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邓铭庭进殿,王娡留神看了他。
想是是一日之内来回奔波,他倒是微微有疲惫之态,强自撑着罢了。
但是见到王娡,仍是礼节一丝不错,恭谨地请了安。
王娡见他如此劳累还赶了过来,心中疑惑愈胜,脸上却还是不动声色的样子,只静静看着他,待他自己开口。
邓铭庭理一理衣襟,道:“微臣行路匆忙,衣冠不整,望姑娘见谅。今日微臣晚些时候从姑娘那里出去后,便立即去了未央宫看了太后娘娘。待到望闻问切,问了过往病史了之后,微臣如今也很有几分把握。”。
王娡抬起眼睛看着他:“怎么样?邓大夫觉得可能治好?”。
邓铭庭苦笑一声,似乎极是无可奈何,有心无力的样子:“微臣仔细留心看了。太后娘娘的眼疾并非一朝一夕所成,也不是如传言中所说为了先帝逝世,伤心过度哭坏了眼睛,想来不过是个诱因罢了。真正的原因而是身体内五脏不调,精气凝滞,堵塞在涌泉穴处,致使双目逐渐失明,身体日渐乏力。”。
王娡听得心惊:“那你有几分把握可以治好?我曾与你说过,若是治好了,便是飞黄腾达。”。
邓铭庭慌忙跪下道:“微臣知道姑娘厚爱,只是请姑娘恕微臣无能。实在是此乃不治之症,想来太医院上下也无药可医。且太后年事渐高,身子日益虚弱,不可强用烈性药物,只能一日日坏下去。如今这个样子,微臣估计不过二十日,便会彻底失明。”。
王娡心中一冷,原以为治好了太后的眼睛,日后也是算一个好处儿,未曾想竟是不治之症。
她皱眉道:“那么你是如何对太后说的?”。
邓铭庭低下头去:“微臣谨记着要与姑娘商议了才能作答。如今只推脱并非大病症,先吃着微臣开的方子几日后才可做最终的定夺。微臣开了一记无功无过的方子,服用后会使太后精神好转,双目也会清凉些,只是,终究对这眼疾无甚作用。”。
王娡点点头,复又咬紧下唇:“你做得倒是不错。只是如今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
邓铭庭犹豫半晌方才道:“如今若是强用虎狼之药,视力虽会暂时好转,到底不过半月,又会日益坏下去。”。
王娡心乱如麻,闭目沉思良久。
忽然一个极大胆的主意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犹疑着道:“如今确实是有药物可以暂且缓解病情?”。
邓铭庭不知她言下之意为何,只得喏喏道:“如今若是强用枸杞,天麻,地龙,秋菊,蝙蝠等药和成一味,可以暂且强行打通经络,使得视力稍稍清晰。只是此法药性太猛,治标不治本,极不合算。”。
王娡的心跳得极快,一个几乎大逆不道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她竭力想赶走这样荒唐可怖的念头,只是仿佛认识了路的猛兽一般,仍旧纠缠着她不放。
这样怔怔想着,倒是定了神。
良久,是容芷轻轻唤她:“姑娘?”。
王娡被她这样骤然一唤,倒也醒转过来。沉思道:“如今你且容我想一想,今夜夜已深了,你再逗留也颇不方便。明日里登基大典之后便是宫宴,定昏时分你且过来找我,我再交给你如何做。你我之间的事情,出了这明光宫,便要再无人知晓才好。”。
