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娡露出一个含泪的微笑,看上去疲惫不堪,轻轻道:“总算孩子没事就好。”。
皇帝握了她的手,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看见姁儿扑了上来,哭得眼睛红肿:“姐姐可吓死我了。”。
王娡想抬手摸一摸她的脸颊,却发现半分力气也使不上,只好放下手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呢,你可别哭了。”。
皇帝紧紧握着她的手:“你整整昏睡了一日,姁儿也足足哭了一日。幸好你没事,否则你妹妹也要伤心极了的。”。
皇帝顿一顿,道:“究竟是为何,好端端的怎么晕倒了?”。
王娡看见皇后正静静立于帷幔一侧,悄悄举袖抹泪,当下心里打算好的话也不愿意继续说下去了。
若是据实相告,少不得皇后要担当一个“管教不力”的罪名。
王娡并未有意拉拢皇后,只是觉得皇后对皇帝一往情深,实在是这后宫之中都难得的,倒让她想起许久以前,自己对永涵的种种柔情。连带着心内也多了些物伤其类的感觉。这世上苦命人那么多,能少一个便是一个罢。到底是一腔痴心错付了。
于是她安静道:“是臣妾自己不当心,怨不得别人。”。
皇帝眼中的狐疑之色渐渐聚集:“你可确定?”。
王娡点一点头:“臣妾多谢皇上关怀,可是此事实实在在不怨别人。既然臣妾无事,也无需再追究了。”。
皇上犹豫半晌,终于点一点头,道:“朕听闻你晕倒了,心里急得不住,连夜将邓铭庭召了回来,有他在,你也可以安心一些。”。
王娡笑一笑道:“倒是劳烦了邓大夫,这样来回跑。”。
邓铭庭恭敬道:“伺候娘娘的胎象乃是微臣的份内之事。”。
如此说了半日话,王娡精神渐渐有些不济。
经历了那样一场惊吓之后,她格外渴望好生休息。
皇上目光敏锐,见她似乎有些疲惫之意,便体贴道:“你如今好生休养着,我晚上再来看你。”。
王娡微微点一点头,众人见皇上离去了,便也纷纷告辞。
倒是姁儿和皇后,依依不舍与王娡又多说了几句话,方才离去。
眼见的人都走了,王娡一直辛苦维持的笑容方才渐渐垮下来。
容芷小心翼翼端来一碗乌鸡野参汤,吹凉了喂给王娡。
王娡冷冷道:如今真是个个都是好样的,连个孩子也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容芷见她神色有异,侧身小心翼翼将汤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温言道:“究竟为何娘娘好端端的在未央宫昏了过去?”。
王娡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将事情简要说了一说。
末了带了几分冷寒之意:“我原以为是自己多心了,谁知道倒当真是她粟婉容教养的好儿子。若是我在未央宫有什么不测,不仅我的孩子保不住,连带着皇后也会备受牵连。如此一箭双雕之计,可见这孩子心思除了不用在读书上,旁的东西倒懂得不少。”。
语到最后,王娡已经是咬牙切齿,几乎生噬了陵城。
青寒听得心惊肉跳,问道:“那小姐方才为何不向皇帝直言,求他惩治?”。
王娡烦躁地揪紧被单:“我如何不想?只是咱们终究没有确凿的证据。若是直言相告,只怕还要落下一个污蔑皇长子的罪名,皇上也只会以他年少气性为由为他开罪,连带着皇后也脱不了干系。倒不如咱们自己慢慢攒着,日后再做打算。”。
她的目光渐渐冷凝起来:“无论为人为己,这个孩子我必定不会让他好生长大。如此狠心阴毒的坏心种子,长大了也是祸害。”。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吃了一惊。什么时候自己心肠也变的这般冷硬起来?
