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女能多吃几口。
然而李长乐却不知道,她日夜翘首以盼的大英雄,此时早已把这事儿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定北守备团的消息开始源源不断传来洛都,却始终没有李长乐最想听到的那个。
五月中旬,定北守备团顺利撤回定北县。历时三年的征讨突辽国之战,随着两代突辽皇帝身死,突辽国全部撤出关外,终于告一段落。
三年前,当时的突辽国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天下英雄畏之如虎。任何胆敢反抗者,皆被突辽国的铁蹄无情踏杀。
然而终没想到,这世事变幻如此之快。在短短三年时间里,突辽国就被定北守备团打得丢城失地,范国师断臂,甚至连皇帝都被杀死,最终只能狼狈撤回草原。
突辽国对平周天下的这场入侵,至此宣告彻底失败。西突辽绝突部族被打得几乎灭族,残部只能依靠契辽部苟延残喘。契辽族原本是突辽族中最大一部,黄金阿史那家族血脉所在,如今却实力大损,甚至其对草原的统治,如今也是摇摇欲坠。只要东突辽完金部族,实力保存较为完整。
几乎凭借一己之力,硬是将诺大一个突辽国打得狼狈败退的定北守备团,此时已经顺利返乡。
李得一跟师哥站在一起,抬头看着久违的定北县城头,看着那熟悉的破旧城门,低矮的城墙,忍不住眼眶发红。定北守备团虽然很有钱,但对于修筑高大的城墙,却始终不感兴趣。
没人组织,定北县的百姓看到定北守备团远征归来,自发地从家里冲出来,全城百姓夹道欢迎自家的兵马。
有位饭馆炒菜的厨子,放着满桌客人不顾,拿着炒菜铲子就从厨房冲到了街上,站在人群中,向着定北守备团欢呼喝彩。当然了,原本正在吃饭的客人,听到定北守备团胜利回家,忙不迭放下筷子,冲出来加入人群,欢迎自家的兵马。
一位正在纳鞋底的大妈,拿着鞋底从家里冲了出来。
有位大爷鞋都跑掉一只,只为能抢个好位置。
定北县的百姓们兴高采烈地汇聚在道路两旁,向着守备团的精锐兵卒高声欢呼,大声喝彩。
突辽国皇帝被杀,损兵折将,狼狈败退的消息,已经提前传到了定北县普通百姓耳中。百姓们都已知道自家定北守备团打出来的光辉战绩。此时此刻,定北县的百姓,皆发自真心为自家的定北守备团感到骄傲。
有儿子在守备团军中的,皆是翘首以盼,希望能看到自己儿子昂首挺胸,从路中间走过去。但好多爹娘却没能看到自家儿子那挺拔的身影。
定北守备团返回大营。
卸下穿了三年多的甲衣,李得一伸个大大的懒腰,长出一口气。随后他抽出守备团制式军刀,拿过一块特殊的油皮布,将其仔细擦拭干净,搁在架子上。掏出小铁锤,放在桌上。李得一转了个圈儿,看着阔别三年的自己这个小屋,忽然涌起一股倦意。
这三年,也不知李得一渡过多少个不眠不休浴血奋战的夜晚,到如今,也该累了。
一觉睡到天黑,李得一起床之后,直奔火头营,打算找点吃的。
进了门,李得一发现王壮彪正在神神秘秘不知鼓捣着什么好菜。
“这是什么菜?”
