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一再纠缠下,她终于略略解开上衣,让我看了看那些肿疮。我一看,大吃一惊:胸脯上满是红红的大肿疮。
“啊!是这样啊!就是叫我用舌头舔,我也会干的呢。”
我笑着,还想再看一下,她连忙扣上上衣,陷入了沉闷。
难怪,难怪。在平素以肉体美如瑙璃而自豪的她来说,正由于她的美不同于世间普通女子,所以,她的美略受一点损伤,她便会感到莫大的耻辱和悲怆。
我很是同情,劝她找医生看看。可是她却撒娇不愿去,最后只是勉勉强强地同意抹点药膏什么的。看来,她似乎不仅是羞于让我看到她的难看了的肉体,而且还考虑到,如果是恶性瘤子,就关系到诸侯家的名声。
本以为用成药能治愈的,可是肿疮十分顽固,不仅没消,反而扩展到全身。最后,连她那张无法遮盖的俏丽的脸上也生出了肿疮。
不用说,瑙璃子一次也不愿让我看到她那污脏的身子。她脸上像受了刀伤一样,用橡皮膏贴着纱布,我无法看到。她卧在床上,我去看她时,她只将没有肿疮的鼻子上部露出被筒同我说话,那样子真叫人心疼。
我对桥委实在是无计可施,便把川村叫来磋商,他也对她狭隘的妇人心感到好笑。
“不过,也难怪。对于一个美人来说,自己的美是多么重要啊,我们男人是不理解的。”他自己那张漂亮的脸上浮现出同情之色。接着他又提出了一个好主意,“你不如把她迁到温泉去哩,若是外边的大夫,她说不定愿意让他看看呢……”我马上采纳了他的主意。刚好在从S市乘火车加黄包车约二小时可以到达的幽静的温泉附近,有我的一座别墅,干是便决定将那里拾掇一下,让妻子住在那儿。
我说我也去好看护她,增璃子却执拗地反对说,她讨厌每天在一起被我看到她的脸。
没办法,只好决定让她从娘家带来的心腹乳母跟随她去。
真怪,那些种疮几乎过了半年时间才好透。性喜交际的瑙璃子,在那期间谢绝所有人的来访,仅同那个老妈子作伴,实在是迫不得已的。
我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不堪忍受与爱妻分居的寂寞,屡屡前往温泉。可是,瑙璃子却总是躲在一间屋里,关紧隔窗,隔着窗扇勉强地与我说话,极不好意思让我看到她的难看了的脸,怎么也不同我照面。
其中叫人欣慰的是,她终于还是化名请当地的大夫看了看。我急忙去拜访那位姓住田的大夫,向他打听病情。据他回答说,病不太要紧,因为肿疮十分顽固,除了静心疗养外别无他法;而且,比起药物,还是这儿的温泉更为有效。诸位,请好好记住住田大夫这个名字。
在见不到瑙璃子的烦恼驱使下,我经常去拜访那位大夫,觉得能见到每天看到她的大夫,至少也是一种安慰。我间接地从他那儿了解瑙璃子的情形,当知道她病情似乎已开始好转,才暗暗放下心来,每日里焦虑不安,忧心如焚。
然而,那般顽固的肿疮也终于该痊愈了。瑙璃子连肿疮轻微的痕迹也感到害羞,一直等到那些肿疮完全好透,因此,正好花了六个来月的时间。不过,到底是痊愈了,又变成原来那个美丽的瑙璃子了。我对时隔许久的见面是何等欣喜,就不必唠叨了吧。我好像觉得我重新得到了失去的宝物;而且,失而复得的宝物比以前更加美丽,更加可爱,更加光彩夺目了。
诸位,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絮絮叨叨地叙说什么伤寒啦,肿疮啦这些无聊的事吗?屈指数来,从我住进医院到瑙璃子的肿疮痊愈,经历了正好一年的时间。那期间,暗地里发生了什么样可怕的事?那整整一年的岁月意味着什么?听了我的话,敏感的人会立刻就意识到的。
说来简直叫人难以置信,对于那些我丝毫未曾发觉。痴心迷恋着瑙璃子的我,对她如同盲人一般,一点意志也没有。
我们夫妻接连不断地患病,是走向那个可怕的悲惨结局的前奏,是我命运的不祥之兆。脸璃子的怪肿疮痊愈后,还没等我放下心来,不是什么病痛,而是前所未闻的地狱的折磨,就突然降临到我的头上了。