然而不过是片刻的犹豫,她复又清楚地明白,如今即便自己想与人为善,也是万万不能的了。
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总比任人宰割来的强。
容芷重新端起那碗汤,用勺子撇着汤上的油花,静静道:“娘娘思虑的是。如今咱们飞羽殿,桩桩件件都指着娘娘肚子里的孩子。若是这个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咱们今后的日子必定不如现在好过。”。
王娡微微一笑:“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个道理,当真是人人都该懂得的。”。
她慢慢摸着自己的肚子,那抹微笑始终不曾消散。
第二日一早,邓铭庭便来过来给她请平安脉。
彼时王娡穿了一件茜色寝衣,正就着容芷的手喝热牛乳,见他来了,抬起眼睛笑了一下:“邓太医来了?快些请坐。”。
邓铭庭恭敬请安后方才坐下,王娡不说话,他便也不敢说话。
王娡喝完了牛乳,方才道:“这几日劳烦邓大夫两地奔波,可是辛苦了。”。
邓铭庭急忙道:“娘娘折杀微臣了。到底是娘娘好计谋,微臣昨日被皇上召去,封为太医院首辅。将太后娘娘的眼疾,并娘娘的胎象,都好生托付给了微臣。”。
王娡微微笑道:“如今你也算心愿得偿了。日后也当努力思进取,万万不可重蹈韩朝晖的覆辙。”。
邓铭庭恭敬应了,语气里有些微微的不屑之意,道:“若不是他心内贪念太过,也不至于犯下死罪。”。
王娡扑哧一笑,紧紧盯住了他道:“你可得好生记住了,这死罪,可是咱俩犯下的呢。”。
邓铭庭笑容微妙:“这正是娘娘的好计谋所在。”。
王娡复又有些忧心,道:“你可仔细看了我的胎象?确认无误么?”。
邓铭庭点一点头:“微臣再四确认了,除却手臂上皮外伤,再无大碍。“。
王娡微微有些奇怪:“这也真是奇了,按理说那孩子正是十多岁的时候,又是故意的,力气极大,怎会一点事也没有?”。
邓铭庭微微有些犹豫,道:“微臣除了给娘娘看了胎象之外,也曾给皇后娘娘看了手臂上的伤。”。
王娡惊讶道:“皇后娘娘怎么也会受伤?”。
邓铭庭皱眉道:“原是娘娘身体即将倾倒那一刻,皇后娘娘不顾自己赶来搀扶,才使得娘娘的肚子不至于直接碰到地面,龙胎方才能保住。只是可惜,皇后娘娘用力过猛,手臂有些扭伤,倒比娘娘伤得还要重些。”。
王娡心头蓦的一暖,向来自己能得以幸存,倒也多亏了皇后。
能够这样不顾自身安危赶来救自己,当真是情深意切了。
当下恳切对邓铭庭道:“无论如何,你也得好生救治皇后娘娘。我听闻骨伤之类,下雨天尤其疼痛,你必得小心看好了。”。
邓铭庭深深点头:“微臣必当尽心竭力,不使皇后娘娘日后有不足之处。”。
王娡静静思索片刻,只觉得头昏脑胀,便吩咐了容芷去点了丹桂香来。
沉思片刻方才继续问邓铭庭:“你如今也给皇后诊过脉了?以你之见,皇后日后要是想有身孕,可还能不能了?”。
邓铭庭谨慎道:“皇后娘娘身体也还算康健,未见有不足之症。有孕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只需好生保养,天时地利人和,必将会有身孕。”。
王娡点一点头:“这样我便放心了。你也得给姐姐多加调养才是。”。
邓铭庭点头应了,一时之间二人静默无言,各自怀有心事。
空气中丹桂的甜香逐渐飘散开来,氤氲的满室芬芳,连带着人的脾肺,也似乎被那芬芳浸透了,透出一点微微的暖意来。
邓铭庭眉头突然微微皱起来,仔细闻了半日,仍旧有些不确定:“娘娘这香是何处得来的?倒不是寻常味道。”。
王娡笑道:“是皇后姐姐赠予我的,香味清新细腻,当真是难得的呢。”。
