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 第6期 … ’98科幻小说银河奖征
王晋康
主持人的话:值此世纪之交,我们正面临从信息技术革命向生物技术革命的过渡。在21世纪,信息技术与生物技术必将相互融合,一项崭新的跨学科研究——网络生物活动(nefootwork)将会成为科学研究的核心内容。
但是,正如电脑革命会给人类社会带来负面影响一样,生物技术的革命,特别是克隆人、人兽基因嵌合的“超人”的诞生,更是不可避免地将冲击人类社会的现存秩序,混沌的生命的洪水必将使人类既有的道德、伦理构筑的大堤溃决。
王晋康先生不仅以哲人的睿智,用明晰而忧郁的目光,洞穿未来的迷雾,指出人类社会难以更改的轨迹,而且更以诗人的情怀,描绘了恋人之间、兄妹之间、父子之间强烈的爱与恨所撞击出的炫目而惨烈的火花。(吉刚)
楔子
2007年8月的一个晚上,加拿大温哥华市的格利警官在阿比斯特街区例行巡逻,车上的微型电视正播放着纳特贝利体育场里1500米决赛的实况,那儿正举行世界田径锦标赛。格利警官是个田径迷,他一边开车,一边用一只眼睛瞟着屏幕。忽然电话响了,是局里通知他立即赶往邓巴尔街的洛基旅馆,说那儿刚打来一个报警电话,是一名女子的微弱声音,话未说完声音就断了,但从电话中能听到她微弱的喘息声,很可能这会儿她的生命垂危。格利警官立即关了电视,打开警灯,警车一路怪叫着驶过去,7分钟后在那个旅馆门口停下。
洛基旅馆门面很小,透过玻璃门,看见几个旅客在门厅里闲聊,有的在看田径比赛的实况转播。柜台经理阿瓦迪听见了警笛,紧张地注视着门外。格利匆匆进去,向他出示了警徽,说:“212号房间有人报警。”
阿瓦迪立即领着他上到2楼,格利掏出手枪,侧身敲敲门,没有动静,经理忙用钥匙打开房门。格利警官闪身进去,一眼就看见一名浑身赤裸的黑人女子,半个身子溜在床外,电话筒还在床柜半腰晃荡着。屋内有股浓烈的血腥气,那女子的下体浸泡在血泊中,未发现其他人。格利摸摸女子的脉搏,还好,她没有死,警官立即让柜台经理唤来救护车。
他用被单裹住女子的身体,发现她的上半身满是伤痕,像是抓伤和咬伤,在喉咙处更有两排深深的牙印。送走女子后,他仔细地检查了屋内,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地毯上丢着女子的T恤、皮短裙、黑色的长筒袜和透明的内裤,床柜上放着一百美元,卫生间里的小物品整整齐齐,可以看出没人使用过。
柜台经理阿瓦迪告诉他,这名黑人女子是半小时前和一名高个男人一块来的,那个男人10分钟前已走了。“是个黄种人,身高约6英尺2英寸,身材很漂亮,动作富有弹性,他留的名字是麦吉·哈德逊,当然可能不是真名。”
“他订房间是付的现款吗?”
