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手轻脚地往前走了几步:“妾身王娡给皇后娘娘请安。”。
没有回应的声音,却也不曾驱逐她离开,王娡心里松了一口气。
轻轻打开帘子,果然正是眼神空洞的皇后静静坐在酸枣枝五凤来祥长椅上,身边还有一盘未曾动过的各色食物,想来是宫女们端过来的,皇后却无心去动。
王娡见她见了自己也不言不语,便不敢随意坐下,只敢跪在地上说话。
玉石地面坚硬温润,膝盖有着隐隐的疼痛。
她自顾自说了下去:“皇后娘娘这几日水米不进,太子甚是焦急。又苦于如今大小事宜皆离不开他,便谴了妾身来看一看皇后娘娘。”。
她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皇帝驾崩,举国哀恸。妾身想着,平凡市井百姓尚且茶饭不思,何况与皇帝一向伉俪情深的皇后娘娘呢?娘娘这几日思念皇上,让人见之动容。只是,“她的声音越发轻柔:“妾身听太子说过,皇帝在世时,最为心疼爱重的就是皇后娘娘。曾经皇后娘娘凤体抱恙,皇帝衣不解带守着娘娘直到好转,从此传为佳话。”。
皇后枯井一般的眼里开始有泪光微微闪动,似乎沉浸在极久远的记忆里。
王娡接着说道:“皇后娘娘请仔细想想,若是皇帝在天之灵看见娘娘这样茶饭不思,形容憔悴,如何能不心疼?如何能安心?妾身恳请娘娘,”她俯下身去,额头碰到坚硬的地面:“为了太子的一片孝心,为了皇帝能够安心离去,稍稍进食罢。”。
皇后泪如雨下,伸手拉她起来:“好孩子,这样句句说在我心坎上。难为你有了身子还来劝慰我,我听你的便是,你快起来。”。
王娡方才敢站起身,伸手端过玉青蝉纹鲤鱼盘上摆放的一碗红枣玄米粥,用手背贴住碗壁试了试温度,还是温热的。
便舀了一勺小心吹凉,送至皇后唇边:“娘娘几日水米不进,若是骤然吃鱼肉荤腥必然肠胃失调。红枣,玄米皆是补身佳品,且性温不寒凉,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况且妾身私心想着,吃些素食也是纪念皇帝,为之祝祷的意思。”。
皇后听她如此说,不觉深深动容,紧紧抓住王娡的手臂:“如此心思细密,至纯至孝,当真是极为难得的。便是因着你的那些话,本宫也会好好将养身子,告慰皇帝在天之灵。”。
王娡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慢慢一勺一勺吹凉了喂给皇后。
这一日的祝祷足足持续了十个时辰,众人跪在队列中,苦不堪言却不敢声张,唯恐被人说了对皇帝不敬。
宫嫔们和太子府的女子皆是养尊处优,身娇体弱,几个时辰跪下来便是浑身酸痛难言,面上还要强撑着露出哀哀欲绝之态,整日流泪致使喉咙嘶哑,双目红肿,当真是辛苦极了。
王娡比旁人更是难受,如今五个月的身孕,夜间压迫的她不得好睡,白日还要一跪就是数个时辰,实在是苦不堪言。
却也知道,数双眼睛都紧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慎便会被说成是冒犯皇帝,乔章作致。
到时不仅皇后震怒,连太子也容不得自己。因此处处留心,不敢露了错处。
如此一整日下来,直到深夜才被允许回各自临时的宫殿歇息。
闭上宫门,容芷和青寒急忙替她打来热水,热水中浸泡有当归,黄芪,连翘,白朮,壁虎等各色药材,细细擦洗身体可以缓解疲乏,有助于安眠。
早有小宫女送来了莲子红豆粥做夜宵,王娡饿了一日,舀了慢慢喝着。
