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老先生不置可否地一笑,没有答话。
袁方看这个问题问不出所以然,也不想再作纠缠,忙问起自己最关心的那个问题:白头老屋的陈阿明老人和那对儿门神木刻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霍子辉的好转之快让人难以置信。连着喝了两碗热粥以后,他说要到外面见一见久违的阳光。房晋一和郑海想搀他从床上下来,却被他一把推开。他竟和众人一起说笑着来到院子里,完全不像一个昏迷多日的病人。
廊下的燃烧的艾草已经熄灭,呛鼻的味道还没散尽。不知什么时候,大杨树的枝头飞来了几只黑色的小鸟,发出“咿咿”的叫声。草棚里的老黄牛还是那副慵懒的神态,蜷卧在地,慢悠悠地磨动嘴巴。破木门上那两张油彩鲜亮的门神画,也许因为粘得不牢靠,都垂下了一角,再等上一阵风,他们就会飞到不知何处去了。
通过与霍子辉的交谈,郁结在袁方心中的疑团正在一个一个消解,他慢慢弄清了那对儿门神木刻出现在白头老屋的始末原由。
由于霍子辉熟谙霍州风物,因此常有些对霍州文化感兴趣的文人和记者辗转找到他,或是请教交流,或是观赏他所收藏的民间工艺品,他的小书斋“秦胡斋”三天两头都会有新朋故友前来做客。而就在那些陌生的访客当中,有一个人让霍子辉无法忘怀,这个人就是陈阿明。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黄昏,当一个驼背独目老人湿漉漉地现身在秦胡斋的门口时,霍子辉还以为他走错了门。老人古怪的形貌很难让霍子辉把他和那些关心霍州文化的访客联系起来。
这个老人自称是上海的一名金属工艺师,名叫陈阿明。然后直陈来意,说想打听一位古代僧人在霍州的事迹。这个僧人是唐朝人,名叫南昧。霍子辉一听,方才意识到来者并非一个等闲之人。
对南昧这个神秘人物,霍子辉也只略知一二。数年前,他在西安碑林博物馆参观时,曾听一位老学者讲起:南昧是武则天时代的一个西域胡僧,本是波斯萨珊王国的大祭司,后来到了中国。他云游四方,曾在霍山之中隐居修行。自从听过那次讲述后,霍子辉在霍州乡下采风时,就格外留意和南昧有关的传说故事,但却从来没有什么所获。
如今,陈阿明居然提到了鲜为人知的南昧,这不得不让霍子辉感觉惊讶。他问陈阿明,为什么要了解南昧的事迹。独目老人答道,他是南昧的后人,出于对祖先的敬重,才特意来此寻访。霍子辉听了更是惊讶不已,眼前这个形貌古怪的老人难道真是西域胡僧的后人吗?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的事。
说话间,陈阿明又向霍子辉出示了一样东西――一条样式古拙的银制项链。在项链的饰牌上,有一个四臂女神。陈阿明说,这是他们家族的护身符,高举日月的女神用她强大的神力为佩戴者守卫平安。他的祖先南昧虔诚信仰着这个伟大女神,在南昧驻足流连之地,也许会留下和这个女神有关的一些画像或雕刻。
可霍子辉除了转述从碑林博物馆老学者那儿听到的一丁点知识以外,就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陈阿明很是失望,他告诉霍子辉,南昧修炼过的地方不同一般。根据他的家族世代相传的说法,那里被称作“大地之乳”。因为从外观来看,那个地方隆起在地面之上,如同一只女人的乳房,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在那里,正义与邪恶始终在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交锋,不熄的神火在其中熊熊燃烧。此外,更为重要的是,那里藏着无尽的智慧与知识。