活地狱
先生们,在此之前我没有机会谈及这一点,我只不过是一个老早以前就命赴黄泉的亡灵,一个在世上没有户籍的死鬼。因为我曾一度真的离开了人世,这一点没有任何人怀疑。虽然死而复生,而我却没有再用大牟田敏清这个名字出头露面。
现在的我虽年龄并没那么大,可密厚的头发却统统变成了银针似的白发。那是我一度死去,又从地狱里复活过来的一个证据。就是说,我从那时以来,就变成了一个白发鬼。
那么,怎么会死的呢?又得了什么大病吗?不,不是。要是病我也就死心了。我的死因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使我甘心的极其愚蠢的过错。
就从这里说起吧。
瑙璃子回到家里不久,有一天,我出于心中抑制不住的喜悦,在川村的提议下,三人一起到近郊的地狱谷游玩。
地狱谷是到S市的人必去游览的一处名胜,是流经S市西郊G河上游、都市附近少有的宛如深山似的山谷。在高高耸立的悬崖之间,清清的溪流冲撞到形形色色的岩石上,激起无数泡沫,滑旋而流。两旁的群山春天樱花盛开,秋天红叶满山,风景秀丽迷人。
每到春秋季节,携带水壶、干粮的游客,在悬崖上面的小道上,像蚂蚁一样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我们去的时候是樱花季节已过的暮春时节,因此,那里一个游客也没有,分外幽寂,要欣赏山谷的安监气氛倒是个好时机。
夹在两边的大山中间,像一条宽带子似的天空晴朗无云,碧蓝如洗,莫测高深;山路上映射着耀眼的日光,散发着嫩叶的芳香;小鸟清脆悦耳的歌声在山洞发出回响,令人心旷神信。
在地狱谷风景最好的地方,耸立着一座叫做地狱岩的巨大岩石。登上那座岩石,站在边缘俯瞰下面的溪流,那景色实在美不可言。可是,那块岩石不愧叫做地狱岩,爬到上面是极其危险的,因而,很少有人上去。
不过我和川村在结婚以前来这里游玩时,也曾上过地狱岩。登上去一看,也并不像从下面看上去那样危险。我们俩站在岩石的边沿,朝对面的山上齐声高呼万岁。
我们三人好容易爬到了以前来过的地狱岩下。
“你敢像上次那样爬上去看看吗?”
川村道。
“不要莽撞吧。”
“哈哈哈,一有了夫人就变成这样了?”
川村笑着,独自爬上了岩石。
“啊,真美。太太,你也上来吧。”
他在岩顶上快活地叫着。
“不行啊,我很……”
瑙璃子羡慕地仰望着站在天上的英雄的身影答道。
我很不高兴。我觉得瑙璃子好像在赞赏川村的勇气,暗暗蔑视不敢上去的我。常言道爱情愚弄痴者。出于不愿在我所爱的瑙璃子面前负于川村这种孩子般的竞争心,我终于动心想爬上地狱岩了。
我在川村下来的时候,与他交错着登上岩顶,接着站在上面,似乎很得意地朝瑙璃子喊话。啊,我是多么傻呀!我做梦也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她。
“站在那儿可以眺望远方,不过再往外站一点,俯瞰下面的流水就更美啦。”
川村像是劝诱我似的喊道。这句平平常常的话里暗含着怎样可怕的含义,我这个非神的凡人是无法知道的。我觉得,川村这家伙叫我到他自己都没敢上去的边缘那块凸出的石头上去,有些不怀好意。可是他那样说了,又不好畏意不前。我硬着头皮,逞能地装着不在乎的样子,朝边上那块凸出的石头走去。
刚一踏上去,我猛然感到了一个天翻地覆的冲击:脚下失去了支撑,那块脆而易断的小石头断裂开来,我以炮弹出膛之势朝数十丈深的脚下坠去。那一霎间,我感到像站在空荡荡的天上一样。
不用说,我一定惨叫了。可是我的耳朵已经聋了,听不到我自己的叫声。
在感到像站在空中之后的那一瞬间,我的身子像皮球一样在悬崖上迸弹着滚落下去。
诸位,这是我的亲身经历,请相信好了。死是容易的,疼痛、恐怖,只是转瞬之间的事,在从高高的悬崖上坠落的那一霎间,我做了一场梦。那也许就是神志昏迷吧。眼睛。耳朵、皮肤全无知觉,只是脑子里做着与坠落完全是两码事的黯淡的梦。