她却看着邓铭庭神色有些古怪,犹疑道:“你为何这样的神色?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邓铭庭谨慎道:“微臣暂且不敢断言,请娘娘允许微臣看一看那丹桂香,细细推定了再说。”。
第八十九章 芳心似雪()
王娡心下沉的厉害,急忙吩咐容芷取来了丹桂香。
铜鎏金盒子里的丹桂香色泽金黄,香气扑鼻,无论怎样看,都是上好的佳品。
邓铭庭用手指捻了一些揉碎,细细放在鼻子底下嗅了,面色愈来愈凝重。
王娡不敢催他,只盼着结果不要和自己想象的一样就好。
良久,邓铭庭轻轻拍掉了手上的粉末,对容芷道:“劳烦姑姑把香灭了。”。
王娡惊讶道:“这丹桂香可是有什么不妥?”。
邓铭庭恭敬道:“回娘娘的话。这丹桂香是上品,只是制香之时,添加了一味叫做莪术的药材。此药材多用于活血化瘀,不利于女子生养。微臣谨慎起见,恳请娘娘断断不要再用。”。
王娡有些疑惑:“莪术?未曾听闻过这样的药材。“。
邓铭庭恭敬道:”此药原是韩国特产,多用于战场上战士抵御骨伤。只是此药别有一番清幽气味,因此也常用作香料。只一样,女子躯体不适宜使用。微臣年轻时曾师从韩国大夫,因此偶然得闻。长安城的大夫,却大多都是不知道的。”。
王娡微微有些惊讶,心中涌起极可怕的念头:“你是说,皇后故意赠与我此香?”。
这样的念头太过阴暗,王娡不愿意继续想下去。
邓铭庭摇一摇头:“正如微臣方才所言,此药药性长安大夫皆不知道,制香局想来也是不自知。”。
王娡陡然想起一事,心中一惊,疑心不由得越发重了起来。
她想起皇后提及此香时含羞带怯的笑容,只因为此香是皇上赠予她的。
如果说,皇后也并不知道香中含有莪术,只是机缘巧合,方才被邓铭庭发现呢?
王娡不敢再想下去。
其实仔细思量起来,很多事情便都可以解释的通。只是那背后的真相,让人不忍目睹罢了。
皇后是薄太皇太后的族人,薄家三世皇亲国戚,权势几乎只手遮天,朝廷之上,遍布党羽。
外戚之祸,向来是本朝一大心腹之患。薄家势力如此强盛,身为皇帝,镇明他必定是不甘心的。
况且,他是那样多疑而狠毒的人。所谓的温润如玉,不过是表象而已。
先帝死因至今不明不白,他谈起日后如何处置章武侯等人时,也是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
去了身为帝王必有的狠心决断,他的性子,也仍旧算得上是阴冷的。
镇明从来就不喜欢皇后,这点王娡不是不知道。只是她未曾想到,就因为这样的不喜欢,和对她背后势力的忌惮,竟能让皇帝想出这样阴毒的法子。
她只是觉得十分心疼皇后,那样温柔如水的女子,见惯了荣华富贵,金堆玉砌,却因为这样几乎算是不值钱的香料,而喜不自胜。
她的眼前又浮现起皇后每每谈起自己至今无身孕时的愧疚之情,和她因为中宫无子这么多年而受的明里暗里的委屈。
心下仇恨愈甚,几乎想亲手弑了皇帝泄愤。
芳心如雪,郎心似蝎。
王娡心里慢慢想着,脸上的神色也随之变化。邓铭庭以为她是记恨皇后,赔了小心道:“娘娘恕微臣多嘴,皇后娘娘肯舍身护您的身孕,必定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娘娘只往此处想,此香可是旁人赠予皇后娘娘的?”。
王娡收回思绪,冷笑道:“我不会糊涂到怀疑皇后。”,她顿了一顿:“今日之事,出了这飞羽殿,你便只许烂在肚子里,若是让旁人知道了,本宫有办法提携你,也有办法要你的性命。”。
她甚少这样疾言厉色,邓铭庭知道事关重大,便诺诺答应了,再三允诺,方才离去。
他离去后,王娡看着窗外清爽澈蓝的天空,几乎忍不住,想立时往飞羽殿走一趟。
只是她更明白,此事急躁不得。且不说这背后的浑水,不是自己可以涉足的。便就是如果此刻风风火火闯入未央宫,必定引起众人怀疑。
