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王娡怀有六个月身孕,日日奔波劳累,常常胎动不安。
邓铭庭无法,只得一日三次地来到她所暂居的宫殿,为她请脉保养,又多增添了白朮黄芪等滋补药物为她补气养身。
倒是近日宫中忙乱,不比日日向太子妃请安,与诸人见面的机会变少了,也省了许多繁琐场面工夫。偶尔与姁儿谈天烹茶,也是乐得清闲。
皇后历经几日的水米不进神思昏聩后终究是慢慢好转了过来,虽是精神仍然不济,到底也比从前清明了些许。
偶尔也唤王娡过去说说话,如此太子亦是放心不少,对王娡更是呵护备至,一时间冷落了府里诸人。
王娡一日日地看着太子,从原先的仍旧被人压制着的少年意气,到如今谈吐越发自如,大有纵横捭阖之态的未来天子,当真是变了不少。
而自己,从太子府中温柔静默的小女儿情态,到了如今历经悲喜,看遍繁华富贵后生出期许之心的未来宫妃,也是一番彻骨的改变。
想来这场丧仪,便是他们人生新的起点罢。所幸,他们还离得不远,还能共进退。
想到此节,她低下头,自嘲般地笑了。
丧仪结束后的第三日,光禄勋,大鸿胪,廷尉,宗正等便开始忙碌登基事宜。
首先的礼仪便是昭告天下新皇登基,迎接四方使者来朝相贺,这便是正式宣告皇位相继,新皇统领。
如此,便可成为名正言顺,万民臣服的新君主。
昭告颁布那日,各等亲王诸侯并亲眷须得早早来到建始殿殿前听令。
因此王娡在平旦时分尚未来临之时便已早早起床。
虽是仍在热孝,到底新皇昭告也是一件极大的喜事,因此褪下平日所穿的素白的孝服,由容芷选了一件芽白色串珠拈银线织就的洒金长襟裙,既是颜色素净不会惹眼,银线在日光下闪烁的微光也瞧着喜庆,不必忌讳。
宫中阴雨连绵几日,众人皆是着白衣戴热孝,当真是一片死气沉沉。
而今骤然日光普照,晴空万里一片,兼之都换了颜色衣裳,倒显得喜庆了不少。
当真是一个新的朝代了罢,王娡仰头望着天上白云如雾,痴痴地想着。
怎样的举国悲伤,泪聚成河,到底也有这样被人逐渐忘却的日子。
昭告仍旧是由掌管礼宾的大鸿胪宣读,王娡跪在队列中,静静地听着一字一句,似乎要深深烙进心坎里去。
“皇五子启,皇后窦氏长子。生性仁德,品德可嘉。待内之以礼,攘外之以德。先孝文皇帝赞其之仁厚宽谅,期之以大任,许之以国土。今孝文皇帝大行,天命所起,当以皇五子为帝。德表中土,以平内外,四方来朝,以贺新帝,以昌元年。”。
历朝历代都是同样的话,只不过是说话的人不同罢了。
这万里江山,便在一代代传承着。
想来天家威仪,到底是与金玉满堂繁华富贵无关,如此巍巍之态,岂是寻常的金银财宝可相比拟?
