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二人正说话间,却是青寒进来说衣料局的李云海来了。
想来是带着赏赐来的,李云海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宦官,都抱着半人高的衣料。
见到王娡,李云海便笑眉笑眼地跪下去:“奴才拜见姑娘,这些衣料,是宫里的成衣局送来咱们太子府里的,太子命奴才选了好的送过来,给姑娘裁制夏衣穿。”。
说罢眼神一转,看见坐在王娡旁边的姁儿,笑道:“今日可巧了,两位姑娘都在。这些衣料还有一半,奴才正是领了命要送给王姑娘的妹妹呢。”。
姁儿乍听之下不觉面含喜色,纤细如玉的手指轻轻从那些光华流转的料子上抚过,声音里含了微微的不可置信:“当真是送给我的么,你不哄我?“。
李云海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借给奴才一百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哄姑娘呀,这荣宠可是真真的,姑娘绮年玉貌,想来日后赏赐更是流水一样的呢。“。
王娡见他说的喜庆,便含了几分笑意:“托李公公吉言。青寒去取了钱来赏。义忠,带了公公去小厨房喝碗消暑茶。这样热的天跑差事,倒是辛苦公公了。”。
李云海忙道了不敢,领了赏钱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王娡回身看向仍旧喜不自胜的姁儿,笑道:“又不是没见过衣料子,这么高兴做什么?”。
姁儿手指轻轻拂过如云般轻柔的各色料子,声音里带着些微的欣喜:“虽是分例的衣料是有的,到底这么好的料子,当真少见。”。
王娡看一看她身上的蝴蝶流云双襟扣外衫,虽是花纹细腻绣工精致,到底也还是普通的细纹布,心下便有了计较。
只将衣料推至她面前:“你若喜欢,便全部拿去。”。
姁儿喜不自胜:“妹妹谢过姐姐。”。
王娡执了她的手温言道:“不过是一匹衣料子罢了,如今你可知道了?这府里的人多是趋炎附势的,你若是有荣宠在身,自然吃穿用度都是好的。”。
姁儿细白的牙齿轻轻咬住下唇,低头不言,良久方才抬起眼睛道:“妹妹知道了。”。
如此平静过了十几日,期间太子倒是每天都来陪王娡用饭说话,对姁儿赏赐也不曾减少。
第五十六章 芳魂逝()
这一日,太子去了宫里,王娡便拿起绣针,静静绣着尚未完成的百蝶寻花图。
这百蝶寻花图最是细致繁琐,色彩艳丽。
百余只蝴蝶,形态各异色泽多变,倒是零零总总数千种颜色。
丝线是衣料局献来的上好的齐国蚕丝,用各色鲜花汁子浸了,又讲求“三曝三凉”。
原是曝晒三日后需收进阴凉房子凉上三日,如此几个回合下来,丝线不仅色泽鲜亮,韧性极好,且有鲜花的芬芳,当真犹如百蝶穿梭于万花丛中。
青寒坐在王娡旁边,替她缕着各色丝线,又因着刺绣是个细致活儿,长久对着绣品难免伤神,便也偶尔与王娡说说话,聊做休息。
主仆二人正静寂间,却是容芷满面惊惶地推开门跑了进来。
容芷生性稳重,且自幼在王府服侍,最是懂规矩不过的。
王娡自打进府来,无论大小事宜,从未见过她如此慌张无措。
因此心下惊慌不已,连绣针戳伤了手指也不自知,只急道:“急三火四的是出了什么事情?”。
容芷的声音惊疑不定,颤声道:“回姑娘的话,程姑娘没了!”。
王娡大惊失色,推翻了绣品架子,急切道:“胡说些什么,好端端的人怎么竟是没了?你详细说与我听。”。
容芷想来也是缓过来了,声音却还是颤抖的:“奴婢方才和各殿的大侍女们去庭训局教导新来的小丫头们,却是乔姑姑来找奴婢们说是府里有了丧事,一问才知道程姑娘今日早晨没了。却是送饭的侍卫们发现的,发现时已是没得救了。”。
王娡紧紧攥住自己的手指,几乎陷进肉里面去,掐的掌心生疼:“究竟是怎么没的?侍卫们可都是吃白饭的么?”。
容芷道:“程姑娘被发现时口鼻流血,大夫们查验了是中毒死的。”。
王娡几乎倒抽一口凉气:“什么人能在十余侍卫的眼皮底下投毒?”。
容芷道:“侍卫们首先便疑了程姑娘的侍女品茗,尚未来得及带回去细细审问,品茗却是趁乱自尽了。”。
王娡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死无对证,竟是死无对证!
