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芷捧着礼盒站在她身侧,声音温和,听不出情绪来。
她永远是这个样子,淡淡的不知悲喜,偶尔几次笑逐颜开,不过半日便又是端庄和气的样子。
相较之下,青寒到底是她从家里带出来的,少了宫里的规矩束缚,倒是活泼嘴快些。
容芷轻声道:“娘娘已是位高,何必在意这些似锦繁花?繁花如流水,朝夕可逝。磐石和明月,才是永远不变的啊。”。
王娡听得她话中大有深意,不觉看她一眼。她却还是平静没有波澜的样子,似乎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而已。
王娡淡淡叹了一口气:“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将女子之心比作磐石,你也算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了。”。
她提一提自己的裙裾,露出蜀中锦绣花缎面鞋,拾阶而上:“咱们进去罢。”。
走进锦春宫,才发觉虽是深秋初冬,节气还没有到,却俨然是满宫覆以屋?,待温而生。如今也算是正经的妃嫔样子了,王娡心里到底是有些欣慰。
姁儿正躺在那张梨花木的大床上。她脂粉未施,头发松散地在脑后挽了一个丹凤髻,身上只套着一件素白的暗花寝衣,越发显得她整个人眉眼盈盈,温柔婉约。
她半倚在床上,手里抱着一个湖蓝色的天水锦襁褓。床前乌压压围了一片人,皆是些后宫的妃嫔。
见王娡来了,众人便要站起来请安。王娡笑着摆一摆手:“罢了罢了,地方狭小人又多,你们不嫌麻烦,本宫还害怕起来的风扑着了本宫的妹妹。”。
众人闻言方才作罢。莫言明月却掩着嘴笑道:“臣妾听明白了。必定是娘娘的飞羽殿宽敞,因此嫌这锦春宫狭小呢。”。
王娡听得她这样说,不由得面色一沉,也担心姁儿听了吃心。
还不等她开口,就听见一个软糯的声音,似乎带着几分笑意:“莫言姐姐到底不是咱们中原人呢,好些规矩也不懂。在其屋不言室陋,在其职不言位卑。这都是咱们从小就知道的道理,何况娘娘和王良人还是亲姐妹呢?莫言姐姐若是有空,也该多花些心思在礼仪规矩上,不识字不要紧,不知礼罪过可就大了。”。
王娡讶然于这一篇话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循声望去,却发现是程双雁正微微笑着。她似乎是无心的样子,颇为恳切地这样说着。
明眼人都知道此话便是在嘲讽莫言明月斗字不识,不懂规矩了。
平心而论也不算冤了她,莫言明月进宫数月,早有传言说这位西域来的美人平日里只醉心于歌舞妆扮,胸无点墨,谈吐也常常惹得宫女下人们偷偷笑话。
如今只看她为了挑拨离间,自己挖坑自己跳也可以一窥端倪了。
倒是程双雁,王娡不禁有些另眼相看。平日里看她柔柔弱弱的样子,谁知道说起话来这般条理清晰分明。
最难得的是虽是精心编排的话,说起来却像是闲叙家常一般,让人只能羞愧,不敢动怒。
然而王娡也不愿她们这样吵闹起来闹到了姁儿,因此只含笑道:“今日是本宫妹妹的好日子,你们一个个盯着本宫做什么?容芷,去将本宫的贺礼拿上来。”。
姁儿闻言急忙推却道:“姐姐平日里送我的也不少了,何必在意这些虚礼?”。
王娡捧过盒子,诚恳道:“平日是平日,今日另当别论。生子而贺是祖宗法制,你我皆不可逾越。不要再推辞了,免得有对祖宗礼法不敬之嫌。”。
姁儿听她这样说方才作罢,小心翼翼将小皇子放在一边的金丝镂花枕头上,双手接过礼盒。
她手上的袖子滑了一截下去,露出一段白玉一般的手腕,手腕上套着一个浓绿的翡翠手镯。
那手镯一看便知成色极好,难得的也是做工精巧,镶了五瓣莲花,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王娡只当是皇上赏赐的,因此随口道:“你这个镯子倒好看。”。
姁儿闻言笑道:“姐姐也觉得好看?是今日长公主送来的贺礼,妹妹从没见过水头这样足的翡翠,当下就戴上了。”。
王娡听得觉得有些奇怪,这翡翠镯子价值极贵,也必定是稀罕之物。
长公主若要送贺礼,大可以以寻常的玛瑙珠玉代替,为何出手如此阔绰?
