到了这条甬道和甬道尽头这个新的土洞。
这个土洞和刚才那个土洞相比要略大些,光线从北面墙体顶部的几个小孔射进来。时飞估计这个土洞的位置应该是在遗址后墙佛塔附近。洞底积着厚厚的黄沙,他刚从沙子中刨出来的那只无头的石像被丢在一边。这只没有脑袋的石像跟两只门神石像的颜色和材质不一样,虽然也是黑色,但是拂去沙尘后,看上去更加纯粹,闪着油一样的光泽。它跏趺而坐,一手张开放于膝上,一手平举于胸前。
这只石像对一个考古工作者来说,也许是一个值得狂喜的收获,可对时飞来说却什么也不是。他要找的是父亲孜孜以求的“门神宝藏”,除此以外,无论发现什么都没有意义。刚才,他又用金属探测器把洞穴仔仔细细探测了一遍,结果没有任何异常信号。
在沉寂了一阵之后,时飞猛地站起身来,发狂似的挥舞着坎头曼向四面的墙壁乱砍乱劈,只打得土块四处乱飞。直到筋疲力竭,才停止了这种歇斯底里的举动,气喘吁吁跪在地上。现在他才相信,原来父亲说的“指引物”并不是一个骗人的圈套,光靠两只石像是找不到门神宝藏的。指引物的的确确是另一把必不可少的钥匙!可是他偏偏就没把指引物考虑在内,他始终认为指引物是父亲编造的一个东西,目的是想转移那些文物贩子和江湖大盗们对两只门神石像的注意力,让他们误认为找到门神宝藏还需要一件莫须有的东西。
所以,时飞曾得意地想,他发现了这座连父亲都没找到的佛寺真是莫大的幸运。这里就是《西游记》中提到的那座神秘的镇海禅林寺,也就是父亲孜孜以求寻找的门神宝藏所在地。这里就是两只石像最初安放的地方,只要能把两只石像放回在它们自己的位置上,就会有奇迹发生,门神宝藏就会显现!
可如今,到哪儿去找指引物呢?如果门神宝藏不在这里又会在哪里?他对这些问题完全没有准备。
忽然,两个驮工愣头愣脑地从甬道中进到土洞里来,时飞很是意外。他明明让二人在外边等着,这两人也太不听话了。正欲发火,只见蓝教授也从甬道中进来,微微笑道:“我让他们来搬三只石像。我们的收获不小。”
本来前往敦煌的要求是袁方主动向警方提出来的,他说他可以指认那两个向他开枪射击的人,可是现在他有些后悔了。他感觉自己的状态越来越差。在无遮无拦的阳光下,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放在炭火上的麻雀,体内水分正迅速蒸发。头撕裂般的痛,喉咙肿胀,耳朵里嗡嗡作响,不时还会打个寒战。窗外,塞外景象对他来说是全新的,可他却提不起兴趣欣赏。他想起小雅说的话,老刘的病又反复了,这么说自己也不再是安全的了。难道磷酸哌喹只是一副安慰剂吗?吴璇怎么连如此重要的事也不通知一声呢?
迎接潘翼一行人的是敦煌警方一位姓包的男警官和莫高窟一个叫文琪的女工作人员。文琪跟古远今认识,路上一直在跟教授说话。
烈日下的戈壁公路漫漫黄沙和灰褐色的荒滩交替出现,干裂的大地上只有顽强生长的骆驼刺点缀着少许绿色。袁方勉强看了几眼车窗外的景色,就合上眼皮打起盹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袁方听到有人招呼他下车。一下车,便看到一排钻天杨树和远方绵亘十数公里长的黄色断崖山体,断崖后方还有连绵不绝的沙山。在偏西的日头映照下,断崖和沙山一同射出黄灿灿的光芒,散发着一种摄人心魄的气息。看到断崖上那些密如蜂巢的方形石洞和曲折相连的栈道,他这才反应过来,莫高窟就在眼前了。不知是受到了这里景色的吸引,还是别的原因,头痛忽然像变魔术般消退了。――难道这就是“特异疟疾”往来反复无常的特征?他暗暗想着。
袁方刚一奇怪这里怎么没有想像中游人如织的场面,文琪的话就解开了他的疑问。原来眼下莫高窟正在大修,很多洞窟的壁画和彩塑都在修缮和复制当中,对外开放的洞窟只有少数几个,所以游客们也来得不多。过了会儿,他还听见古远今跟文琪悄声打听着“沙老师”的情况。
文琪把众人引到山脚下一间轻型建材搭建的房间,说目前工作人员差不多都在这样的临时办公室办公。那间堆满纸张和杂物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这让文琪也感到奇怪,她跑到门口张望了一下,又回屋拨了一阵电话,然后茫然地告诉众人,不知道沙盈老师到哪去了。潘翼大声问怎么才能马上找到沙盈。文琪满脸歉意地解释说,沙老师肯定在园区,可能是到哪个洞窟去了。她答应马上去找沙盈,让众人耐心等一会儿。潘翼气呼呼地摇头,说这么多洞窟到什么时候才能找着人呢?包警官忙建议说,不如分头去找更快些,谁找到了沙老师就赶快打电话叫其他人回来好了。古远今教授说了一声“好”,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瘦小的身形已经闪出了办公室。袁方没多想,连追几步,跟上了教授。他可不想在办公室里傻等。
望着山崖上那一层层密密麻麻的石窟,袁方觉得潘翼说得有道理,到哪去沙老师呢?古远今看到袁方跟上来,脸色稍显尴尬,随即笑道:“这里的洞窟快五百个,所以我们马上找到沙盈老师的几率是五百分之一。”
袁方不禁慨叹,开凿洞窟的先人们真是有超级的闲工夫和无比持久的热情!又一想,也没什么,现代人不是还希望一下能看五百个电视频道么。鬼才晓得哪个更有意义?