王娡看着白玉砖面,那玉色温润如云雾,映出人不甚清晰的容颜,越发显出迷离之态。
而今太子大愿得偿,前途如锦,只差一道登基仪式。他终究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罢,王娡闭上眼睛,将眼泪埋在眼底。
如今昭告以下,只待三日后的登基大典。
夜间王娡去陪皇后说话,如今她已有了自己的封号,便是昭成明睿端礼孝文皇太后。
如今太后的情绪已是慢慢平复下来,一日之中总是安静的时候多些。
王娡慢慢走进未央宫,只见得宫内烛光微弱,影影绰绰。
她恭敬地俯身请了安,起身温言道:“太后可是在读书?这样烛光微弱,想必是伤眼睛的,妾身吩咐她们再多点几只蜡烛罢。”。
太后摇了摇头,拍一拍身边的香蒲软垫:“过来哀家身边坐。”。
王娡依言过去坐好,看见竹榻上散落着几张香茅纸,似乎是极久远的旧物了,纸张已是微微泛黄,边缘有了不甚清晰的褶皱。
王娡微微扫了一眼便明白过来,这是尚在代国时的先帝写与太后的信笺。
如今斯人已逝,独留太后良苦此身。
往日情意绵绵的信笺,也成了伤心之物。
太后凝视着她,微微笑道:“哀家如今眼睛不大好使了,翻出先帝的旧物竟是怎么也看不清楚,当真是不中用了。你年纪轻又识字,就由你来读给哀家听。”。
王娡惊闻太后的眼疾,仔细一看果然已是有了浅浅的白雾,心知太后必是这几日流泪过多,伤了眼睛。
想着明日也该请太医院的太医过来看看才好。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信笺,唯恐摔碎了它。
信笺字迹清俊,已是积年之物仍旧有着浅淡的芬芳。
她仿佛透过这信笺,看见多年前一往情深的先帝,带着怎样爱护又细腻的心,执笔慢慢书写。
“漪房:展信如见人。自蝉月一别,三月有余。吾滞留烟苦雾障之地,每每思之念之,久久难安。想来离人之苦,如今初尝,彻痛心扉。欲以大鹏为骑,一日万里,往返不得复。
今寒暑交替,时气不定。念及汝多年旧疾,愈发难安。虽是代地非苦寒之地,平日亦是多加保养,以活经脉,以静身心。
稚子年幼,每每淘气。虽是教之要严,亦不可矫枉过正,以废根本。孩提天性,当劝之督之。教之以礼,谓之以仁,方可长存。
至于雾月,吾当归家。青草初长,陌上花开。吾与汝携手共赏,相思两地,久久念轻,各相保重,以待来日。”。
短短百余字,王娡读得心中感怀,昔年两人当真情深似海,此间一字一句,莫不是涓涓叮嘱,道尽一个男儿的如水情怀。
侧头去看太后,却发现她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王娡慌忙解下腰间的蚕丝手帕:“太后节哀。”。
太后拿过她的帕子,微微擦拭了一下眼睛,低头浅笑了一下:“如今不知怎么的,动不动就爱流眼泪,倒叫你看了笑话。”。
王娡慌忙道:“妾身不敢。太后与先帝如斯情深,妾身心里实在是羡慕的紧。”。
太后似乎沉浸在极久远的回忆里,连那笑容也是迷蒙的:“先帝的确待我极好,此间数十年未曾改变,这样的情深意重,当真是我的福气。”。
王娡温言劝慰:“如今太后得以颐养天年,更要保重身体,不让先帝牵挂。”。
两人正在絮絮交谈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嘈杂之声,似乎还有侍卫们的喊叫。
第六十三章 死士()
太后立刻站起身来,动作之快让王娡几乎措手不及,她惊讶地发觉太后竟在微微颤抖,面色也是雪白。
太后心急如焚:“尔雅,宫外出了什么事?”。
叫尔雅的宫女急匆匆跑进来,满面惊惶:“奴婢不知,只是听说有人擅闯长乐宫。”。
长乐宫?王娡心头陡然一跳,那正是太子所居之地。
太后想来也是意识到这点,立时便向门外走去。