她的目光旋即转移到一旁的小皇子身上,登时明白了。
长公主一心希望自己的女儿当上皇后,至于谁做皇帝她是不在意的。
眼下陵城失宠,王娡无子,只有这一个新出生的小皇子,虽然年纪小却也是备受皇帝重视,她身为长公主,怎能不早早打算?
王娡想到此节,骤然握紧了指尖。自己苦心孤诣牵线搭桥数月,就为了和长公主交好。
如今不过几日工夫,她倒是开始寻觅别家了。
王娡心中一阵烦闷难言,觉得自己如同弃子一般。这是她头一遭觉得这样孤单,在宫中没有真情她早就明白,只是往往心有不甘自欺欺人罢了。
“姐姐?”,耳畔传来姁儿小声的呼唤,王娡这才惊觉自己竟是走了神,慌忙收拾好思绪,笑道:“如今也是年纪大了呢,晚上睡不好白日里总有些恍恍惚惚的。”。
姁儿忧心忡忡:“姐姐才几岁年纪就觉得自己老了,时常没精神也是不能疏忽的。太医给妹妹开了一个补气养神的方子,等下让秋彤交给容芷姑姑带回去。”。
王娡笑道:“到底是小孩子呢,药根据个人体制而言,怎样添减用量都是有讲究的,哪能大家都用一样的方子?”。
姁儿闻言有些羞赧,却是莫言明月道:“如今看来,臣妾不通的地方多了去了。在我们西京,都是一味药治百病的,到底是中原医术精深。”。
王娡有些惊讶她转圜的这样快,当下也不愿意丢了她的面子给她难堪,因此娓娓道:“中原尤其长安,以医术膳食为名。医术者,穷尽一生不可精也。譬如一味草药,长了三年的和长了四年的,药性大不相同,一个可以医人一个可以杀人的,因此身为太医也是需要日夜研习,方才能减少错误,不误伤人命。”。
莫言明月静静听了,点头笑道:“臣妾受教。”。
王娡便又携了姁儿的手,细细问她身体精神可都好。
良久,贾含之却是耐不住性子,笑道:“咱们来了这半日,小皇子只远远看了个影儿。大家都是姐妹女子,最是喜欢孩子不过的,也不知道王良人肯不肯让我们好生看一看呢?”。
姁儿闻言,自然不好退却,将小皇子小心翼翼抱在怀里。
众人皆过来看,见得小皇子虽然形容尚小看不出眉目,也是啧啧赞叹一番,评说与皇上有**分相像。
王娡不愿听她们信口开河,打趣道:“如今众位姐妹小皇子也看了,本宫的妹妹脸皮薄,本宫可要替她问一句贺礼了。”。
众人闻言,皆笑了起来,纷纷道:“臣妾贪看小皇子可爱,倒是忘了这一茬。”。
说罢各自让各自的侍女捧了礼盒过来,当面拆开。
寻常妃嫔送的不过是些锦缎首饰等物,虽然样子精巧也没什么稀奇的,倒是程双雁和莫言明月送的东西与众不同。
程双雁送了一方砚台。饶是妃嫔们寻常不读书写字的,也知道那砚台金贵。
王娡仔细看了,似乎是冻鼎石雕刻而成,触手温润冰凉,沉郁澄净,叩之有声。
她笑道:“臣妾送上这方砚台,是希望小皇子来日饱读诗书,勤学苦练,长大了能为他父皇分忧就好了。”。
姁儿连忙谢过她的心意,连王娡也不禁感叹:“程妹妹有心了。”。