记忆里,她恍惚间忆起几日前在贞女楼看见的女子,沉默温顺的一个人,原来竟有这样阴毒的心思。
容芷面色忧疑不定:“品茗并非程姑娘的家生丫鬟,此番程姑娘获罪,是她找寻了太子妃娘娘一意要去陪程姑娘的。当时人人只道她忠心不二,谁曾想此女约莫早已被人收买。”。
王娡手指冰凉,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摆,手上的南珠戒指硌得她生疼。
这样血腥的死亡,几乎是兜头盖脸的一张巨大的黑色的网,让人喘不过气来。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她定了定神,声音却还是抑制不住的颤抖:“太子知道了此事么?”。
容芷微微摇摇头:“想来是不知道。如今太子尚在宫中,便是粟婉容在调度处理。”。
王娡听的是粟婉容在处理,不禁皱眉道:“为何竟是她在处理?我瞧着她就是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的。”。
容芷苦苦劝道:“如今程姑娘已经去了,姑娘便是再伤心难过也于事无补,反倒稍有不慎,便是一个污蔑公子生母的罪名。事已至此,唯有静心等待,以待来日。”。
道理王娡不是不知,却到底是意难平。“怎么如今竟由得粟婉容嚣张去了么?“她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愤慨。
容芷柔声劝慰:“并非是要由得一人嚣张。只是姑娘如今根基尚且不如那人稳当,且怀有身孕动不得气,若是一力追究下来,明面上撕破了脸,程姑娘就是个例子。”。
王娡慢慢平静下来,细细思量之后觉得寒意彻骨。
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她粟婉容竟有本事不动声色地取了人的性命。原以为她只是狷介骄纵,如今想来竟是心肠歹毒,手段凌厉。
恍惚间她想起那晚在贞女楼,程喜月面有不甘,嘱咐自己一定不能步了她的后尘。
彼时尚且是娇艳如花的女子,如今竟要做成皑皑白骨,怎能叫人不难过。
虽是如此想着,到底也不是闺阁中未经人事的少女,虽是胸中千百种怨恨,到底也是知道如今敌强我弱,唯有按兵等待,以待来日。
她轻声道:“如今粟婉容那边怎么说?”。
容芷皱了皱眉头:“如今那边以品茗投毒事成之后畏罪自杀的名义掩盖了过去,说是程喜月自打进了贞女楼后性格日益乖张古怪,动辄打骂她出气,不堪其辱方才做了如此手段。”。
王娡冷冷笑一声:“只怕查下去,这品茗也该有个好弟弟好妹妹。如此以家人性命做挟,倒当真是她的作风。”。
容芷沉声道:“父母宗族者,亲疏性命不可不忧心。如此伤了阴鹫,倒是很有些令人忧愁。”王娡将垂落在耳边的头发用蝶翅簪子簪好,冷冷一笑:“她倒是个不怕伤阴德的。”。
想起自己一力保住程喜月的性命,到头来却还是一场空,王娡心里似有尖锐的匕首狠狠划过。
她垂下眼睛,想起那日贞女楼程喜月清冷淡漠却是坚定的容颜,不觉微微叹了一口气。
翌日早晨,王娡依例去向太子妃请安。
想来程喜月没了的消息已是合府皆知,众人脸上便都有了一层阴霾。
却是粟婉容似乎极得意的样子,眉梢眼角都是春风般的笑意。