王娡见状只得快步跟上,她身子笨重走得又急,几乎踉跄了一下,多亏尔雅眼疾手快,搀扶住她:“姑娘担心,奴婢扶姑娘过去罢。”。
一路上只见的南北二军的赤红色盔甲匆匆奔跑,似乎是出了极要紧的事。
王娡暗自觉得不对,因着丧仪,宫内外侍卫比平常多了几倍,兼之各诸侯亲王也有随从,可谓是众目睽睽,竟然有人敢擅闯长乐宫。
恐怕不是一句无心之失就能掩盖得了的了。
长乐宫门口立着数百侍卫,灯火通明。
太子立于阶前,身边是一脸惊慌的太子妃,尚且穿着白日里的宫服,火把映的她清秀的脸如雪色苍白,整个人似乎瑟瑟发抖。
见到太后来了,太子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台阶,扶住太后:“夜深露重,道路湿滑难行,母后怎么过来了?”。
太后扫视一眼诸人:“哀家听得人声嘈杂,又闻事出长乐宫,关系新帝,便不能不来看一看。”。
太子陪笑道:“母后放心,儿臣已处置妥当。”。
太后面色威严:“如今三更灯火,是何人擅闯长乐宫?又是所谓何故?侍卫首领何在?”。
一个身量挺拔的男子走上前来跪下:“微臣在此。侍卫不周惊扰太后,还请太后降罪。”
太后皱眉道:“擅闯之人何在?”。
首领见她动气,不敢耽误,向太子看了一眼,见他微微点头方才带上三名身着褐色粗布衣袍的男子。
王娡略略看了一眼就发现这三人有不妥之处。
虽是衣着简陋,可是三人皆是眉目清亮,身姿挺拔,想来必定身手极好,而非寻常奴仆。
太后问道:“三人是何人?又是从何处而来?为何漏夜擅闯长乐宫?”。
三人只是垂首不言,似是没有听到太后的问话一般。
太子上前道:“母后无需再问。”。
说罢他示意首领强行扳开三人的下颌。
王娡定睛一看,浑身一凉。
只见三人的舌头早已被齐根割取,且伤口陈旧,想来是积年旧伤,使得他们再不能言。
这是死士啊,她不是没有过耳闻。
各诸侯国为了征战讨伐,扩张领土,时常明争暗斗。若是一方兵将不力,弱小贫困,无法堂堂正正战胜敌人。便会派遣死士,暗中取人性命。
所谓死士者,五六岁便被圈养在各个诸侯府邸,多是穷苦人家养育不了的男孩方才送给教头训练为死士,成人后为各诸侯卖命。
这些人从小被训练征战,身手个个不凡,忠心无比。且为了事败之后没有一丝机会不供出主使,往往年幼之时便被拔除舌头,使之不能言。
骤然看见这样从小被当作工具训练的男人,王娡心中更多的是怜悯和悲凉。
太后也意识到不对,颤声道:“宫中何来死士?太子可有彻查?”。
王娡清楚地看见太子眼中掠过一道犹豫的光,稍瞬便恭敬道:“儿臣尚未彻查。如今夜色深重,众人皆已安睡。且诸位皇亲国戚皆在宫内,如果深夜大肆喧哗此事,合宫惊动。不仅有损皇家颜面,亦是置诸位宗亲于尴尬之地。不若明日天亮派人细细审问三人,再见机行事。”。
太后看着跪倒在地的三人良久,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便就按照你的意思办吧。”。
她转头嘱咐侍卫首领:“带下去关进庭狱司。”。
眼见的侍卫都散了,太子转头对静静立在一旁的太子妃道:“母后受惊,今夜你去陪伴她,好生安慰母后,断断不可再让她生气动怒。”。
太子妃温柔地轻轻颔首,搀扶起太后:“儿臣陪伴母后聊天说话,今夜便宿在未央宫可好?”。
太后看着太子,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终究是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走了。
太子见她们走远了,方才搀起王娡的手道:“夜这样深,你如今月份也大了,怎么的还要跟着来?”。
王娡皱一皱眉:“娡儿原先在陪太后娘娘说话,听的嘈杂之声娘娘便要赶来看一看。妾身不放心便也跟着来了。”。
太子点点头感慨道:“难得你一片孝心。”。