突然想起一事,吩咐守在一旁的宫女:“太子今日忙碌了一日,你去送些参汤给他,也好叫他养精蓄锐,应付明日的大小事宜。”。
宫女“诺”了一声,尚未退下就看见义忠走过来:“回姑娘的话,太子爷来了。”。
王娡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放下勺子,起身迎接。
外面夜深露重,太子想来是走了些路,白色的孝服上有微微的湿意,晕染成浅浅的半透明的乳白色。
王娡见他神情疲惫,不免有些心疼,温柔道:“妾身刚刚想让人去给太子送些参汤,不想太子竟先过来了。路滑难行,太子辛苦了。”。
太子将她轻轻揽在怀中,挥手让众人退下,一时温暖芬芳的室内便只有他们两个。
他无意识地慢慢拍着王娡的背:“愿想早些来看你的,只是方才与大鸿胪和宗正议定父皇谥号耽搁了。父皇生前为文帝,谥号便是孝文皇帝。父皇一生温良恭文,以德服人,以仁治国,这个谥号是再好不过的了。”。
王娡依靠在他胸前,闻着他身上青草样洁净芬芳的气味:“孝亲爱民,文武双全’,这个谥号当真是不辱没皇帝。”。
太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父皇竟这样骤然离世,留下千头万绪。如今宫中丧仪繁忙,朝野上群龙无首也是忙乱。上月我暗中吩咐丽竞门所做的事刚刚有了起色,当下人心浮动也不能再做,否则难免引起各诸侯王怀疑。如今中央势力薄弱,内忧外患,若是诸侯国再群起造势,那可谓是腹背受敌,危如累卵。”。
王娡听得他话里沉重的忧愁,便知道他不仅仅是为皇帝的驾崩难过。
作为即将登基的新的君王,摆在他面前的问题繁杂无比,千头万绪。
而如今不过是一个开始,古来新旧交替必出事端,而今正是百姓休养生息的时刻,自是不可如前朝一般大举兴兵,否则民心所背,必将危及朝野。
只是若是隐忍不发,诸侯割据日益严重,西北边关蠢蠢欲动,长久以往必定以为中央软弱可欺,更是不利于统一。
这样的两难之地,怎么能不让人心焦?
王娡无言以对,只轻轻抚摸着太子的发辫,声音温柔:“娡儿不过是一个无知妇人,虽是心疼却也帮不上忙。只能在镇明的生活起居上动些心思,将养好身体为大汉平安诞下孩子。”。
她似乎是无意地说道:“如今新旧交替之际,看似不稳,其实也是最有利的时候。小时候母亲教育我们,出其不意方可制胜。便是走兽也知道如此,我的家乡后山上有一种名叫鬣憨的动物,生性狡猾,诡计多端,獾为食。它体积小,獾又生性凶猛。因此它便常常扮作生病体弱,在獾最无防备之心时一口咬断它的喉咙。”。
她慢慢看向窗外漆黑的夜:“便是兵家战事,也是如此啊。”。
第六十一章 丧仪(三)()
太子听得她这样说,眼底骤然闪过一道冷光,嘴角慢慢浮现出一点笑意:“这便是韬光养晦了罢。”。
他抚摸着王娡散落在青石塌上的头发:“如今诸事繁忙,也只有在你这里方才可以得到一点安慰。”。
王娡低眉顺眼:“娡儿只不过是说一些乡野市井间的愚见罢了,到底还是太子英明定夺才是。”。
心中的疑云依旧挥之不去,思量了许久,她到底是开口了:“只是皇帝虽然病势缠绵,也并未突然恶化。如此突然驾崩,也是可惜的很。”。
太子揽着她的手紧了几分,目光悠悠地望着窗台边的燃烧着的蜡烛,声音似乎是漫不经心的:“这几日天气反复不定,父皇体弱,一时病重也非人力可为。”。
是啊,天气反复,病势汹汹。
如此完美的说辞,任谁看来都该是这样的。
只是那一日他的眼神,到底也不是事出无因啊。
王娡静静闭上眼睛,孰是孰非,都不该是她管的。
她的夫君是身边这个男人,自己此生荣辱兴亡也该是和他紧紧绑在一起的。
那么,即使知道他错了,又能说些什么呢?