“嘘,副团长,可小声点。孙老医官想再要个大孙子,嘱咐洒家给刘团长做道牛鞭汤。”王壮彪低声道。
李得一似懂非懂点点头,随意拿些吃食,坐在桌上大吃起来。
吃了饭,李得一正想去看看朱标和刘盈俩学生安置的如何,却被师父派人把他给叫了去。
一进门,师父正坐在桌子后头,自斟自饮。
孙老医官抬头示意小徒弟坐下,说道:“明天带上突辽皇帝的尸首,去李大哥坟前,跟他说声。这么些年过去,总算是对李大哥有个交待。明日为师跟你一块儿去,顺便将李大哥的遗骨带回来,送入咱们的英烈祠中,站在狄大帅旁,享受香火祭祀。”
听师父提起三爷爷,李得一顿时红了眼,没说话,沉默着点点头。
咳嗽一声,孙老医官忽然道:“小李啊,你如今也大了,是时候娶个媳妇,成家生娃。你先前不是已经看好那个平唐国公主么?等明天把李大哥请来咱定北县享福,你就去洛都走一趟,把这婚事尽快办成。”
听师父猛然提起这茬,李得一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最近他心绪起伏变化极大,要不是刚才师父说起,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事儿。
“你这傻小子,这是想反悔?”孙老医官看李得一半天愣着没反应,还当自己这小徒弟已经变卦。
“没,俺挺喜欢李长乐。”李得一连忙道。
“这就对了,趁着现在没战事,早些把媳妇娶了,生个娃,别让你们李泉庄李家再绝了后。李大哥一辈子不容易,就剩你一个”孙老医官又拿出他那老一套说辞。
若是以往,李得一很怕师父这么唠叨下去。但不知怎么,在外征战三年多,乍一听到师父这虽然熟悉却有些久违的唠叨声,李得一忽然觉得心中升起一股暖意。
这就是家的感觉,在家里,有人始终在关心你。
第二天,李得一用一辆四轮马车带着师父和自己,还有小皇帝的尸首,来到阔别已久的家乡——李泉庄。
李泉庄在山里,上山的道路甚是崎岖坎坷,最后甚至连四轮马车都上不去那个险峻陡峭的崖头。李得一只能扛着装有突辽国小皇帝尸首的棺材盒子,和师父徒步上去。
李泉庄早已是废墟一片,只有被战火焚毁的漆黑房屋残垣,依稀还记载着这个小庄子曾遭受的那场灭顶之灾。
李得一按照记忆,带着师父一路来到当年他亲自给三爷爷挖的坟前。
少小离家老大归。
一别多年,李得一看着当初自己给三爷爷起的那个坟包,这些年已经被雨水冲刷的渐渐低矮下去,仅剩一点隆起。倒是那块当年他费尽全力才搬来的青石,依然完好落在哪里。
“俺当年匆忙之间,只给三爷爷弄了个供食台。却没想到这一走就十几年间,从没给三爷爷供点吃食。当年费劲力气搬来的大青石,居然一次没用过。”李得一看到三爷爷的坟,似乎是想起儿时在庄里跟着三爷爷的一幕幕。
孙老医官没说话,默不作声来到李有水的坟前,直接就跪了下去,双目中浊泪涌出,“李大哥,我是孙书生啊。我来看你了!”
当年孙老医官一行人结拜为异姓兄弟。李有水没文化,就爱给兄弟们起个诨号。孙老医官因为读书最多,就被李有水给起了个书生的诨号。
孙老医官说着,摸索出一个看上去有些年头的旧锡壶,拿出一个小酒盅,倒满一盅酒。
“李大哥,这是当年你最常用的锡壶。那年临别之际,你将其送给我做个念想。却不曾想,那一别,你我兄弟居然天人永隔。李大哥,你还记得否?”孙老医官说完,拿起酒盅,将酒洒在坟前。
敬过酒,孙老医官招呼李得一,让他过来。李得一跪在师父旁,给三爷爷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李大哥,你李家这个孙儿,可是个有出息的。他亲手杀了突辽皇帝。”孙老医官说到这儿,有些高兴,示意李得一去把那小皇帝的尸体拿来。
打开棺材盖子,孙老医官指着里面的突辽小皇帝尸体,对着坟头说道:“李大哥,你看看,这就是那突辽国皇帝的尸体!”
