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得一把宋连揪到自己面前,让他站好,直视宋连的双目,缓缓说道:“你方才说,你能教导出一代明君,治平天下?”
宋连是标准的儒士,不是那种外儒内犬的伪君子,而是行得正坐得直,表里如一的正人君子。因此他毫不畏惧李得一的赫赫凶威,朗声道:“是我所说。”
“那你俺打你这三巴掌挨的就不算冤枉你。俺是替灭亡的平周朝,打你这三巴掌。”
“平周朝灭亡,与我何干?”
“与你不相干?呵呵。你先别急着撇清,听俺慢慢跟你说。”
“俺来问你,平周朝自打窦安天子继位,就不喜兵事,也未去平周开国太祖创立的扶**校上学,反而是由你们这些所谓能教出仁人圣君的大儒从小教导,其最终如何啊?”
宋连熟读史书,自然对这百年前的旧事知之甚清,这位窦安天子,是品周朝倒数第三位皇帝,有名的昏君。甚至世间公认,平周朝的衰落,就是自他开始。宋连涨红了脸,却不肯回答。
“你不说?不好意思了?那俺替你说。那窦安天子,在其年幼尚未继位之时,谦卑礼让,亲贤臣远小人,真是好一派明君之相。你们这些儒士,也是满心欢喜,以为教导出一位旷世明君。然而其继位之后,先隐忍三年不发,暗中提拔朝中一间佞小人,大肆排挤自己的师父与正直大臣,最后忽然发作,罢黜宰相,大权独揽。接着,他大权独揽,却二十年不上朝,把朝政交由奸相严能檀把持。自己天天忙着纵情声色,炼丹修道,甚至逼迫宫女刺血炼丹,做着长生不老的美梦。”李得一边说,边拿眼睛环视在场诸位。
“这就是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要至君贤明的所谓大儒,教导出来的好圣君,好明君!打从这位天子开始,平周朝堂之上,权臣外戚,交煽为奸,卒之元气凋飏。”
李得一说着,对宋连道:“俺为着这位被你们这些名儒一手教导出来的圣天子,打你一巴掌,可曾冤枉于你?毕竟你天天喊着要至君圣明,为万世开太平,也算那些祸害了天下的大儒遗志继承人。所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学了他们的学问,自然就要背上他们欠下的血债!”
“接着,又是第二位没上扶**校,一手由你们这些天天高喊着要为万世开太平的大儒所教出来的好皇帝,好圣君,窦桓。这位皇帝的所作所为,不用俺多说。在座诸位想必都很清楚,毕竟才过去不到百年。这就是你们儒士教出来的圣君,明君?哈哈”
“为这位圣明天子,俺打你第二巴掌,你不冤枉吧?”
李得一环顾周围,发现果不其然,包括朱禄臣在内,还有一干文臣,听了自己这番话,全都变了脸色。至于武将,则都是一脸幸灾乐祸,徐农达面上表情无动于衷,但不时移动的脚尖还是显示出他此刻内心的波动。
“这第三巴掌,就是为平周朝那位亡国的天子,窦弼。他同样是你们教导出来的好学生,其小时候,也是聪明好学,尊师重道,紧守礼法,颇有明君之相。这也让你们这些大儒欣喜若狂,满以为会教出一代明君,中兴一个大大的盛世出来,一扭前两位天子制造出来的混乱局面。却不想,这位亡国天子窦弼在成年之后,却一如你们的头两位学生,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终日饮宴作乐,不理朝政。对他往日里的师父,也是只有表面上的敬重,却从不肯再伏案勤政。平周朝政彻彻底底被权宦与权臣奸佞把持,能干事的人全部被赶出朝廷,平周朝一天比一天衰弱,终至亡国。”
“俺这个人,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会说事实。宋连,俺问你,俺方才所说,可有一句是编造?!你们这些所谓大儒,已经祸害了三代君王,害的整个天下无数人被战火涂炭,无数人妻离子散,无数人暴尸荒野。难道还不够么?还要继续祸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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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六十五章 残酷事实,五十老学究倒拜师()
宋连被李得一这番话说的,哑口无言。
许久,宋连道:“不,那不是我们儒士的错。平周末代三位帝王,皆是狡诈贪欲之辈,未登帝位时,装出一副明君模样,蒙蔽我等儒士,实则心中阴暗贪婪。待其一朝登临大宝,就肆无忌惮开始享乐。我等儒士,已经把平生所学倾囊相授,教帝王治国之道,教帝王亲君子远小人,教帝王体察民生疾苦。奈何王不用之,只是虚与委蛇。我辈纵有满腹经纶,却也无可奈何!”