邓铭庭见天色已深,亦是不敢多逗留,匆匆便欲告辞。
王娡虽然心中烦乱,也不忘叮嘱了义忠打着灯好生送邓大夫回去。
邓铭庭走后,她睡意全无,只静静和衣坐在即将燃尽的宫蜡边。
那蜡烛底座是极华丽的赤金,被温暖的烛光照耀着,散发出微微的嫣红。
蜡油滴下来,聚起一汪汪小小的,水红色的湖泊。
王娡漫不经心地用头上的金簪子划着那小小的水红色湖泊,心中跳得极厉害。
许多繁杂的声音在她脑子里面响起来,她清楚记得容芷对她说的关于惠妃的种种,心下愈发对粟婉容恨得几乎滴血。
指甲紧紧嵌进掌心,如玉的掌心便是一点红。
她自是知道,这便是极好的一步棋。
只是这一步棋的代价太过沉重,终究太后对自己至今疼爱有加,多加照顾,若是如此狠心下手,终究于心不忍。
且她一直奉行着不可有害人之心,否则必遭天谴的念头,更是觉得难以下手。
可惜若是放着这样好的一步棋不走,日后能否再有转圜也是难说。
两个念头在她心里游移不定,王娡烦躁难言,只得把手越握越紧。
容芷见她心烦意乱,知道她必是有忧心之事。
当下倒也十分识趣,只取了一件厚实的小掐金银丝绣花袄替她披在肩膀上,温声道:“姑娘若实在睡不着,不如奴婢陪姑娘说说话罢。”。
王娡心中满腹烦闷无法排遣,如今容芷这样说,便也有了排遣的地方。
到底也是谨慎,吩咐青寒闭紧了宫门,宫中只有她们三个,方才敢开口。
她手指交握,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来支撑着自己:“如今即将进宫,原先还不觉得有什么,不过是普通的姬妾争风吃醋罢了。只是今日听容芷说起来方才忆起,惠妃是粟婉容的亲姑母。在太子府里尚且还好,只是这一进了宫,惠妃身为太妃,德高望重,有许多事情做起来更是不着痕迹。这药材的事情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咱们在暗处,以后吃亏也要吃足了。”。
容芷闻言,面上露出些许忧虑之色:“姑娘所思极是。太妃身份贵重,在宫中行事方便,若是有了些什么,咱们当真半点儿证据也无。到时想来是要吃尽了哑巴亏。”。
青寒听了她二人的对话,心下焦急:“那小姐预备如何做?咱们能吃一次亏,总不能生生世世都不得好过罢。”。
王娡垂下双目看着叠放在裙上的双手,静静道:“如今我倒是也有一个法子,做得成了即使不能一举扳倒惠妃,也能大伤她的元气。只是投鼠忌器,不敢使用罢了。”。
容芷道:“若是姑娘不嫌弃奴婢们愚笨,也可与奴婢们说一说。奴婢们不才,倒是也很愿意听一听姑娘的法子。”。
王娡叹了一口气,便俯下身附在她二人耳边轻声说了。
她说得细致,容芷和青寒听完脸色皆变了。
青寒声音惊惧:“姑娘这样兵行险招,奴婢实在是觉得害怕。”。
容芷微微持重些,只是乍听之下仍旧不免惊慌:“姑娘可曾细细思量过了?若是一招不慎,可谓满盘皆输,再无翻身之地。”。
第六十九章 登基(二)()
夜里,王娡躺在床上,几乎辗转反侧,久久不得入睡。
儿时她便被告诫,无论何事,需得尽心尽力与人为善才是,更是万万不可有害人之心。
因果报应,向来不曾有过偏差。
然而她心里不是不犹豫的,如今宫中险阻众多,比之太子府有过之而无不及,且敌明我暗,让人怎能不害怕?