孙老医官显得有些激动。当年狄大帅都没能完成的伟业,却一朝在他两个徒儿手里实现,他这个当师父的,心中自是高兴非常。
夸赞完两个徒弟的功绩,孙老医官示意李得一动手,将李大哥骸骨取出。
李得一拿过铁锨,开始挖土。
挖到一半时,忽然发出一声脆响,显然是铁锨碰到硬物。
李得一愣了一下,随即蹲下去,用双手将土扒开。
正是他三爷爷的那把军刀。当年包着刀的破布早已烂尽,好在刀鞘依然完好。
李得一将三爷爷的军刀取出,按动刀鞘上的绷簧,噌一声将刀抽出。
清脆一声,这把军刀终于在十多年后,重见天日。
“师父,这是俺三爷爷的军刀。当年俺把它跟三爷爷埋在了一起。”李得一把军刀递给孙老医官。
孙老医官接过这军刀,随即从腰间抽出自己那把,两把老军刀几十年后再相逢,却道不尽其中沧桑。
这军刀乃是当年威北大营的军官制式军刀,是狄大帅专门找来制刀名匠打造,总共一百把。
孙老医官紧盯着手中两把军刀,喉头颤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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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四十章 弹剑唱挽歌,百年枯荣萧萧过()
孙老医官凝视许久,忽然将两把军刀并拿在一手中,另一手曲指弹剑,慷慨悲歌:“草草闾巷喧,涂车俨成位。冥冥何所须,尽我生人意。北邙路非远,此别终天地。临穴频抚棺,至哀反无泪。”
一曲苍凉挽歌,透着道不尽的哀伤。曾经并肩而战的兄弟袍泽,如今却凋零殆尽,仅剩孙老医官孤身一人在这世间。天人永隔,生死两茫茫,世间之大愁苦,莫过于此。
李得一停下手里的铁锨,静静听着。
山风忽然吹起一阵,似乎忍不住要吹散这哀思的苦痛。
曾经誓言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袍泽弟兄,却因为各自的命运轨迹,终走上不同的路。这世事就是如此变幻莫测,将人的誓愿无情地敲为碎片,再一点点碾为齑粉。
纵然是李有水这样生性豪爽豁达,勇敢无畏的能人,却也终有意外残疾,黯然失意归隐田园,终死于夷人刀锋下的劫难。
孙老医官却因为狄大帅的遗命,不得不勉力支撑起整个威北营,直到今日。
这世间,不如意事常**。可这人啊,就是舍不得这世间,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李得一的三爷爷李有水,当年尽管已经伤残归隐,但仍旧时时随身携带这把军刀,直到临死之际还紧攥军刀,奋勇杀敌。可见他终是忘不了那金戈铁马,忘不了浴血疆场,忘不了金兰兄弟。
到最后,却只能带着满怀牵挂,一腔不舍,还有全身豪勇热血,化为黄土一捧,枯骨一堆。
孙老医官唱完一曲凄凉挽歌,李得一这才继续动手,取出三爷爷遗骨。
十几年过去,由于当年埋葬三爷爷时间仓促,仅能草草埋葬,根本没有棺椁,甚至连草席都没有。到现在,三爷爷的身体早已化为泥土,只有一副遗骨存留。
也许是青山有幸埋忠骨,这么多年来,三爷爷的遗骨居然没有被野狼野狗动过,在土里保存完好。
李得一拿过一口事先备好的棺材,将三爷爷的遗骨仔细收殓。
整个过程,孙老医官一言未发,就那么静静看着。
“师父,这刀”李得一拿手指着师父手里那把三爷爷遗留的军刀,询问是否要一起装入棺材。
孙老医官把刀入鞘,郑重递给李得一,道:“你以后带着这把刀上阵。要奋勇作战,切不能堕了李大哥的威名。”
李得一用力点点头,把刀接在手中。
将盛殓三爷爷遗骨的棺材盖好,李得一这才道:“师父,俺想去看看庄里其他的乡亲。”
孙老医官点点头,坐在旁边孤独地饮酒,不时弹一下手里那把军刀,寄托哀思。