“对。”
格利点点头。这桩案子的脉络是很清楚的,肯定这是一名妓女遇见了有虐待狂的嫖客。这种情况他不是第一次遇上,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记录了阿瓦迪的证言后便离开旅馆。
第二天早上他赶到医院,医生告诉他,那名女子早就醒了,她的伤势并不重,失血也不算太多,主要是因极度惊恐而导致的晕厥。格利走进病房时,那名女子斜倚在床头,雪白的毛巾被拥到下巴,脸上还凝结着昨晚的恐惧,听见门响,她惊慌地盯着来人。格利把一个塑料袋递过去。
“这是你的衣服。我是警官格利,昨晚是我叫人把你送到医院的。”
黑人女子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谢谢你。”她的声音很低,显得嘶哑干涩。格林在她的床边坐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还有地址。”
女子低声说:“我叫萨拉,是美国加州人,5天前来加拿大。”
格林点点头,他知道这个黑人妓女是那种“候鸟”,随着各国运动员、记者和观众云集温哥华,她们也成群结队飞到这里淘金来了。他继续问道:“那个男人是什么样子?请你尽量回忆一下。”
萨拉脸上又浮现出恐惧的表情,脱口喊道:“他就像是野兽,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是吗?请慢慢讲。”
女子心有余悸地说:“我们是在街头谈好的,那时他满身酒气,答应付我100美元。一到房间,不容我洗浴,他就把我扑到床上,后来……我受不了,央求他放开我,我也不要他付钱。那个人忽然暴怒起来,用力扇我的耳光,咬我,掐我的脖子。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格林看看他:“恐怕不是用手掐你,据我看他是用的牙齿,昨晚我就在你颈上发现两排牙印。”
女子打个寒战,用手摸摸脖子,把要说的话冰结在喉咙里。格林继续问道:“还是请你回忆一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辨认他的身份?”
女子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回忆道:“他像是个运动员……”
“为什么?”
“他把我扑到床上后,又突然下床开了电视,电视中是田径世锦赛的实况转播。此后他似乎一直拿一只眼睛盯着屏幕,还有,他的身材完全是运动员的体型,匀称健美,肌肉发达。老实说,当他在街头开始与我搭话时,我还在庆幸自己的幸运呢。我没想到……”
“他是哪国人?你知道吗?”
萨拉毫不迟疑地说:“中国人。”
“为什么?柜台经理告诉我他是黄种人,但为什么不会是日本人、韩国人或越南人?”
萨拉肯定地说:“他是中国人。他说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但在发狂时说的是中国话。我是在旧金山华人区附近长大的,虽然不会说中国话,但我能听懂。”
“那么,他也有可能是在华人区长大的华裔美国人?”
萨拉犹豫地同意了:“也有这种可能,不过……他似乎是把中国话作为母语。”
“他说的什么?”
“是一些不连贯的单词,什么100米、200米、刘易斯、贝利等。”
“你知道刘易斯和贝利是谁吗?”
萨拉摇摇头,格林也没再告诉她。现在,他已经不怀疑萨拉所说的“他是个运动员”的结论了。贝利和刘易斯是几十年前世界上有名的短跑运动员,只有那些全身心投入田径运动的人,才会在忘情中还呼唤他们的名字。格林立即想到3天前看到的100米决赛情况。起跑线上的八个运动员,有五名黑人,两名白人,只有一名黄种人,是中国的田延豹。这也是多少年来第一次杀入决赛的黄种人选手。田延豹是个老选手,已经35岁,很可能这是运动生涯的最后一次拼搏。他在起跑线上来回走动时,格林几乎能触摸到他的紧张。事实证明格林并没有看错。发令枪响后,牙买加的奥利抢跑,裁判鸣枪停止。但是田延豹竟然直跑到50米后才听见第二次鸣枪,等他终于收住脚步,离终点线只有20米了。他目光忧郁,慢慢地走回起跑线,走得如此缓慢,返回的时间足够他跑5次100米了。
那时格利就知道,这位不幸的中国人体力消耗和心理干扰太大,肯定与胜利无缘了。再次各就各位时,他恶狠狠地瞪着那位牙买加选手。很可能,因为这名黑人选手的一次失误,耽误了另一名选手的一生。
那次决赛田延豹是最后一名,而且这还不是不幸的终结。冲过终点线他就栽倒在地上,中国队的队医和教练急忙把他抬下场。刚才他耗尽了最后一滴潜力以求最后一搏,不幸又把腿肌拉伤了。
这样,两天后,也就是昨天晚上的200米决赛他不得不弃权,可是按他过去的成绩来看,他在200米的比赛中把握更大一些。在电视中看到这些情况时,格利十分同情和怜悯这个倒霉的中国人,但此刻他却不自由主地把怀疑的矛头对准了他。按体育频道主持人的介绍,田延豹恰是6英尺2英寸的身材,体型十分匀称剽悍。也许,一个在赛场上遭受毁灭的男人会怀着一腔怒火去毁灭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他问萨拉:“那人大约有多大岁数?面部有什么特征?”