古远今脚步很快,他走过几座门户敞开的洞窟看也没看,径直朝山崖最南端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自语道,“除了藏经洞,老沙还会去哪?”
“藏经洞?”凭着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的史地知识,袁方对这个名字似乎有所耳闻,于是问道:“是不是有个老道发现的那个很有名的洞窟?”
“嗯,晚清道士王圆箓发现的,英国人斯坦因让它名扬世界。”古远今说道,“那是敦煌最了不起的洞窟。”
“沙老师常去那个洞窟?”
“差不多。她一直不定期来审核藏经洞的修缮工作。”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门楣上标着编号“17”的洞窟门口。袁方看见在洞窟旁的岩石上斜靠着一辆小巧的粉色女士自行车。教授停住脚步,抬手梳理了一下头发,带着袁方进了洞。
洞里光线很暗。两人立足未稳,阴影中突然闪出一个带口罩,周身捂得严严实实的人,把袁方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们正在工作,请……”那人话刚说了一半,突然止住,“古教授,怎么是您?”听到这人的话,另几个同样装束的人纷纷从洞窟深处走过来,好像突然从虚空中出现的一般。众人全穿着浅绿色防护服,戴着帽子和口罩,犹如正在做手术的医生。他们把教授围拢起来,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
袁方趁机观察起洞窟里的景象。正中地面上铺着一截轨道,一架连着复杂线路的照相机安装在轨道上。靠近墙壁的位置竖立着一支结构复杂的金属架子,上面有一只小巧的电子显示屏正在不停闪烁。看样子,这个装置是用来给洞窟壁画拍照的。
“洞窟的数字模型建立得怎么样了?”古远今跟众人寒暄过后,问道。
一个工作人员摘下口罩,说道:“刚开始弄,这东西麻烦着呐。”
“沙老师没在吗?”古远今漫不经心地问。
那个工作人员微笑着瞅瞅其他几个人,双手一摊说:“她刚还在,不知这会儿去哪了?”
古远今听了,低头不语。众人见状,纷纷知趣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继续工作。
袁方此时正注视着甬道的侧壁,这里有个边缘不齐的石洞,石洞口蒙着一层玻璃,外围还挡着围栏。透过玻璃往里看,黑咕隆咚地看不出个所以然。
“敦煌的奇迹!”古远今凑过来说道,“老道王圆箓曾经雇了个临时工清理这个洞窟里的流沙,那个工人累了想抽袋烟,抬手在这面墙上敲烟袋锅,没想到这一敲敲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宝藏来。”
听到“宝藏”二字,袁方也来了兴头,他感觉自己的状态又恢复了一些。
教授继续说道:“墙壁的回声空空的。两人凿开墙壁,结果发现了这间藏经洞密室。”
袁方伸长脖子,又一次向玻璃后的石洞中张望。王老道发现藏经洞的故事让他联想起在槐树岗枯井下探洞的事。
“这是一座伟大的‘图书馆’,”古远今讲道,“它比皇家图书馆都棒!刚打开时,里面堆满了写卷、印本、画幡、织绣……好东西应有尽有。”教授眼中闪烁着“贪婪”的目光,“可惜这个王老道见识浅薄,加上当时国运衰微,地方官对这个重大发现居然不闻不问,让好东西都惨遭灭顶之灾,被各国寻宝者纷纷盗往国外。”他长叹一声,“要不然我们今天能见到的宝贝不知会有多少呢。”
袁方问:“您说的那本古代经卷就出自这个藏经洞吗?”