可是,另一方面,在漫漫的空间无限度地往下坠落的意识还模模糊糊地留在脑际。
打个比方吧,有时候,我们会在入眠的瞬间一边听人讲话,一边做着梦。正是这样,坠落的意识和头脑里的梦像是双重拍摄的电影一样重复感觉到的。
那么,头脑里梦见了什么?梦见我有生以来的主要事件像电影的闪回一样,一个接一个地闪现。那是无数个梦的连续:父亲的面容、母亲的面容、祖父的身影,我自己儿时的面貌,小学时代的淘气,东京的学生生活,川村等挚友的肖像,与瑙璃子爱情生活的各种场面,她那张满是肿疮的脸的特写,生着汗毛像瑙璃一样的肌肤的显微镜照相等等。
当然,那是坠落中几秒钟内的事情。为何能在那短促的时间内做出那么多的梦?现在想来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做着梦的时候,朦胧感到我的身子踉跄一下像摔到地面上。紧接着,我的意识又回到漫漫的空中。一切全没了,没有自己,也没有存在的意识。只有乌有,只有空虚,就同我们没做梦而熟睡一样。
我死了。
过了多长时间我当然不得而知,死者是没有空间和时间的。可是,在漫漫的绝对乌有之中,我产生了存在的意识。我开始苏醒了。
起初觉得没有身子,只有心脏。接着感到虽然什么都没有,却很重。这个沉重感究竟是什么呢?是自己还是别人?即使想考虑也无力去思考。
少时,神志渐渐清醒起来。沉重感越来越重,我渐渐明白了我身上只有喉咙,心和重都在喉咙上。我感到什么东西勒住了我的喉咙,正要把我憋死。
“放开,快放开我的喉咙!”
在心中不停地嚷叫时,我好像感到一些莫明其妙、微乎其微的分子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接着,它们渐渐安定下来后,我便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
然而,我还是什么都不明白。躺在咫尺莫辨的黑暗和死一样的沉寂中的一堆东西就是我的身子。我不知道是竖着还是横着,也不知道哪儿是上,哪儿是下。可是不久我感觉到,脊背上有个坚硬的东西。
“哟,我是仰卧着的哩。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看来,我现在是躺在黑暗之中。”
于是,我第一次想起过去的情形:同瑙璃子和川村三人到地狱谷郊游,我硬着头皮登上了地狱岩,刚踏上边缘那块突出的石头,脚下突然失去了支撑。
“这么说,我现在可能是躺在那座悬崖下边的岩石上,不知不觉地天黑了。就是夜里也该能看到星星闪光呀。”
我满腹狐疑,先合起手来摸了摸,手是热的;摸摸胸口,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可是,怎么这样气闷?是不是有人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喘气?啊,我要空气,要空气。我如果不设法大口大口地吸点儿空气,就会憋死的。救命!”
我拼命挣扎着,不知不觉伸出了手。于是我不由得“呀”地大叫一声。
手碰到的是坚硬的木板。用手一摸,上、下、左、右都用狭窄的木板围起来了。霎时,我恍然大悟。那是一桩明知道仍叫我不敢相信的残酷的事实。
诸位,我是被埋葬了,被活活地埋葬了。围住四周的木板就是棺材。
你们看过玻的小说(过早的埋葬)吗?我看过那部分,对活埋的恐怖十分了解。
那部小说里罗列了种种可怕的事实,其中,我印象最深的一段是:在数年之后,将土葬的棺材打开来看时,尸骨的姿式与装殓时迥然不同。只见尸骨蹬着腿,弯着胳膊,指甲抠进棺材的木板里,一副凄然挣扎之态。这不就是死者在棺木内苏醒,含辛茹苦试图破格的遗迹吗?啊,世上还有比这更惨的痛苦吗?