不过是无知者最为无牵无挂罢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一夜无话,王娡睡得并不安稳。
腹中的孩儿不住地伸手踢腿,传来一阵阵钝痛。
身边的太子想来是因为白日里劳累,不过片刻便已沉沉入睡。
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王娡借着微弱的月光打量着他。
平日里太子气宇轩昂,翩翩如月,想来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只是这样与他同榻而眠,自己却感觉到更多的是畏惧,是步步算计。
与永涵不同,永涵是与世无争的温润平和,而这个男人,却是历经多年宫廷教导,尔虞我诈,他的温和多礼不过是一层面具罢了,面具下,仍旧是自幼被当作帝王教养的胸襟与谋略。
她慢慢闭上眼睛,所幸自己还离他不远,他还愿意听自己说几句话。
此生自是不敢奢求结发同床,相濡以沫,但求这微薄的信任能够长存。
自己对他而言,仍旧有那么一丝不同就好。
帝王家的情爱太过虚无缥缈,若是真真想倚靠这些才是愚蠢。
皇帝爱重皇后,想来也是因为她的才智而非容颜。
这样一个充斥着利益和算计的地方,宠爱便就是价值。
第二日天还墨黑,身边的太子已经摸索着起床,王娡便也坐起身来。
太子的声音微有歉意:“可是吵醒你了?”。
王娡揉一揉眼睛:“也是该起床的时辰了。今日的丧仪,妾身不敢耽误。”。
太子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你怀有身孕,实在是辛苦了。”。
王娡脸上露出一点柔美的笑意,低头抚摸着小腹:“这孩子也是闹腾,昨夜妾身几乎不得好睡。想来为人母也是有苦有甜。”。
太子安慰地摸一摸她的脸颊:“你且再辛苦几日,孩子生下来后我必不会亏待你们。”。
王娡心底微凉,亏待?想来自己在他看来并非真心爱护这个孩子?还是天家多薄情?她不愿意去想。
脸上还是柔顺的笑意:“娡儿身为母亲,这点苦痛不算什么。”。
太子系上雪白的孝服上最后一颗盘扣,温言道:“你且收拾着,我还要召见光禄勋安排朝中事宜,晚些再来陪你说话。”。
王娡听他说到光禄勋,心中立时明白了。
送了太子出去,她慢慢抚摸着绣花的银白蚕丝绸被,目光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烁不定。
已经是风雨欲来了呢,她慢慢笑了起来。
今日是三日丧仪的最后一日,也是礼仪最为繁琐,声势最为浩大的一日。
各诸侯国,列候,亲王,皇亲国戚历经几日跋涉皆到了长安。
众人又各自携带家眷奴仆,一时间皇宫熙熙攘攘,倒是比往常热闹了不少。
只是这热闹也是寂静的,没有人敢露出一丝一毫的喜色,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面上都是极为悲痛的神色。
此刻亲王诸侯皆聚集在南宫最大的千秋万岁殿,虽是人数众多,却是肃穆安静。
众人脸上皆是悲痛之色,王娡扫视着几个诸侯王,无一例外都是极为精明能干的样子,体格强壮想来也是能征善战,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皇亲贵族。
身边的王妃也是个个貌美端庄,容貌不逊于太子府中的女子,看上去倒很有些佳偶天成的样子。
帝王之相,她突然想到这个词。与太子的清俊比起来,这些人倒是更有武将的骁勇。
这些人便是太子的心腹大患了,她静静地想着。
太子日日夜夜为之悬心,欲除之而后快,只是方才与他们初初见面时,仍旧是亲切温和的。
只是那又是真的么?譬如这时他们的眼泪悲恸一样,方才与太子互见时的谦卑恭顺又有几分是真的呢?