陈阿明还说,一般人很难找到那个地方,就是找到了,也必须要通过一道被两只拥有神力的石像把守着的大门。
霍子辉听完真好似堕入五里雾中,根本无从判断老人所言是真是假。他只得答应老人,如果他有了什么的发现,就会和老人取得联系。
老人临走前做了一件令霍子辉没有想到的事,他将自己那只护身符作为礼物赠送给了霍子辉。他说,愿霍子辉像他家族的人一样得到女神的护佑。霍子辉想,推辞肯定不礼貌,于是就收下了这份特别的礼物。作为回报,霍子辉把自己收藏的一对极为珍贵的桃木门神木刻赠给了陈阿明。陈阿明也同样是感激不尽,他给霍子辉留下了自己的通信地址。
老人把项链郑重地给霍子辉戴上,同时将他家族中的一句座右铭作为临别赠言送给了霍子辉:了解恶念,但永远把持善心。说完之后,转身离开秦胡斋,隐没在迷乱的雨雾之中。
后来,《谜境》杂志的记者刘汉唐拜访霍子辉,拍摄了秦胡斋中的各式门神面塑、剪纸和年画。当霍子辉无意提到那对已馈赠出去的桃木门神时,一向追求完美的刘汉唐当即决定要给那对木刻拍照,于是向霍子辉索要了陈阿明的地址。
“哈,这回您可以对那个怪老头有个交待了。槐树岗下的枯井一定就是他要找的地方!我刚才说过了,那里有块石碑,上面还刻着什么‘南昧修真炼丹洞天’……”霍子辉的故事刚一讲完,郑海就兴奋地说道。
霍子辉低头思索,未置可否。
袁方听完霍子辉讲述的往事后,浮想联翩。不仅想到槐树岗枯井下的石碑,更想到了铁佛寺藏经阁中那幅署名“南昧”的女神画像,甚至还想到了他离京前查阅过的祆教资料。
“虽然有那块石碑,但我还不能断定那里就是陈阿明所说的‘大地之乳’。”霍子辉对郑海说,“因为那个地方不像是一个隆起地表,像乳房一样的所在。”
“那可就见鬼了,”郑海摇头说,“我们这儿哪还有那样的地方?――哎,会不会是观堆山呢?――哦,好像也不大像。”
“也许‘大地之乳’并不在我们霍州。”霍子辉说道。
“这种传说听多了,总是让人感到不着边际。”房晋一搭茬道。
“是啊,反正您的病也好了,还管它干什么的。”郑海说。
袁方忽问霍子辉:“您说的那位碑林博物馆的老学者是谁?”
“哦,他叫古远今。”
“您和他认识?”
“我只是在碑林博物馆听过他的讲解。他在讲丝绸之路历史时,随口提到南昧的一些事迹。那次我因为有急事,没有来得及向他仔细讨教,等后来想和他联系,也没有合适的机会。”
袁方没吭声,一个念头正在他的心底萌生。
“项链上的女神究竟是什么来历?”袁方又问霍子辉。
霍子辉摇头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你要是有兴趣,不如再问问陈阿明吧。”
袁方惨然一笑道:“恐怕不太可能了。”说着,把他到上海替刘汉唐拍照以及后来白头老屋失火的事跟霍子辉说了。
霍子辉听罢,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自己刚刚死里逃生,却惊闻一位故人逝去,心里着实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一生一死总是这样难以捉摸。他不禁拿起颈上的项链摩挲着,那上面的女神可将日月高举,可是凡夫俗子的生命却是如此脆弱无常。
“还有一件事得跟您说说。”袁方看霍子辉看着项链发呆,又把自己在铁佛寺藏经阁中看到“日月光女菩萨”画像一事对霍子辉讲了。
“啊,铁佛寺里也有这稀奇的物件?”郑海先惊讶道,“我去过那儿一次,除了一座宝塔,别的也没看见啥呀!”