李得一拿着铁锨,顺着庄里崎岖的山路,挨家挨户走进去。
当年李泉庄遭难之时,李得一不过十岁,根本没力气把乡亲们的尸体背到庄里的坟地下葬,只能在各家天井里就地挖个坑,草草埋葬。
时隔十六年后,已经长大成人的李得一,扛着一把铁锨,重回李泉庄。来给各位乡亲上坟。
庄里多年没有人烟,房屋大多已经倒塌。纵然是青石垒起的坚固院墙,大多也已坍塌。饱经战火的漆黑坍塌断壁上,如今已经爬满一团团枯藤。
李得一家门口的榆树已经两抱粗细,此时才刚刚返青,只有点点绿色,下面散落着零星的枯黄榆钱。
庄北头那口老井,依然是没有干涸,只是往日里井口那块被挑水之人踩得光滑的青石,如今已经盖满灰尘。
天井门口那破木板制成的栏门,历经十几年风雨,被李得一轻轻一推,就碎裂开来。
李得一进入自家天井看了破旧的老屋几眼,转身去了爹娘的坟上。他爹死在外头,坟里只有一件衣裳。他娘死时家里已经破败,根本买不起什么棺材,只能央求着木匠做了两块板,权作棺材。
瞅着爹娘的坟头,李得一明明想流眼泪,却一滴也淌不出。最终,他跪在爹娘坟前,重重磕了三个头。随后,李得一拿起铁锨,给爹娘坟头添土,又铲起一大块土,给爹娘做个新坟头。
以李得一今天的本事,他在整个天下的赫赫威名,足以光宗耀祖。只道,子欲养而亲不待。
给爹娘坟头添完土,李得一拿着铁锨,来到刘三叔家天井里的坟头上,搁上几锨土,再铲一大块硬泥,做个坟头顶。“刘三叔、婶儿,俺亲手杀了突辽皇帝,也算是给你们一家报了仇。俺今天来看看你们,给你们添添土。你们在阴间也好扩扩宅,住的舒坦些。”
“李老哥添添土,扩扩宅。”
李得一挨家挨户走着,给每一家乡亲的坟头添几锨土,嘴里念叨着自己已经给他们报了一半仇,等再过两年,把突辽国彻底从草原抹去,这血海深仇就算报完。
一家不落走过一遍,李得一重又回到三爷爷坟前,“师父,咱回去吧。”
孙老医官点点头,李得一扛起两口棺材,走在前头,一路返回定北县。
直到李泉庄的尖山头快要消失在李得一视野中,李得一才扭回头深深看了生养自己的李泉庄一眼。
带回李大哥的尸骨之后,孙老医官亲自主持安魂祭,为最近战死的守备团精锐兵卒安魂,随后将李大哥与这次运回的尸骨分别火葬,骨灰入坛,送入英烈祠供奉起来。
李得一的三爷爷李有水当年在威北大营地位极高,现在进入英烈祠,就位居狄大帅神主牌位的右侧第一个。那是孙老医官多年前就留下的一个空位,到今天,终于将李大哥抬上去。
站在数万弟兄面前,看着三爷爷的牌位进入英烈祠的那一刻,李得一莫名地哭了出来。
想当初,刘三叔还劝李得一要学学种地,好能吃口饱饭。两条狼都能把胆小的李得一给吓得尿了裤子。那时再是想不到,他还能有今天,居然还能在整个天下,传出赫赫凶威。手里掌握着日进斗金的庞大生意买卖,挣下的钱说是金山银海,也不为过。
当李得一第一次颤抖着抽刀砍中那名拼死挣扎的夷人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突辽皇帝都会死在自己刀下。
李得一扭头看了一眼定北县那低矮的城墙,就是在那儿,他第一次挥刀砍杀一名攻城的夷人。
现在的李得一,虽与以前不同,却仍旧相同。
英灵祭结束之后,孙老医官又一次来催李得一,让他快快去洛都把媳妇娶回来。似乎孙老医官在把李大哥送入英烈祠之后,更强烈的想要早早让李得一留个后,生个儿子出来。
老人的心思,有时真难猜。前一刻还在哀伤战死的袍泽弟兄,下一刻却又催徒弟结婚生子。
师父有命,弟子只能照办。
但李得一之前从没干过这事儿,他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李得一自觉在这方面,师哥经验丰富,于是憨头憨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