“大约二十多岁,圆脸,短发,至于别的特征……我回忆不起来。”
“你能确定他不足三十岁吗?”
萨拉迟疑地摇摇头:“我不能,他没有给我足够的观察时间。”
“他走路是否稍有些瘸拐?”
“没有注意到。”
“如果看到他的照片,你能认出来吗?”
“我想可以。”
格利站起身:“那好,你休息吧,我下午再过来。”
他立即动身去温哥华电视台借来了前天晚上决赛的光盘,但在返回途中他已经后悔了。冷静地想想,他的推测纯属臆断,没有什么事实根据。而且……即使犯罪嫌疑人真的是那个可怜的中国运动员,他也是在一时的神经崩溃状态下干的,很可能这会儿已经后悔了,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何必为了一个肮脏的妓女毁掉一个优秀运动员的一生?
等他迟疑不决地回到医院,那名妓女已经失踪。她趁护士不注意,穿上自己的衣裙溜走了。这不奇怪,哪个妓女没有违犯过法律?她们不会喜欢到警察局抛头露面的。于是格利警官心安理得地还了光盘,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一
中航波音777客机正飞在北京—雅典的航线上,高度一万五千米。从舷窗望去,外面是一片淡蓝色的晴空,脚下很远的地方是凝固的云海,云隙中镶嵌着深蓝色的地中海。
午餐已经结束,老记者费新吾用餐巾纸揩嘴巴,把杯盏递给空姐。看看他的两个同伴,田延豹和他的堂妹田歌,已经闭着眼睛靠在座背上,专心听着耳机里的英语新闻广播。田延豹今年40岁,圆脸,平头,穿着式样普通的夹克衫。他退出田径场后身体已经发福了,但行为举止仍带着运动员的潇洒写意。田歌则是一位青春靓女,在机舱里十分惹人注目。
飞机上乘客不多,不少人到后排的空位上观景去了。前排几个小伙子正神情亢奋地大摆龙门阵,听口音是东北人。其中一个的嗓门特大:
“这叫哀兵必胜!雅典几次申奥失败,但坚持接着干,这不把奥运会争到手了?再看咱们,一次申奥失败就永不开口。中国人的面子值钱哪,操!”
费新吾微微一笑,看来,机上至少一半人是去观看雅典奥运会的,他们属于迟到的观众,奥运会早在三天前就开幕了。不过费新吾是有意为之的,因为他和两个同伴主要是冲着田径之王——男子百米决赛而去的,他们不想多花三天的食宿费。
男子百米决赛定于明晚举行。
从头等舱里出来一个老人,大约65岁,面目清癯,银发,穿一身剪裁得体的藏蓝色西服,细条纹衬衣,淡蓝色领带,举止优雅,目光十分锐利。他径直朝这边走过来,边走边打量着费新吾和他的同伴。费新吾开始在心里思索这是不是一个熟人,这时老人已立在他身旁,抬头看看座位牌,微笑着俯下身:“如果我没有看错,您就是著名的体育记者费新吾先生吧。”
费新吾赶忙起身:“不敢当,我曾经当过体育记者,现在已经退休了。先生……”
老人接着向田延豹示意:“这位先生……”费新吾触触同伴,田延豹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老人在笑着看他,便取下耳机,欠过身子。老人继续说:“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位就是中国著名的短跑运动员田延豹先生吧。”
田延豹的目光变暗了,那个失败之夜又像一根烧红的铁棒烙着他的心房。一辈子的追求和奋斗啊,就这么轻易断送在“偶然”和“意外”上,谁说上帝不掷骰子?……那晚,他违犯了团组纪律,单独一人外出,在酒吧中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焦灼的领队和老费在警察局的收容所里找到了他。他拂去这些回忆,惨然一笑,对老人说:“一个著名的失败者。”
老人在前排空位坐下,慈爱地看着他:“失败的英雄也是英雄,折断翅膀的鹰仍然是鹰。毕竟你是第一个杀入世锦赛百米决赛的中国选手,历史不会忘记你。”他看见了两人的询问目光,又作自我介绍,“我姓谢,双名可征,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生物学教授,也是去看奥运比赛的。”
靠窗坐的田歌忽然扯下耳机,兴奋地喊:“半决赛刚结束,他已经杀入决赛了!”