霍子辉紧锁眉头,说道:“如此看来,那个南昧在临汾霍州一带还真是有些作为的。”他抬头看着袁方,“这个南昧我实在是说不上什么。我想,你若想知道更多东西,不如去请教那位古远今教授吧。”
袁方心头一振,霍子辉的话和他刚刚萌生的念头正好不谋而合。他正考虑着去一趟西安,见一见被唐勇称作“西域考古三杰”之一的古远今教授。就是不为那个莫名其妙的南昧,光是为了那两只门神石像,他也很有必要拜访一下古教授。
想到这儿,他突然紧张了起来。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他在兴唐寺村贾信家,偷听到贾信和金老板提到一个姓古的教授。贾信指的莫非就是古远今吗?而在铁佛寺,他只看到了发病的贾信,金老板却不见了踪影。那么,那个曾经下手偷袭过自己的人会不会去找古远今了?那个危险的家伙会不会对古教授做些什么?
尽管还有很多问题想跟几个人聊,但袁方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应先去西安找古远今教授。
时飞站在车边,盯着刚雇的两个维族驮工从车上往下抬板条箱,嘴里不住地喊着“轻一些”。等两只板条箱搬进帐篷,他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想老天爷一定在是帮他,让他这一路如此顺利,他已经比计划提前一天到达终点。这些天都是在车上过的夜,今晚终于可以伸直了腿睡一觉了。眺望远方,红霞漫天,一座巨大的圆锥型沙丘犹如一座巨型金字塔矗立在地平线上。
――他的目的地就在那座大沙丘后面。那个地方,只有靠骑骆驼才能到达。
他走进帐篷。蓝奇教授裹着大衣蜷缩在地,正瞅着两只板条箱发愣。
“没想到吧。”时飞得意地对老师说,“既然找到门神宝藏必需要这两只石像缺一不可,所以我只好把咱们馆里的那只也留下了。”
“你这么做不考虑后果么?”教授用奇怪的表情看着他。这还是几天以来老师第一次指责学生。
时飞冷笑一声。“甭担心,我都考虑好了,大不了向警方自首呗。再说,有您给我当见证人,我做什么您都是知道的。您不是答应跟我一起完成这项伟大的任务么?”
蓝奇教授目光低垂,说:“我不想让你陷得太深。”他抬眼看看时飞,又说:“现在还不晚,你跟警方自首吧。”
“自首?明天一切就会有分晓了。到那个时候,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您在哪里,石像在哪里,我们的宝藏在哪里。这点我跟您保证过。”他扬起眉毛,兴奋地说道:“老师,不用再说别的了,您该跟我一起高兴才对。明天就要见到我父亲一直想见到的东西了,您和我都将是一个伟大的时刻的见证人。”
他一边说,一边从一只旅行箱里翻出一台便携式摄像机。教授摇头不语。
看看老师没反应,时飞又说:“等会儿我跟两个驮工去看看地形,您在帐篷里先委屈一会儿。要想出去散步我也不反对,但这里四处都是沙漠,小心别迷了路。”
教授惨然一笑。“你那么自信,万一没有你说的宝藏怎么办?”
时飞笑道:“您对我没信心,还是对我父亲没信心?那个地方的大体位置在他的笔记中已经写出来了,而我自己考察以后,确定了更准确的位置。”
“你父亲那时都糊涂了。我们宁可让他把这个梦继续下去。”
“好了,我不跟您说这些了。明天见分晓吧。”
教授扶了一下眼镜,说道:“就算找到宝藏又能怎样?你犯这么大的事,公安机关饶得了你吗?”