莫言明月最后一个送上东西来,笑道:“众位姐妹送的这样精巧,倒显得臣妾粗鄙了。只是话说在前面,虽然不是中原人寻常见惯的玉器等物,也是实实在在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众人便皆有些好奇。等她亲自打开盒子,露出里面的东西,刹那之间各位妃嫔皆是受了惊吓一般掩口惊呼。
王娡凑过去一看,心中也是一沉。
第一百三十四章 温良人()
那盒子是黑檀木的,本就不大合乎礼制。宫中送礼,为了讲求喜庆,向来是首选红橡木的盒子,再次也不过是黄花梨,这黑沉沉的黑檀木皆是众人避而不及的。
再仔细看那盒子里面躺着的,却是一个凶神恶煞的木偶娃娃,那娃娃也不如寻常所见的布偶样子精致,反而面目可憎,凶气外露,一张花脸上两个窟窿一般的黑眼睛,看上去着实可怖。
姁儿当即脸色就变了,沉声道:“莫言少使这是什么意思本宫就不明白了,这娃娃如此可怕,难道是诅咒本宫和本宫的孩儿么?”。
莫言明月闻言轻轻笑了一声,伸出纤长的手指慢慢抚摸着那个娃娃:“这件事就是王良人的不通了,妹妹一片好心姐姐不心领也就算了,这样出口伤人可不好。”。
她接着微微笑道:“这个木偶,乃是我们西京最有名的童子娃娃,虽然样子有些可怕,却是保佑新出生的婴儿百鬼不侵,平安顺遂最好的。妹妹早早雕刻了这个娃娃,连木材也是精心选的松油浸润的白桦木,实在是用足了心思,姐姐这样说倒让妹妹好生难堪。”。
她解释的合情合理,想来确实是风俗不同,因此姁儿脸色虽然仍旧不好看,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带着一点轻微的厌恶看着那娃娃。
王娡上前打圆场道:“倒不是本宫的妹妹不喜欢,莫言妹妹一片心自然是好的,只是咱们中原女子甚少见过这些东西,一时认不出来也是有的。”。
说罢她转头唤过秋彤:“将这些礼物都包起来,好生替你们娘娘收着。”。
秋彤答应了一声,喊了三四个小宫女来,合力将东西抱下去了。
一旁的许云欢问道:“如今小皇子可有名字了?”。
姁儿轻轻摸一摸孩子的小脸,柔声道:“还没来得及想名字。早朝之前皇上来我这里,说是必定要好生想一个名字才不算辜负了呢。”。
身边的李陶然便有些艳羡:“皇上如今也是心心念念记着妹妹母子呢,连带着早朝之前也一时片刻放不下。”。
王娡听了,心中没来由的便觉得有些刺心。
如今皇上,真如李陶然所言,一时半刻也离不开姁儿母子了么?那么来日,自己该怎样是好呢?
容芷见她出神,心知她必定又在胡思乱想,便轻轻在后面拍了王娡一下。
这一下力道不重,却是将王娡从一片混沌中惊醒。
她暗笑自己的小气,原来姁儿不受宠时,最焦急的便是自己,如今好不容易心愿达成,自己做什么还要和自己的亲生妹妹争风吃醋?