田延豹急忙问:“成绩呢?”
“9。90秒,仍是最后一名——最后一名也是英雄,飞得再低的雄鹰也是雄鹰!”
她刚才并没有听见三个男人的谈话,所以这番关于鹰的话纯属巧合,三个男人不由得笑了。田歌不知道笑从何来,诧异地睃着三个人,眼珠滴溜溜的像只小鹿,三个人又一次笑起来。
谢教授的目光被田歌紧紧吸引住,22岁的田歌具有上天垂赐的美貌,虽然不重脂粉,但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光芒四射,艳惊四座。她穿一身白色的亚麻质地的休闲装,显得飘逸灵秀。很可能,前边那一群东北小伙子的亢奋就与身后有这样一位美貌姑娘有关。
费新吾为老人介绍:“这个漂亮姑娘是田先生的堂妹,超级田径迷,虽然她自己的百米成绩从未突破15秒。后来我为她找到了其中的原因:老天赐给她的美貌太多,坠住了她的双腿,所以她只好把对田径的一腔挚爱移到她的偶像身上。”
这番亦庄亦谐的介绍使田歌脸庞羞红,她挽住哥哥的手臂说:“豹哥是我的第一个偶像。”
谢教授微笑着问:“你刚才谈论的是谢豹飞的成绩吧?”
“对,美国运动员鲍菲·谢,那是我的第二个偶像,他和我豹哥是世锦赛和奥运史上唯一杀入决赛的两名中国人,而且名字中都带一个‘豹’字,这真是难得的巧合!我想他们的父母在为儿子命名时,一定希望他们跑得像非洲猎豹一样轻扬!”
费新吾纠正道:“你犯了一个错误,这名运动员只是华裔,不是中国人。”
老人微微一笑:“田小姐说的并不为错,虽然谢豹飞,还有我,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中国人,但在心灵上仍属于中国。”他眼睛中闪着异样的光芒,压低了声音,“透露一点小秘密,谢豹飞就是我的独生儿子,我是去为他助威的。”
田歌立即蹦起来,惊叫道:“你……”
老人的手指放在唇边:“嘘……暂时保密。”
田歌站立过猛,膝盖狠狠撞在未折起的小餐桌上,但她没有感觉到疼痛,仍异常兴奋地盯着这位老人。她作梦也想不到能有这样难得的巧遇,遇上谢豹飞的父亲!在她的心目中,谢豹飞差不多和外星人一样神秘。费新吾和田延豹也很兴奋。
老人说:“我在乘客名单中看到了你们两位,哦不,你们三位的名字,我和田先生、费先生已经神交多年了。为了多少表示敬意,我已为你们准备了百米决赛的入场券,到雅典后请用这个电话号码与我联系。”他递过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片。
费新吾衷心地说:“谢谢,衷心希望令郎在明天取得好名次。”
老人起身同三个人告别,想了想,又俯下身神秘地说:“再透露一点小秘密。希望绝对保密,直到明晚9点之后。可以吗?”
田歌性急地说:“当然可以!是什么秘密?”
老人嘴角漾着笑意,一字一顿地说:“除非有特大的意外,鲍菲在决赛中绝不是最后一名。”
他展颜一笑,返回头等舱。这边三个人面面相觑,被这个消息惊呆了。田歌声音发颤地说:“豹哥,费叔叔……”
费新吾向她摇摇手指,止住她的问话。他和田歌一样有抑止不住的狂喜。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