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婆娘,吵什么!”贾信低声咒骂道,然后又恭敬对金老板说:“您忙一天了,还是赶快吃点东西吧。吃完咱们就出发。”
“好吧。姑且再信你一次。”金老板冷冷地说。
两人的脚步声向小屋门口的方向移动。贾信还在说着:“金老板,您要是早点提那个叫南什么――对,对,南昧――就好了,省得咱们今天在霍州地界上瞎转悠……”
接着是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只听贾信骂道:“这破锁都他妈的锈了。”又听他喊道:“老婆,锁坏了,想着换把新的!”
再次见到袁方时,张鱼龙差点没乐出声来。袁方满脸的泥道子,那张本还英俊的脸成了一张小花脸――这倒是很像张鱼龙和同事们刚从矿底下上来时的模样。
袁方转动脖颈,舒展着周身筋骨,冲着躲在道边阴影中的张鱼龙自我解嘲地笑笑。
他在贾信家的小屋里蜷缩了大概得有半个多小时。本想在贾信和金老板离开小屋不久就想溜出来,可没想到刚到小屋门口,就看到贾信的老婆在院子里转悠,一会压水,一会又晾衣服。让他唯一庆幸的是,这个女人没拿贾信的话当回事,要是用把新锁把木屋门锁上,那他可就惨了。过了一阵子,贾信领着金老板从小楼里出来,跟他婆娘说要出门去趟临汾。袁方趴在小屋门口看到,那个金老板身材高大,穿一件领子竖得很高的黑色风雨衣。两人匆匆地走出院子后门,接着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袁方确信,两人一定是去了刚才他们商定的地方――临汾铁佛寺。这又是一个他一无所知的地方。等贾信和金老板走了,贾信的老婆也消停下来,锁上院子后门回了小楼。不久,又传出电视节目的吵闹声。袁方这才不声不响地沿着来路翻出了贾信家的院子。
“临汾是有一个铁佛寺么?”袁方问张鱼龙。
“嗯,有这么个地方。”张鱼龙很诧异,“怎么想起问这个?”
“那地方你认识吗?”袁方又问。
“认识。那儿有个计算机培训班,俺一个朋友在培训班的食堂当大师傅,还兼职当保安。俺去临汾时,找他玩过一次。”
袁方对张鱼龙的回答感到高兴,他又多了一成胜算。“临汾离这儿远不远?”
“不近,骑摩托车得两个多小时。”
“好,这就去临汾!”
张鱼龙傻眼了,瞅着袁方没动步。
“别担心,到临汾的车费我付双倍。”袁方说,“走吧。”
张鱼龙本来很不想去,可听袁方开口这么大方,便改了主意。
路上,袁方听张鱼龙讲,临汾在霍州西南,现在他们已进入霍州南部偏西的洪洞县,所以只须沿着公路继续往西南方向行进即可到达。袁方暗自庆幸还算顺路。
虽说已经入夏,但山区的夜晚还是很冷。上车前,袁方从包里取出一件夹克套在身上,可是摩托车一开起来,他还是觉得浑身上下被吹了一个透心凉。一路上,一辆辆满载煤块的大货车不时从身边呼啸而过,漫天的尘土很快就把两人装扮得如同两个出土文物。为了让张鱼龙保持清醒,袁方不停地和张鱼龙聊着天。这时候,他才体会到寒冷的好处,寒冷可以提神。万一打个盹,他也许连小命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说了没几句,袁方就开始打听起铁佛寺的情况。
他从张鱼龙那儿得知,张鱼龙有几个已经不在矿上干的工友都去临汾打工了,其中有一个人叫罗大磊的。这人换了几份工作,后来到铁佛寺里的一个计算机培训班当上了大师傅,外带干保安值夜班。
“寺里怎么出来计算机培训班了?”袁方问。
“正常,充分利用房子呗。”
“听你的意思,铁佛寺好像没啥名气?”