古远今点头,刚要说话,一个工作人员忽然喊他:“教授,这幅画上的榜题我怎么也看不懂,他帮着给看看怎么样?”古远今一听,忙走到金属支架前端详起电子屏幕上的图像。几个工作人员纷纷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
袁方觉得呆在这个阴冷的洞窟里实在无趣,便迈步出来。直到这一刻,他似乎才意识到这里的阳光是多么的炽烈灼人。坐东朝西的整个山崖正经受着火辣辣的炙烤,他只觉体内一股寒气被这阳光驱赶得东奔西撞。
“嘿,朋友,帮个忙!”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抬头一看,一个人站在石头栈道的二层,口罩耷拉在嘴边。这人和刚才的几个工作人员打扮完全相同,他戴着手套,拿着一支细小的注射器。“把那桶水帮我提上来好吗?”那人伸手指指袁方脚下。袁方低头一看,地上有只敞口木箱,里面放了只盛满清水的黄色塑料桶。他忙拎起那只沉重的塑料桶上了栈道二层。“帮忙放洞里吧。”那人说道。
袁方在一间石窟里放下水桶。一盏聚光灯把窟内照得分外亮堂,四壁上绚丽的彩绘和头顶繁复的花纹藻井一时令他眼花缭乱。窟内支着一张条案,上面放着一堆瓶瓶罐罐和几支注射器,条案下是横七竖八的一些管子和几只空桶。另一个工作人员正全神贯注地举着一支注射器对着壁画和岩石的接缝处注射,袁方觉得奇怪,他为什么要给壁画“打针”?那个请他帮忙的人向他道了谢,他趁机问那人这是在干吗。那人回答说是在整修壁画。为了消除壁画的起甲和鼓胀,他们要在壁画和石壁间注射一种特制乳胶,清水就是用来稀释乳胶的。看着两人小心翼翼地给壁画做手术,袁方觉得挺有意思。
“你是和时娜一起来的吧?”那个给壁画“打针”的工作人员问袁方。
袁方被问住了。时娜?――那不是时光教授的女儿吗?她怎么会在这儿呢?他立刻反应过来,嗯,有可能她是来探望姨妈沙盈的。忙含糊地应承道:“是啊,她去哪了?”
“她不是在隔壁画画呢么?”另一人忽然抬起头,疑惑地瞅瞅袁方:“不是说你们都去鸣沙山玩了吗,你怎么没去?”
袁方不想再纠缠,说了句“回头见”,转身出了洞窟。
这间洞窟没有繁忙的工作场面,显得格外安静。那个正全神贯注画画的女孩并未注意到悄声进来的袁方。袁方借着洞内柔和的灯光,静静打量这个背对着自己的女孩。她五颜六色的服饰和染成棕色的头发完全超过了四周壁画的色彩,猛看过去,还会以为是一只彩色鹦鹉飞了进来。女孩坐在一只小凳上,抬头看一看壁画,然后在画布上涂抹几下。边作画边轻轻晃脑袋,翘着的发辫一抖一抖的。袁方仔细一看,才瞅见她耳朵上的耳机,原来她在听音乐呢。女孩的书包随意扔在地上,书包带上系的一只白色毛绒小象无辜地倒立着,一沓素描纸和几本服装杂志从敞开的书包中散露出来。在这一大堆东西的旁边,还放着半瓶橙汁饮料。
袁方想笑,这女孩好像把此处当成了她的私人画室了。他轻嗽一声,但女孩依然置若罔闻。他只好往窟内走了几步,举目观赏起四周的壁画。一眼就看到了大名鼎鼎的“飞天”――那些肢体夸张妩媚、拖着绵长飞舞衣带的的女子再让人熟悉不过了,她们简直就是莫高窟的标志。四壁上,“飞天”和那些头顶佛光的菩萨、出行宴饮的人群,以及奇形怪状的飞禽走兽一同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再低头看看女孩的画,好怪!那幅画和洞内所有的壁画竟然都对不上号。大块的色彩和肆无忌惮的线条很强烈地声明,它是一幅超现实主义作品。
袁方不觉又向前迈了几步。这次轮到女孩清嗽嗓子了。“嘿,注意点,挡我视线了。”女孩的话一点都不客气。
笑话!这样的画完全可以闭着眼睛完成。袁方暗觉可气。但他还是很配合地挪了一下脚步。“这个洞窟现在不对外开放。”女孩摘下耳机,没好气地对袁方说。袁方看到她的牙齿上套着矫正器。
“那你为什么能呆在这儿?”袁方问。
女孩傲慢地一笑。“这你就甭管了。”
“你是时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