“哈哈哈”李得一听完这番话,仰天大笑,直到把眼泪都笑了出来。这天下,倒霉就倒霉在这句“无可奈何”。
“好一个无可奈何!好一个无可奈何!说得好!”李得一松开宋连,双手给他鼓掌。
宋连这会儿也傻了,也不逃跑,就在那儿傻站着。今天李得一这番话,彻底打乱了他的心神,让他开始怀疑,自己一生所坚持的理念,难道是错误的?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绝对不会有错,但为什么我们秉持这四条教导出来的人君,却一个赛一个的混蛋?甚至教导出来的,都是伪君子!一旦长大,就会彻底摒弃所学的礼义廉耻,仁爱道德,沉溺于肆意享乐、纵情声色的漩涡,沉溺于长生不老的梦境。这究竟是为什么?
若只有一个两个人君这样也就罢了,连着三代君王,皆是如此。这,这
“人君如此,无可奈何。哈哈哈真是可笑。这句话,乍一听十分有理,实则无耻之极!若人君皆是生来就圣明贤良的君王,还用你们这些儒士教!?正是因为人君有缺陷,喜欢享乐,喜欢声色犬马,才需要教导。你们这些儒士的责任,就是教导人君,让人君学会控制自己的**,以国事为己任,以天下万民为己任。结果你们口号喊的震天响,教不出来好学生,就把责任全部推给这些帝王,说他们天生就是朽木不可雕,天生的昏君。”
“现在,人君经你们教导,却依旧沉溺在享乐之中,不理国事,荒废政务,终至亡国灭种。你们这些所谓大儒一句轻飘飘的无可奈何,就想推脱责任?简直无耻之尤!”
宋连辩道:“当然不是!我辈儒士岂会如此无耻!前辈大儒,多有死谏之人!拼死谏言,奈何君不受之!我们连命都交了出去,君王仍不悔改,还要如何?!”
“等等,俺现在听你这口气,好像承认了人君是无法教育好的?‘我辈儒士拼死劝谏,奈何人君不受。’你方才是这么说的吧?”李得一质问宋连。
“似那平周朝的末代三位帝王,皆是天生昏庸贪欲之辈。我辈儒士纵然拼尽全力,数位前贤拼死力谏,却依旧不能将之导入正途。”宋连此刻藉由前辈抛洒出的热血与性命,仿佛又找回了心中坚持的正义。
“是呀,你们拼尽全力,甚至豁出命去,也无法将皇帝教导入正途。却依然在这里厚颜无耻地教导着别人家的孩子。还说自己能教出一代明君,培养出一位圣明的帝王。你说你们儒士是不是已经退化成了烂赌棍,这个人君不行,我们就再挑一个,挑来挑去,就不信碰不上一个好的。这与赌博何异?输了便是帝王昏庸,哪一天要是走运碰上一个圣君,你们恐怕就会大书特书都是自己的功劳。呵呵呵”李得一再次放肆大笑。
这番话说的,十分粗俗,但却正好命中了宋连的心底。他倾尽全力教导朱标的原因,不就是因为朱标有着仁厚礼德的明君之相么?可这明君之相,亡国的皇帝当年也未必没有。
“难道,难道我辈儒士倾尽一生的所学,振聋发聩的呐喊,却终究敌不过声色犬马,终究敌不过纵情享乐?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宋连心中开始抑制不住的责问自己。
“问题究竟出在哪儿?问题在哪儿?”宋连忍不住开始喃喃自语。
“你想知道?俺知道为什么。”李得一忽然接话道。
宋连闻言,猛就抬起头,死死盯着李得一,“说,你快说,快告诉我!”