人生不过一场角抵罢,她叹了一口气。
皇帝后宫人数并不多,除去几位殉葬的妃嫔,如今在场的也只有纯贵妃与惠妃,并几位位分高的女子。
总共不过十余人,然而这些人的命运,便已是早已注定。
剩下的无论多少年的岁月,也只能在这深深庭院中寂寞孤苦地熬着日子,最后享有词藻瑰丽的封号死去。
想来不过人生如梦,如此荣华富贵,倒不如乡野农妇来得自在。
看着队伍前列的太子妃,一袭白衣,身姿柔弱,哭得梨花带雨,自是清秀动人的。
身后的粟婉容也少了几分平日的强势,想来是受了皇后呵斥的缘故,面目倒也还恭顺。
姁儿紧紧贴在自己身后,唯恐言行举止有什么错处。
自己和这些女子们,未来的命运可会像这些皇帝的妃嫔一般凄凉?
她紧紧攥住手指,不敢去想那样的场景。
容芷的话浮现出来,只有太后或是太妃才是稳当的。她心中闪过一点决绝的念头。
只是眼前这些人这样的凄凉处境,也是不少人趋之若鹜的呢。
寂寞孤苦如何?困于重重深宫之中又如何?有着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才是顶要紧的罢,譬如自己的母亲,难道不是这样想的。
太久没有见到母亲的面,她几乎忘了当初的种种。
初入府时由刻骨的思念转换成的浓烈的怨恨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弭殆尽,只余下淡淡的清愁,于无人处,于深夜里会被偶尔想起。
到底是命运由天,非人力可改。
大鸿胪统调着各种事宜,众人听到他的吩咐皆是跪了下来,静静地听太常宣读遗诏。
“人生在世,无常变数皆有之。朕虽天子,亦当常思进取,不忘仁德,以求来世。无愧于先祖,可承教子孙。江山大业,以永远计。天命庇佑,可得万世安稳。今朕思己之过,每感惶恐。天命不可违,寿数不可改。朕百年之后,传位于皇子启。期其克己守礼,不忘修德,仁厚端嘉,中表立诚。”
太常宣读完后,众人皆有悲戚之色,呜咽声不绝。
太子面色哀痛,冲灵柩三行大礼,跪在灵柩面前接过诏书。
大鸿胪站上祭天台,声音苍老洪亮:“吾皇驾崩,举国当思之念之。执政二十年有四,仁德宽厚,孝亲爱民,仁礼文厚。今封享谥号孝文皇帝,以慰吾皇,以彰后世。”。
千秋万岁殿上寒鸦悲鸣,微风簌簌,日朗云清。大鸿胪立于殿下,显得庄重肃穆。
王娡跪着不敢抬头,听着立于台边的一身缟素的皇后压抑的哭泣,怔怔地想着,如今,便又是一个新的兴亡了罢。
第六十二章 登基(一)()
国丧礼仪繁琐,程序严谨不容有半分差错。
如此从移棺到入陵还有三四日法事要做。
此外,众人一起,以千秋万岁殿为始,绕皇宫三周,至孝文皇帝灵柩前,和文武官员们一起吊唁,做了“行三退三”之礼。
官员与嫔妃们此时可以号啕大哭,声震苍天。
在“行三退三”的时候,丞相率领九卿往地下泼洒了大杯的白酒,以祝祷上天,以祈福先皇。
同时在皇宫的兰台与渐台焚烧了大量的冥器冥钱,以至于长安城上空黑烟缭绕,数日不得消散。
卤簿、大驾早已全部设齐,孝文皇帝的梓宫放在白虎殿,取以正压邪之意。
诸侯,亲王,列侯并皇子公主纷纷进行斋戒。
亲王以下文武官员不准作乐,更不得丧服嫁娶。
长安城军民百姓要在二十七天中摘冠缨、服素缟,一个月内严禁嫁娶,一百天内严禁作乐,四十九天内严禁屠宰,二十七天严禁祈祷和报祭。
服未除前,文件票不得用朱笔。大丧之日始,各寺、观鸣钟三万次。
这样一番繁琐礼仪下来,待到丧仪全部结束,准备登基事宜时已是一个月之后了。
此时王娡怀有六个月身孕,日日奔波劳累,常常胎动不安。
邓铭庭无法,只得一日三次地来到她所暂居的宫殿,为她请脉保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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