她整理了片刻思绪,笑道:“李妹妹这话说得在理,如今小皇子刚出生,皇上自然爱重非常。你身为他的生母,也要勤谨修德,好好教育孩子才是,万万不能像粟婉容一样,只顾着自己争宠而忽略了孩子。”。
姁儿柔顺地点头答应了:“妹妹一定谨记姐姐教诲,时刻不敢忘。”。
众人又坐了一坐,便觉得话也说完了,再坐下去反而无趣,因此纷纷起身告辞。
王娡也扶了容芷青寒的手慢慢往飞羽殿走,却是听见身后有女子环佩叮当声,转头一看便是程双雁。
王娡笑着站定了等她,程双雁走近便屈身行了一礼。
王娡亲自扶住她的手肘,笑道:“程妹妹何必和本宫如此多礼?”。
她知道程双雁有意跟在她后面必定是有话要说,因此也只含笑看着她,静静等她自己开口。
果然程双雁微微有些羞涩:“今日妹妹出言莽撞,连累姐姐给我善后,因此心里想着必定要来谢谢姐姐才是。”。
王娡笑得和蔼:“这是小事,妹妹不必放在心上。何况妹妹心地善良,此次也不过是为了维护我们姐妹二人情急之下才口出此语。妹妹的心是好的,只是下次也要注意分寸场合,免得被人捏住了话柄。”。
程双雁恳切地点一点头,王娡便又笑着问道:“只是本宫有一事不明。妹妹乃是女子,并非侠客,如此这样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也实在是不似女子作风……。”。
程双雁也是爽快的人,见王娡起了疑心便索性和盘托出:“妹妹不敢不敬姐姐,只是实不相瞒,自从姐姐上回耐心开导妹妹之后,我心里其实是将姐姐看作自己的亲姐姐一样的,也盼着姐姐来日能够多多疼惜妹妹才好。“。
王娡听着这话,分明就是有投诚之意了,心中不觉微微一笑,自己还没有做定夺,她倒是亲自送上门来了。
暗自告诫自己不能过于急切失了分寸,王娡方才缓缓道:“你有这份心自然是最好的。妹妹如此绮年玉貌,来日必定前途无量。只是如今你肯认我做姐姐,那么我也有几句话嘱咐你。“。
王娡顿了一顿道:“妹妹侠肝义胆,只是日后一定要收敛自身。这宫里说大不大,不过十余位妃嫔,来日增减也不会超过百人。说小也不小,都是女子,心思最是敏感纤细的。因此妹妹首要的就是和众人相处融洽,少了明里暗里与你做对的,才能够走的稳当。“。
程双雁默默听了,半晌抬起头来:“姐姐说的是,妹妹受教了。“。
王娡便又亲自握起她的手:“妹妹这样可人,日后可要多来我飞羽殿坐坐才是。“。
如此和程双雁一番攀谈,再回到飞羽殿已是正午时分了。
王娡看一看窗外明媚的日头,笑道:“虽说公孙止死了也有几日了,如今看见到了正午的时候总还会想起他。他是罪有应得,可惜了满门老小。“。
容芷静静走上来替她斟了一碗菊花茶,道:“如今也是快入冬了,明日就是惠太妃行刑的日子了。“。
王娡皱着眉头算了一算,道:“果然是了,时间倒是真快。”。
然而她还有些放心不下,对容芷道:“明日你亲自往贞女楼走一趟,看着侍卫们把她带出去才算完。如今宫里新添了皇子,我是害怕皇上一时高兴……”。
容芷了然地点一点头,道:“那奴婢今晚就去知会崔公公,将惠太妃连夜下了死牢,免得夜长梦多。下了死牢即便是皇上也不能更改了,总还稳妥些。”。
王娡闻言点一点头:“你考虑的是,就这样办罢。”。
用完午膳,王娡准备着叫邓铭庭来给自己把平安脉。
哪知道去请太医的青寒还没有迈出门去,便听崔万海说皇上到了。
王娡有些惊讶这个时候他不陪着姁儿反而来了自己处,因此连忙起身笑道:“臣妾若是知道皇上来,必定不将午膳用的如此早。”。
皇上笑着摆一摆手:“无妨,朕在姁儿那里用过了午膳才来的。”。
虽然政务繁多他难免有些疲惫,只是眉梢眼角皆是满盈的喜气笑意,便可以知道宫中新来的小皇子有多么让他高兴了。
王娡心中微微一冷,果然还是先去看了姁儿才想得起来她。
然而脸上万万不能露出丝毫不满之色,因此只是含笑道:“臣妾与皇上也算心意相投了,臣妾早起就去了妹妹那里,也是午膳前才回来呢。”。
皇上点一点头,笑道:“原先不怎样在意姁儿的身孕,哪知道她倒争气,给朕添了一个小皇子。”。
王娡笑意温婉:“臣妾前些日子就劝说皇上多去看看妹妹呢。这次妹妹生育的极为辛苦,皇上日后可要好好待她才是。”。
皇上慨然道:“若不是朕亲自在那里,也不知道女子生育辛苦如斯。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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