“你这人,怎么如此不知礼。学问无先后,达者为先。你既然想要向俺求教,那就拿出求教的样子来。你这副轻佻的模样,哪里能传承俺的学问。”李得一这时居然摆起了谱。
宋连闻言,噗通一声,直接双膝跪地,当着满场众人的面,给李得一行三跪九叩拜师大礼。
但这还不算完,李得一张嘴道:“束脩!”意思就是交学费。
宋连想都没多想,一把扯下自己随身佩戴的一块青色玉佩,道:“这是我师门传承之凭证。已经师徒相传上千年,现弟子恭敬献于老师座下,还望老师不吝赐教愚痴弟子。”
这时候,满场众人全都彻底傻了眼。怎么说好的双方辩说,现在成了单方面碾压,明传东南的大儒宋连居然要给李得一磕头拜师?!导演,剧本不是这样的呀,你他马是不是又开挂了?
在一片惊讶当中,唯有朱禄臣面沉似水,对李得一所说的一番事实认真思索起来,阴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得一毫不客气,径直伸手接过宋连恭敬奉上的玉佩,然后佩戴在自己胸前,接着朗声道:“现在,你既然已经拜俺为师。业已将束脩奉上,那俺自当把平生所学,倾囊相授。你有什么问题,现在就可以问。”
宋连再次磕头,毕恭毕敬问道:“还请师父告诉弟子,为何我辈儒士教导出来的人君,皆是虚伪贪欲之辈。纵然其少时仁爱礼德,待其长大却依旧纵情声色,贪图享乐,终至败国丧邦。”
李得一朗声道:“此理易知之尔,教导帝王的儒士,皆是邪暗之士。邪师教出来的人君,多半也是邪君。此事也易明也,帝王接受教导时,只学其理,而不明其事,当然就是个半吊子。半吊子哪里管得住自己的**,身为帝王,当然就会纵情享乐。”
宋连闻言,大惊失色,磕头如捣蒜,急忙说道:“弟子驽钝,不明师父所说。还请师父不吝赐教,详细为弟子开说。”
李得一道:“如辈儒士前贤曾有言曰: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又有前贤曾言: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汝知否?”
宋连道:“弟子知此二言,也曾教与吴王世子。”
李得一叹气道:“哎,问题就出在这上头。讲道而不行道,则是天下第一等大恶人。你虽然口口声声说要兼听,却在教育朱标时,只让他学习你儒门一家之言,这不正是偏信则暗?你辈儒士,虽然口口声声喊着‘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也这么教导弟子。却在教导时,只允许弟子学你一家之言,把其他的皆列为旁门左道。这不正是立身不正?师者立身不正,则暗,则邪,岂能教出仁圣君王?终究不过是教出一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虚伪之徒。”
宋连闻言,哑口无言,跪伏在地,浑身颤栗,抖若筛糠。
“何况汝辈儒士在教导弟子之时,只重其理,却不重其事。如你教朱标知稼穑之事,教他知晓民生艰难,想借此教导他仁政爱民,爱惜民力。此举绝对无错,但你在教导他时,却一味只叫他背下书中圣贤的言论,也只考校圣贤所言。但稼穑之事究竟如何,却只让朱标去地头看一眼,就算完成。民生之艰难,也只让朱标坐在轿子里,骑在马上,沿着城内看看街边百姓。如此虚应实事,执理废事,焉有成功之理?”