她心中还有另一层忧虑。
旁人也就罢了,终究一个人在宫中过活。
而她却不同,姁儿也在这宫里,她二人是至亲姐妹,一荣讵荣,一损俱损。
且姁儿年幼单纯,多有不足之处。
她这个做姐姐的,也就格外上心。
若是有人要害姁儿,王娡骤然攥紧了手指,死死抓住锦丝被。
她只有这一个妹妹,无论如何,也该尽心尽力护她周全。
这样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地过了几个时辰,王娡朦胧之间听见容芷轻声唤她:“姑娘,时辰到了,该起来了。”。
王娡尚不知何时了,只得睁开眼睛,觉得头昏脑胀,腹中有着隐隐的绞痛:“几时了?”。
容芷轻手轻脚替她拿来一件家常衣衫披在肩头,唯恐她骤然起身着了风寒:“已经平旦了,若是再不起床梳洗,怕是要迟了呢。”。
王娡点一点头,方才忆起今日是太子的登基大典。
翻身下床,将赤足套进地上的绣花软缎鞋中,勉强走到铜镜前。
她整夜不得好睡,难免脸色也极差,似乎是青白上浮有一点暗淡的黄,整个人精神似乎极为萎靡。
青寒看得心疼不已,趁着容芷出去倒洗脸水道:“小姐如今脸色这样差,可怎么是好呢?头会有孕的时候也未曾这样日日劳累,如今却是…”。
王娡皱眉看着铜镜里自己的容颜,果然是一派怏怏之色,心下也是焦急地很,只得到:“这几日许是想的事情多了,夜里睡的便不安好。”。
容芷打了水进来,温柔劝慰道:“姑娘这几日心思重,不如登基大典结束后好好休息将养。凭他什么事情,也该等到孩子诞生了之后再说。”。
王娡点一点头:“你说的也是不无道理。”。
今日的登基大典,几乎是这座皇宫中最热闹的盛典。
当今太子已有太子妃正室,自是没有了婚嫁盛典,因此礼部并三公九卿诸人,为了登基大典日夜忙碌。
王娡也不敢掉以轻心,早早起来匀面梳妆。
衣裳是昨日里容芷与青寒早早拣择好的。
这样的喜庆日子,太子妃必是要穿正红色,而妾侍诸人则绝对不可僭越,只得选择了次一色的颜色衣衫来穿。
这一日的万千双眼睛中,不仅有后宫诸人,连带着朝臣也是盯着她们。
王娡不想无端惹起是非,因此一举一动格外小心谨慎。容
芷替她选的是一件雨过天青色的外裳,绣花繁复,色彩艳丽,配上雨过天青色这样淡雅的衣料底子,别有一番道不尽的妩媚风流,却仍旧是简洁素净的,颇有无声胜有声之感。
她不让容芷与青寒动手,自己慢慢拿了桃木宫梳,细细梳理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
梳子细密的齿划在头皮上,有微微的疼和痒,倒是让她的精神逐渐清明起来。
细密的痒,如同百足虫在爬挠,一点一点的,将王娡的心慢慢的变得坚硬起来。
再抬眼时,镜中人已是决绝的眼神。
待到她将一头青丝梳理好之后,容芷温柔地接过了梳子,将王娡的一缕头发放在掌心中,赞叹道:“姑娘的头发生的真真是美,既密又多,且根根分明。”。
青寒笑嘻嘻地挑拣出一枚珍珠纽子,在王娡头上比划着道:“咱们小姐容貌自然是拔尖儿的。”。
王娡被她说的又羞又恼,回身作势便去拍她。容芷笑道:“恁的这小蹄子嘴甜,愈发显得奴婢们不会说话儿了。”。
王娡笑道:“你虽然是个闷嘴葫芦儿,你的忠心我可是实实在在看在眼里的呢。”。
如此一番笑闹下来,已是过了将近一个时辰。
宫外也隐隐约约传来喜乐及喧闹之声。容芷留神听了听,笑道:“想来快要到登基大典的时辰了呢,宫内外竟也热闹了起来。”。
王娡凝神看着铜镜中自己的容貌,与初初进太子府相比,清瘦了好些,却愈发显得柔弱动人。
脸色虽是不好,到底在盛妆之下也是神采奕奕。
七个月的身孕,小腹早已高高隆起,却并不怎样痴笨,反而一股端庄之气。
容颜未老,心境已换。其实都是一样的罢。
这样的变化,王娡不知是祸是福。
后无来路,前有通途。
登基啊大典比之丧仪,更是礼仪繁琐复杂。