“是啊,很小的一个庙。俺以前去过临汾几次都没听说过。要不是罗大垒在那儿,俺到现在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张鱼龙扯着嗓门答道。
“为什么叫‘铁佛寺’?”袁方好奇道。
“噢,那寺里有座宝塔,宝塔里有一颗用生铁做的佛头。”
“你是说只有佛头,没有身子?”袁方觉得挺新鲜。
“对,光一个佛头。好大啊,像个小屋子。俺还在佛头前烧了一柱香呢。”
袁方忽然想到金老板和贾信谈到的僧人“南昧”,便问:“寺里还有和尚吗?”
张鱼龙一笑,说:“哪还有和尚。总共没多大的地方,还有个计算机培训班,就算是有和尚,也挤得没地儿住了。”
袁方很疑惑。金老板和贾信说的话并不像是戏言,可张鱼龙亲自去过铁佛寺,说的也不会错。转念一想,立刻醒悟过来。或许这个叫“南昧”的人,是个古代僧人。
“您去铁佛寺干啥?”张鱼龙转问袁方。
“没啥,想了解点佛寺的历史。”
张鱼龙憨憨一笑。身后这个乘客可真是一个怪人,居然夜里不睡觉,花那么多钱去了解什么历史。好在这个怪人给自己带来了好运。管他呢,让他发神经吧,自己多挣点钱就行了。
袁方看张鱼龙对铁佛寺知道得也就这些了,稍觉失望。为了熬过长长的旅程,只好和张鱼龙拉起了家常。当话题说到张鱼龙刚出生不久的女儿时,摩托车手立刻有了精神,时不时腾出一只手向身后的袁方比划着。袁方发现,自己听了一天的历史故事、神话传说,脑袋都快爆炸了,现在听听这个淳朴的汉子说说他的生活,反倒是一件格外亲切的事。
沿途的建筑越来越密集,灯光也越来越多。随着喧哗声渐起,一座高大的古代楼阁出现在正前方。张鱼龙说,那是临汾市的标志性建筑――鼓楼。袁方觉得乏味,怎么霍州是鼓楼,到了这里还是鼓楼。不知不觉,已到近前。鼓楼居于十字路口正中,张鱼龙的摩托车绕着它掉头,袁方趁机观察着楼上四个门洞上的石刻匾额。只见四门上分别写着:东临雷霍,西控河汾,南通秦蜀,北达幽并。
虽然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但这里的街道却出人意料地热闹,汽车喇叭肆无忌惮的鸣叫着,路边的大排档热火朝天,聚集着旺盛的人气。而喧嚣的气氛似乎也只限于几条街道,张鱼龙又往前开了一段,四下里骤然安静下来。有的路段连路灯都没有,漆黑一团。张鱼龙告诉袁方,铁佛寺位于城西的一片小巷里。说话就到。
正当袁方盘算着着到了铁佛寺该如何行事的时候,只听耳边一声响亮,摩托车的后胎竟突然爆裂了。
两人忙下了车。检看一番后,张鱼龙拉长了脸。袁方很体谅他的苦衷,说修车的费用由自己来付。张鱼龙仗义地摇摇头,说袁方已经给了路费了,这钱还是自己出吧。袁方不想在这事上多说,一门心思想着去铁佛寺。他和张鱼龙约好,张鱼龙去修车,自己叫一辆出租车先去铁佛寺,随后两人再电话联系。袁方想先付给张鱼龙一部分定金,张鱼龙一笑说,没这个必要。两人分了手,各自行事。
接下来一段路都没有灯光,大大小小的巷陌全都沉浸在迢迢雾气之中。晚风轻拂在脸上,袁方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受。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在暗夜中游走于陌生世界里的精灵,孤独、荒谬,却又无法停歇。
走了老半天,才拦到了一辆出租车。那个五十来岁的司机很热情,当袁方问起铁佛寺的情况时,他告诉袁方,铁佛寺是这座庙的俗称,其实它正经的名字叫“大云寺”。还十分得意地宣称,像他这样知道铁佛寺真名的人在临汾也没几个。
袁方在心中一点一滴地记着和铁佛寺有关的情况。