到头来,若是皇上也因此对自己起了防范之心,才是真正的不智,不仅不能保护皇后,连自己也要搭进去。
她这样想着,容芷端了一碗白梨汤来,温言劝慰道:“这白梨汤是邓大夫新开的方子,有助于温神补气,到了临产那日,不至于心神气乱。娘娘这几日也该服用起来了。”。
王娡端过碗,那汤颜色极清爽,莹白如玉,卧着几片小小的白梨,煞是可爱。
王娡心思烦乱,随意指一指窗边的一个绣花软坐蒲:“你也坐下吧,我正好有些事情与你商量。”。
容芷依言坐下,上身仍旧挺得笔直,一点也不敢放纵。
王娡用银勺轻轻扣着碗的边缘,沉吟着道:“方才我与邓铭庭的对话,想必你也是听的极清楚的了。我心里想些什么,你也是个玲珑剔透的。”。
容芷点一点头:“奴婢蠢笨,倒也知道一二。只是奴婢斗胆猜一猜,娘娘此刻既想告诉皇后娘娘此事,又有些投鼠忌器,可是此意?”。
王娡点一点头:“正是。我若是不告诉皇后,如何对得起她舍身救我?如果没有她,我腹中的孩子如何能够活下来?只是若是要告诉她,必定得想一个万全的法子才是,这样冒失行事,惊扰诸人不说,我更担心是皇后若是知道实情,必定伤心欲绝。”。
容芷点头称是,道:“娘娘此番万万不可冒失行动。必得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相助皇后。”。
王娡突然露出极淡漠的微笑:“我真可怜皇后姐姐,这样一辈子的一次痴心,错付给了这样的人。”。
容芷闻言也有些默然,安静垂下眼睫:“向来都是多情女子负心郎。皇后娘娘温柔细腻,是经不起知道这些的。”。
王娡心中愤恨越深,几乎掌击了玉石桌面,如玉的掌心微微泛红,容芷慌忙道:“娘娘小心身子。”。
王娡冷笑起来:“我只知道,薄幸锦衣郎,却不知道,大多男子皆是如此。可怜的永远便是女子,如此痴痴念念,到头来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梦了一场罢了。”。
她的怒意微微消散了几分,心思重新平静下来,思索着道:“当务之急,便是告知姐姐。若是知而不言,于我而言不啻于亲手杀了姐姐的孩子,断了姐姐此生的念头,我是断断做不到的。”。
容芷点一点头:“娘娘说的是。只是今日天色不早了,不如明日再做打算不迟。”。
王娡疲惫地点一点头:“也罢了,彼此都静心行事。”。
她端起那碗微微有些凉的白梨汤,制止了容芷欲热一热的举动,慢慢喝起来。
是夜,王娡躺在床上,久久不得入眠。
平日里温柔如水的皇帝,和那个她想出来的阴暗冷毒的形象,逐渐重合在一起,让人分不清真假。
倏然她想起了永涵。彼时永涵曾经对她说过:“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自己当时的心情,也该是同皇后一样的,带着一些隐秘的喜悦。
尔今不过是无人处月胧明,那时的种种缠绵,都已经散落在天涯。
回忆里的温度渐渐消散,她害怕终有一天,回忆起来,竟什么也记不清了。
那时的自己,不过是小女儿情状。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掷梅蕊打肩头。不过是春酒一杯歌一遍,人生不知愁。
如今看多了这样多的刀光剑影,尔虞我诈,她的心慢慢坚硬起来,再寻不到从前的温暖。
如果自己长久的和永涵在一起呢?以后的几千个日日夜夜,他会否变得和皇帝一样?薄情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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