自来便是新的比旧的惹人注意,虽是先帝去世,举国哀悼。
到底如今也到了更替之时,原来的种种目光都聚集在新帝身上,自然,还有即将入驻后宫的诸位女子。
青寒和容芷慎之又慎,直到太子妃宫里派了宦官来催,王娡见这宦官颇为眼生,便含笑问了姓甚名甚,吩咐义忠取钱谢过方才准备起身。
大喜之日,宫车也一改几日前的白纱覆盖,而换了明黄色的车幔,那便是正经的帝王之色了,阳光之下,愈发光华灿烂,惹人注目。
那样明亮华贵的黄色,昭示着许多人心心念念的皇家富贵,不可匹及。
她骤然想起,原先镇明在太子府中多穿着浅白色,天青色等颜色衣裳,愈发显得他面如冠玉,气度温和。
只是从今日起,他便也要穿着这样刺眼的明黄色,坐在属于他的皇座之上,统领这万里江山。
她眼中闪过永涵素日的影子,想来是时间太久了罢,曾经连发丝都清晰记得的人,如今也是竟然带着一些记忆里特有的模糊。
朦胧的看不真切,只是依稀记得,与太子相较,他的温和与闲适并非是对锋利的内在的掩饰,而是真正的平淡从容。
若是自己仍在金府中,想必也不过是对先帝驾崩,新皇登基这样的事,茶余饭后空作笑谈罢。
而如今,自己却在这皇宫之中,衣着华贵,环佩叮当,作为后宫中的嫔妃,去亲临登基大典。
奈何不过,造化弄人。
如若是还在金府又该怎样呢?俗儿已是快要满周岁了罢,想必也正是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年纪。
而永涵,必如往常一样,对她爱护有加。
如今正是暑热之际,往常的年月里,暑热之时,便是常常躲在家中,众人欢笑着食用井水湃好的冰盏等各色时令瓜果,谈笑晏晏,似乎永远不会有止歇之日。
只是今时今日,身在后宫之中,所食用穿度自然是最好的,身体这样千尊百贵地养着,只是在找不回往昔的心境。
曾经无忧无虑,却还幻想着那会是漫长的一生。
流年往复,生死相依,这些曾在七夕之时明月之下许下的誓言,如今看来,不过是空作笑谈罢了。
也罢了,王娡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既然已是如今这般模样,再惦念着往昔种种,便显得格外愚不可及了罢。
如今她的前路自然是清楚的,那便是入宫后无穷尽的争斗,直到享有高位,此生无忧。
她蓦然想起那个选秀前的一夜,自己曾经问过姁儿,可会后悔,姁儿眼神坚定,年轻的脸庞上因为希望而染上了一层艳光。
那样年轻的,不知愁的勇往直前,她当真是羡慕极了。
望着天边一轮金灿灿的新日,王娡许是嫌那日光刺眼,垂下眼睫,静静地上了车。
第六十九章 吴王妃()
宫车一路滚滚而过,皇宫中处处都是极喜庆的氛围。
王娡觉得有些失笑,不过就是几日前,这里的诸人都还是哀哀欲绝的样子,竟也是这样快便转圜了过来。
当真是哭与笑,无关情绪,只关乎场合罢。
所有的女眷都聚集在太后的未央宫中,除去后宫中尚在的数位妃嫔,太子府中十余位女子,旁的便是诸侯亲王的王妃命妇之流。
如此倒也有了近五十余人,与上次见面不同,今日因是喜事,可以穿的喜庆些。
一时间衣襟魅影,香风阵阵。
众人等候太后出来,王娡虽是在和姁儿说着话,却装作不经意地打量着周围诸人。
只见得众位王妃虽是皆姿色过人,只是其余的女子也都是容貌拔尖儿的,倒也并不怎样出奇。
只是一个女子,因着特殊,王娡便多打量了她两眼。
那名女子想来颇有了几岁年纪,一望可知并不是方才初为人妇的少女。
只是与容貌相比,她更是自有一股沉稳雍容之气。
都是亲王贵胄,她却比别人更为端庄秀丽。
她容貌生的极美艳,几乎让人见之忘俗。
肤色白腻如羊脂玉,一双剪水瞳水光流转,浓密的眼睫隐瞒着心事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