出租车在一条狭窄的小巷中七拐八拐,最后在一片开阔的空地前停下。袁方一眼就瞅见街角电线杆下停着的那辆脏兮兮的箱式小货车。
――贾信他们已经到了。
下了出租车,他装作无事的样子溜达到小货车跟前。见到驾驶室里空无一人,忽然灵机一动,想出一个狠招。他从旅行包里翻出折叠小刀,看看四下没人,照着小货车的四只轮胎挨个扎了几刀。
――这回用不着总跟着那两个家伙屁股后头跑了。
铁佛寺地势很高,放眼望去,一座宝塔影影绰绰地耸立于山墙之内。山门前是个石砌大斜坡。不知何时,月亮隐入乌云之中,只有寺庙门口的一个小卖部透出来丁点的灯光。只有如此微弱的光线,袁方无法辨识山门上的任何细节。
可仅仅看到了山门的基本轮廓,他也深感奇怪。这座庙宇的山门完全不同于一般佛寺的山门,没有影壁墙,没有歇山顶,没有左、中、右三个门洞,也没有把门的石狮子。总之,一般佛寺大门口应该具备的元素在此处统统没有。铁佛寺的山门,就是一面平平的墙壁,中间开了个拱形门洞。大门顶端最高,左右两边的山墙呈阶梯状逐级下降。与其说它是佛寺山门,倒不如说它是座教堂或者城堡的大门更为合适。
真是太奇怪了!袁方暗暗叹道。这种怪异的感受不禁令他联想起初见白头老屋时的情形。
过了拱形门洞,里面有扇紧闭的小门。门上点着盏灯,门边挂着块白漆黑字牌匾,上面写着“科幻计算机培训班”。不用问,张鱼龙的朋友罗大磊一定就在这儿上班了。袁方想敲门,又有些犹豫。他知道,贾信和金老板都见过自己,假如贸然现身,说不定会打草惊蛇。
必须想个别的法子才行。
袁方决定还按在贾信家踩点的方式,找找别的门路。他不声不响地退出了山门,向四下张望。
在佛寺左右两侧各有一条很窄的小巷,斜斜地伸向黑暗之中。能看到右侧小巷的深处有一座老式住宅楼,楼上的灯光照在邻近佛寺的一片空地上。空地里面长满了黑压压的树木。袁方走过去,打开头灯探看。在杂乱无章地树丛中,有一个屋顶掉了一半的凉亭半隐半现。看来这儿大概是个废弃的花园。向前走了几步,发现紧贴着佛寺院墙有条小水沟,里面的污水发出阵阵刺鼻的怪味。
他捂着鼻子,迈过污水沟,沿着院墙向树丛深处探查。越往里走,茅草越高,刺鼻的味道也越来越重。他强忍住令让人天旋地转的怪味,一直走到了院墙尽头。终于,有了惊喜的发现。
院墙在这里有个半人来高的豁口,他完全钻得过去。可也有让他难受的事:污水正是从这个豁口底下淅淅沥沥地淌出来的。没办法,他做好了当一次水管工人的准备,强忍着熏天的臭气,钻进了豁口。再往里走,是个勉强能容纳一人的狭长夹道。他踮起脚尖,尽量踩着干燥的地面前行。又走了大约十几米,污水的痕迹渐渐消失。最后,夹道尽头豁然开朗,是一个小院。院子里有四五间红砖砌成的民居,房前横七竖八扯起的铁丝上晾着衣服。
抬起头,能看见一个黑漆漆的高大建筑,那是铁佛寺的宝塔。他知道现在已经来到了铁佛寺的后院,宝塔就在前院。看到有个角门正好通向佛塔的方向,他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高耸的宝塔就在眼前了。
环顾周围环境,角门的右手边上有座二层阁楼,黑漆漆地看不清样子。在阁楼和宝塔之间的空地上,种着几株高大的树木。宝塔两侧各有一排黑着灯的房间。
一阵微风吹起,耳边响起清亮的“叮叮”声,那声音直抵心房,是宝塔檐角的铃铛在空中轻轻摇摆。袁方不禁莞尔一笑。嗯,这才是他想像中宝塔的样子。从宝塔方方正正的轮廓看,它和观堆塔光滑如圆柱体的形式迥然不同。完全是一座方塔。此刻,深蓝色的夜幕下,月亮在大片的乌云中艰难地探出了半个身影,给黑沉沉的塔身铺洒了一层银色微光。不知为何,袁方在静谧的气息中感到了一丝恐惧。
伴随着那阵微风,一股隐隐的香气飘了过来。袁方不禁诧异,怎么这会儿还有人焚礼拜?