我还在别的书里读到更加惨烈的描写。
那写的是一位孕妇被埋葬之后,在棺内苏醒,醒来不久,生下了腹中的孩子。想一想都叫人毛骨悚然。她在黑暗中一面与空气缺乏作斗争,一面明知不可能重返人世,仍出于悲惨的母亲的本能,让婴儿吸吮她那干瘪的乳头。
啊,多么可怕的事实!
我一发觉被封在棺材里,顿时想起了这些可怕的先例,浑身直冒汗。
可是诸位,活埋虽是那样可怖,而与我那以后经历的前所未有的痛苦、恐怖、惊愕、悲愁比起来,就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下面我就来讲述那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地狱。
02
黑暗世界
诸位,人的本能是惊人的。一发觉是在棺材里,我的胳膊和腿便一下子产生惊人的魔力。拼死的时候会产生拼死的力气。如果不立刻冲破棺材,好容易苏醒的我,性命连一小时,半小时,不,连十分钟也难保。因为棺材里的氧气几乎没有了,我会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鲫鱼一样,嘴一张一合着窒息而死。
我在坚固的棺材里像头猛兽一样乱蹦乱跳,可是怎么也冲不破木板。这会地空气越来越稀薄,不光气透不过来,眼睛都涨得要突出眼窝了,鼻孔、嘴里难受得要流出血来。
我已经是在拼命。不是板破,就是我粉身碎骨。我拼命地挣扎。
于是,啊,太好了,棺盖发出嘎喳、嘎喳的破裂声,紧接着像刀子一样尖锐的空气哆哆地吹了进来,吹到脸上凉嗖嗖的。啊,空气太美了。
你们不知道空气是多么甜美吧?假如也遭遇到我这样的处境,你们就会深有体会了。
我张大鼻孔和嘴巴,尽可能地、贪婪地吸着那甘美的空气。吸着吸着,我觉得我身心全都恢复了。我感到真的复活了。
于是,我扳住木板的裂缝,用力冲撞。这回其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将棺盖冲开了。
不用说,我从棺材里跳了出来。在我跳出棺材的同时,突然哗啦一声巨响,什么坚硬的东西从我头顶上哗啦啦地掉了下来。我跳出棺材的时候,怎么会掉下碎石头来?我并不怎么感到奇怪。可是后来知道了,这些发出巨大声响掉下来的东西,对我的生涯具有重大的关系,没有那些我说不定不会成为这样一个重犯呢。
却说我一跳出来,顿时惊愕不已。能够这样轻易地从棺材里跳出来已经很不简单了。
如果是埋在土里,即使冲破了棺材,上面排下土来,也会把我活活压死的。真见鬼,看来我的棺材可能是放在什么地方,还没有理到坟墓里。好啊,好啊,我到底得救啦,只要能回家就行啦。
可是,怎么这么黑呀?黑得简直空气都像墨汁染过了似的。
等等,等等,用手摸一摸,也许能知道大概的情形。我像个瞎子一样伸开双臂,用脚探索着往前迈步。
有墙壁。可是这墙壁多么粗糙啊,好像是石墙。顺着墙壁走了一会儿,碰到一块冰凉的铁板,用手一摸,像是一扇门,一扇巨大而坚固的门。
奇怪呀,我究竟是在哪儿呢?
啊,知道了。看我多糊涂埃我家的墓不是在普通的土里,像昨天说的那样,那块地方被叫作“诸侯老爷之墓”,是一个西洋式的石窟,一种开凿在半山腰里,垒上石头,用灰泥加固的山洞,那里面放置着历代祖先的棺材。
一明白是在我家的墓里,我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