“呵呵,您什么时候也跟鲍馆长一样,瞻前顾后婆婆妈妈了。用不着为我操心,证明我父亲的梦想才是最重要的。”
蓝奇低头不语,眼镜片后闪动着冷冷的目光。
时飞出了帐篷,吆喝两个驮工带上水壶。三人翻身上了骆驼,向沙漠深处走去。
天色已近黄昏,薄纱一般的雾霭从西边大地上悄无声息地漂浮起来,不觉间,古老的小村和公路边那些疏密错落的林木已被笼入一片茫茫之中,好似化作蜃楼幻景一般。远方天际,尚余下微微黛色的山峦,刚才还透红的夕阳成了一抹写意的红色。几只飞鸟在淡然消褪的天光下起起落落,发出已带倦意的悠长叫声。
公路上,一辆超载的长途小客车并没有因天色变暗而放慢速度。车厢里的乘客们既不在意车子超速驾驶,也无心窗外的景致变换,一个个浑如海滩上的企鹅,彼此簇拥着、挤压着,昏昏欲睡。身处这个混杂着汽油味、烟草味和汗味的小世界里,那些习惯了优雅精致生活的人肯定会窒息、憋闷、绝望,以至于癫狂。
此时,袁方被一个带着孩子,拎着大包小包的胖女人封堵在里手的座位中,酣然地睡着。
女人膝头那个四、五岁的男孩,是这辆车上,除司机之外另一个醒着而且精力旺盛的人。他手握一只玩具枪朝四下“射击”,嘴里发出“噗噗”的声音。他的枪口时不时会对准邻座的叔叔,他对这个人有一点好奇。
一阵颠簸把袁方震醒。他睁开眼睛,恰好和一双不停眨巴的眼睛对视。
“嘿,枪法不错。”袁方逗趣道。孩子有点紧张地抱紧妈妈,双眼仍盯着他。他又夸了小家伙几句,孩子母亲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绽放了少许笑意。
“这是到哪了?”袁方趁机向那个女人问道。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嗓音很沙哑。
“前面是风陵渡,该过黄河了。”小孩母亲用夹带着陕西口音的普通话答道。
袁方稍感欣慰,就快见到古远今教授了。他挪动了一下身躯,居然像灌了铅一般地沉重。紧接着,他感觉头皮紧绷绷的,两耳在嗡嗡作响,嗓子很干。他暗暗纳闷:刚才的睡眠怎么一点没解乏?
他看了看表,摸出装药的口袋,吞下一粒磷酸哌喹。那粒药片硬生生地落入胃里,他这才想起水早喝完了,不得已只好咽了一口唾沫,权作缓解之用。
“叔叔吃糖呐。”男孩对他妈妈说。
“别讨厌!”胖女人粗鲁地拍了一下孩子。
车子在一座加油站旁停下,司机招呼乘客们下车休息,说等加完油,就该过黄河大桥了。乘客们像是到了放风时间的囚犯,纷纷下车。袁方也昏昏沉沉地下了车,打算到离加油站不远的那家超市里买点水。
“嘀――嘀”
身后突然响起的汽车喇叭声把袁方吓了一跳,他刚想让道,一辆银灰色面包车已经刹在了他的面前。一个男子摇下车窗,一边挠着脑袋一边笑道:“我还以为看错了呢,你怎么会在这儿?”
出乎意料的异乡巧遇令袁方和唐勇非常高兴。袁方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幸运,居然搭上了直达碑林博物馆的顺风车。
唐勇他们刚参加完洪洞县举办的“华夏寻根大槐树”文化庆典,正赶往西安。听说袁方也要去碑林博物馆采访,唐勇当然不会让他再回那辆拥挤的长途车受罪。唐勇兴致勃勃地拉着袁方,问东问西,袁方连答话的机会都没有。与唐勇的热情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司机老孙头,他还是那副老样子:蓬头垢面,沉默寡言。
袁方好不容易才有了说话的机会,他说自己之所以去霍州,理由和刘汉唐一样,就是想见见那位对门神文化很有研究的霍子辉老师。说完了,等着看唐勇不屑一顾的表情,可唐勇的表现却令他很意外。
唐勇笑着拍拍袁方的肩膀,说:“我知道了,你们杂志社的人都是倔脾气,越是说去霍州没用,你们就越是得去。怎么样,有收获吗?”
袁方笑笑,刚要回答,唐勇却接着笑道:“甭说了,我都知道了,这回是你和老刘对了!”袁方一愣,唐勇又解释道:“我这次去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