“如此教学,无非是执理废事。你只说稼穑艰难,却从未让朱标独力耕种一块土地,他怎会知道稼穑究竟多么艰难?怎么会知道“汗滴禾下土”究竟要流多少汗?最多不过是重复背一遍书罢了。”
“执理废事,即是‘偏信则暗’,则不能达前贤所言‘兼听则明’。”
“你们儒士前贤所言,半点无错。然而你们这些末学后辈,却固执一理,执着于自己所学皆是正,把别的都斥为邪说,甚至狂言只要读得懂前贤著述,就能治理好天下,岂不可笑?岂不知早已违背前贤所说,早已自甘堕落为左道旁门!前贤说的确实没错,但若后辈执着于前贤无错,以前贤无错的大旗,标榜自己也不会错。这却是错!错!错!汝能知之否?”李得一再次出言指点宋连。
“世间道理,万万不能执着。一旦执着,起用即错,动念即乖。教导弟子之时,理与事,必须相辅相成,如此,才能‘合而学之则圣’。即是前辈圣人所言,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汝现已明否?”李得一耐心教导着这个年近五十的徒弟。
一席话听完,宋连再次磕头,道:“弟子明矣!理论需与实践相结合,如此才能‘学为圣贤’。”
李得一点点头,又道:“吾今日所言,不过是圣人大道之一鳞半爪。汝切记不可自满,需时时谦逊,日日自新,为道日损,如此,终有一天,必能摸着碰着圣人大道。”
宋连恭敬地再次磕头:“弟子谨受教。从今以后,必然谨遵师命,潜心向学。”
李得一闻言,哈哈大笑:“莫再痴!切莫执着师言,执着又错!谁是汝师?汝自为自师也。”言毕,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把那块玉佩掷还宋连。
宋连毫不客气接过玉佩,随即仰头大笑径直走出礼贤馆正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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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六十六章 这一次,总算有了些许不一样()
至此,这场辩说,李得一大获全胜。但此时此刻,从他脸上,全然不见任何一丝胜利的喜悦。
辩赢宋连,对李得一其实没有任何作用,不过是能给他增添一点原本就弃若敝屣的虚名。
李得一到现在,从未在意过这些虚名。因为在他双手中,已不知干过多少恶事。
乱臣贼子,杀。贪官污吏,杀。突辽狼畜,杀。戮民走狗,杀。
坑郭无常,诈石麦州,蒙刘败夷,勒索李寺乃,威逼李势銮。
在天下的精英人士口口相传中,李得一是个不折不扣的嗜血成性,无利不起早的恶匪之流。然而李得一连年不断收拢难民,大力发展农耕,使上百万流民能够重新安居乐业之事,却从未有人提起。
因为在天下这些精英人士,争霸枭雄,文臣武将,世家大族眼中,民,不过是好用的工具而已,算不得人。
本来按照潜规则,精英人士斗来斗去,简便输了,也只杀对方带头大哥,小弟都是要么俘虏互换,要么改编。但李得一却不讲这个规矩,他一个不放过,全部皆杀。
李得一杀起他们这些精英人士来,毫不留情,在他们眼中,自然就是嗜血好杀,就是一个暴虐狂傲的狂徒。
但李得一对这些毫不在意。他永远也忘不了,李泉庄那场大火,他一个半大孩子,躲在自己挖的狗洞中,浑身瑟瑟发抖,尿流满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李得一有了本事之后,就开始为当年的自己出头。谁害的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他就杀谁。
突辽人他逮着一个杀一个,从不留俘虏。坑害了这个天下的那些精英文武,也不例外。窦家皇帝就是运气好,死得早,落在李得一手里,下场只有更惨。当初祖赤仁,可是被他活活杀了三天三夜。
这天下,原本自有其游戏规则。精英人士把天下玩坏玩残之后,自有新的一批精英揭竿而起,把上一批烂到根子里的掀翻,然后他们自己坐上顶峰,重新开始往根子里头烂,直到下一批精英依样画葫芦,把上一批烂到根子里的也掀翻。
这个过程极其残酷,每一个曾经鼓励自己儿孙去追求无上权力顶峰,鼓励儿孙觅封侯的平头百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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