正想继续向前,忽听一阵窸窸碎碎的声音从宝塔前门传来。听动静,好像是有人在拖拉什么东西。他忙关掉头灯,紧贴着塔身悄悄绕向塔前,只见前方有三个亮晶晶的火星并排悬浮在半空。他被吓了一跳,定睛细看,才明白那是正在燃烧的三柱高香。
突然,一个人影从宝塔的塔室里闪了出来,匆匆地走入通往前院的门洞,没等袁方反应过来,那个人影就消失了。袁方不敢贸然进入塔室,靠在塔壁上静静地伏着。风停了,院子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就这样耗了有六七分钟,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袁方抬头看看,三个火星比刚才矮了一大截。
他决定不等了,悄悄向塔室正门的位置挪动脚步。进塔室的木门敞开着,他紧贴在门边向里面望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又把耳朵贴在门框上倾听了一阵,也没有任何响动。这么寂静的夜晚,哪怕有人做出极轻微的动作,耳膜也会感受到振动。
他大着胆子转动头灯开关,想看个明白,可头灯却毫无反应。在这个节骨眼上,头灯居然没电了!他暗暗咒骂制造劣质电池的无良商人,气恼地蹲下身,把旅行挎包放到门槛内的地板上,想从包里摸出几节新电池换上。
挎包似乎硌在什么东西上,轻轻歪向一边。他向塔内地板上摸索着。忽然,猛地一惊!
自己的指尖触到了一张冰冷的脸。
楼下化验科打来电话叫吴璇下去一趟。吴璇不知道什么事,刚站起身,正好杨主任从外面进来。
“是你给防疫部门打的电话?”杨济舟开口便问。
吴璇点头。正伏案写病历的费瑜一听,很感兴趣地抬起头听着。
“你确定霍州的病人和刘汉唐得的是同一个病?”杨济舟神色严峻。
“嗯,我有可靠消息。”
“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没打通您的电话。”吴璇带着歉意说,“我觉得事情很急,就先跟防疫部门打了招呼,好让他们尽快通知霍州方面调查一下。”
“谁给你提供的消息?”杨济舟问。
“一个记者。他刚到过刘汉唐发病前去过的一个山村,发现那里还有另外四个有类似症状的病人……”
“记者?”费瑜忽然冷笑一声,插话道,“他们的话你也敢信?”
“为什么不能信?”吴璇有点生气,“他提供了人名、地址,难道我们置之不理吗?”
“汇报的不错,这种事确实耽搁不得。”主任脸色忽然转晴,原来他这是故意要吓唬一下吴璇。接着,微笑着对吴璇说:“刚才防疫部门跟我通了电话,让我派个人明天去霍州看看。他们很重视,说我们汇报得很及时。”
“那倒也是。”费瑜立刻改口道,“这种消息就应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主任,化验科正找我呢。大概跟刘汉唐的化验结果有关,要是没什么事情我先下去了。”吴璇对杨济舟说。
“好吧,你去看看到底是一匹什么‘马’?是普通的马,还是斑马?”杨济舟笑道。
吴璇一笑走了。
费瑜发着愣,怎么跑出“马”来了?
化验科的小张是个文静瘦弱的男生,见吴璇进来,立刻面带微笑,指着显微镜说:“瞅瞅这是什么?”
吴璇按捺住心中的喜悦,问:“发现什么好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