说罢携着王娡的手一同走进长乐宫。
与宫外的清寒不同,宫内红烛罗帐,倒是一片温暖澄明。
王娡替太子卸了发带,温言道:“镇明今夜受惊了,明日里必得好生审问那些刺客。”。
太子摇一摇头:“不必。他们必定活不过今晚,明日无需费心审问。”。
王娡大惊:“为何必死无疑?”。
太子轻轻一笑:“早在太后来前,我便知会了夏天强,这三人带下去后立时处死,不必送往庭狱司。”。
王娡不解:“那镇明便无法知道刺客是何人所派遣的,岂不是蒙在鼓里?”。
太子慢慢地端过紫云英塌上的浓茶喝了一口,目光如炬:“这三人,是吴王刘濞的手下。我昨日安在刘濞宫中的宫女早早便来知会于我。”。
“刘濞?”王娡皱眉思索着,似乎是今日所见一个极沉默严肃的男子,倒是有几分狷介之相。“他为何以此下作手段来取太子的性命?”。
太子轻轻一笑,似是嘲讽:“幼时我还是代王之子,曾与他的长子对弈。他的长子从小娇惯无度,性情暴烈,不学无术。屡屡输给我后口出恶言,对我拳脚相向。彼时孩子气性,我便用棋盘将他打死,致使吴王失了爱子。”。
王娡听得惊心动魄,太子喝了一口茶水复又道:“父皇后来为了安抚他,不知费了多少银钱心思,对他也格外宽容,使得他无法假借丧子之痛兴兵于中央。只是今日,”,他慢慢放下茶杯,目光中是冷冽的恨意:“父皇甫一驾崩,他倒是先忍不住了。”。
王娡倒抽一口冷气,终究是不解:“既是知道吴王所为,太子何不借此兴兵,以意图弑君之罪讨伐吴国?”。
太子目光黯淡了几分:“父皇在世对刘濞多加安抚,他因此积蓄了极强的兵士之力。且吴国富强,远胜中央。如今若是借此兴兵讨伐,胜算极低,且刘濞生性残暴无度,必会使百姓生灵涂炭。因此我此时不能,也不愿对吴国用兵。”。
王娡静静地听着,已是身为一国之君了,他仍旧有着自己的无奈。
如此刺杀之辱,却不得不生生忍受下来。
甚至明日仍旧要对吴王以礼相待,不能不说是奇耻大辱。
她抚摸着太子的宫绦:“那么镇明预备以后如何处置吴王?”。
太子眼中闪过一道冷冽的光:“欲诛其人,使其得意,而后忘形,子姑待之。”。
王娡心下了然,好一个子姑待之!她自然是明白,若是想一击取人性命,必是要趁此人最无防备之时,方可一击即中。
她慢慢露出一点清淡的笑意,看着烛光下皱眉思考的太子,此人当真会是一代明君罢。
古来成大事者,皆有不可揣测之容人量。
她徐徐微笑出来,静静靠在太子的胸膛前。
此生当与他共进退,她疲惫地合上眼睛。
第六十四章 五味子()
第二日鸡鸣之时,便要匆忙起身,想来不过睡了一二个时辰而已。
王娡当真觉得头昏脑胀,几乎睁不开眼睛。
却看见太子已是早早起身更衣,似乎仍旧是极精神的样子。
王娡见得如此,当下也不敢惫懒,便匆忙坐起身来。
太子听得动静,回头微微笑道:“你且再睡一会,我去找寻礼部商定事宜,无须这么早的时辰便起床。”。
王娡答了一声诺,送太子出去后到底也没了什么睡意,只静静抱膝坐在雕花大床上,看着床帷上细密的花纹,默不作声。
容芷端了一杯热牛乳来,温言劝慰:“姑娘再睡一会儿罢,每日只睡这几个时辰,当真是吃不消的。”。
王娡接过牛乳,烦躁的拧一拧被子:“如今不知怎么了,前些日子那些安定身心的药还有些效用,如今竟是全不管用了。”。
容芷思索片刻:“若是说这几日心思太过也就罢了,怕只怕……。“。
她沉吟着不再说下去。
王娡极敏锐:“你是怕药材有了差池?”。
容芷为难地点一点头,王娡静静思索片刻:“如今药材都是从太医院里取的,太医院人多手杂,难免有人动了心思。”。
她定一定神,问青寒:“如今药材都是你亲自去取的罢?”。
青寒点一点头:“为了防止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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