王娡与她四目相对,她原以为自己会控制不住怒气,却是安安静静依照规矩行了礼。
如此一来连自己也有些惊讶,原来涵养功夫竟是如此之深。
然而心中锋利的恨意却不曾消去半分。
太子妃眼底一片淡淡的乌青,饶是上好的水仙花粉也遮不住。
想来昨夜没有好睡,此时眼睛微微肿着,眼角一点红肿。
王娡见之情状,便知她必是于无人处哭过了。
心下越发难过,如此仁心佛性的女子,日日面对此间争斗无休,想来也是极为辛苦。
太子妃声音微微沙哑:“众位姐妹必是已经知道了程妹妹没了的。虽然她犯有大错,到底也是姐妹一场。如今我知会了典仪局,便以惜良娣之名下葬,也不算失了皇家颜面。”。
王娡听得一个惜字,心中微微感怀。
在世时程喜月名中有一个喜字,“出生之喜,如柳树下月。体端秀丽,宜家宜室。”。
想来也是蕴含了为人父母者良好的祈愿。
只是如今香消玉殒,便更为悲凉。
众人皆无甚异议,却是粟婉容似笑非笑,眼角斜斜飞起:“到底是太子妃仁厚,依我的意思,这样子有罪死了的,活该拉去乱葬岗。”。
王娡微微愕然,斯人已逝,为何仍要如此赶尽杀绝?
太子妃皱眉道:“人已经去了,功过是非也无须我们评定。到底还是待人仁厚些罢,也是积德积福的事情。”。
王娡沉声道:“程妹妹虽有大错,侍奉太子太子妃也算勤谨。如今不明不白地去了,”她停顿了片刻:“更是不可拿她的身后事做评。”。
粟婉容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到底也是只冷冷哼了一声,再不多言语。
回到延荷殿,王娡只觉得头疼欲裂,脸色也是青白交加。
见她这个样子,青寒害怕不已,嘱咐了她暂且不要歇午觉,便急急去找邓大夫。
王娡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着容芷端上来的花茶,沉吟不语。
容芷替她用玉石鹿角锤轻轻地锤着肩膀,以缓解疲乏酸痛。
入府许久,虽多有险阻,到底也是没有闹出性命来。
如今前日还活生生的人眨眼之间已是随风而散,不能不让人觉得危机四伏,如履薄冰。
王娡觉得似乎有极重的阴影悬在头顶,心中难安。
容芷动作轻柔:“姑娘在想些什么呢?”。
容芷的语调里有南方女子的软糯,每每让王娡觉得平静。
王娡闭上眼睛:“我心里乱得很。”。
容芷点一点头:”不说姑娘,连奴婢也觉得甚是惶恐。如此潦草夺人性命,实在是闻所未闻。便是处置奴婢们的性命,也该三审六问,断没有这样指使人杀人的。”。
王娡手指慢慢敲着桌子:“原以为这里也该是个讲求律令的地方,没想到竟是连乡间妇孺都不如。“。
一句话说的容芷几乎记得上来捂住她的嘴:”姑娘何苦来哉,小声些罢。如是被有心人听取了,不知道要怎么编排呢!“。
王娡自己也是知道失言,沉了脸再不作声。
不多时,却是青寒带了邓铭庭回来,说是已经将邓大夫请回来了。
王娡命容芷取了黄花梨雕花大椅子,又是嘱咐小丫鬟们上了上好的羊油茶。惹得邓铭庭连连到了不敢,方才小心翼翼就座。
王娡开门见山,也不隐讳:”程姑娘的事情你也都知晓了?“。
邓铭庭面目恭顺:”回姑娘的话,大夫院有大夫去细细查看了。微臣也是知道一些消息的。“。
王娡点点头:”那你可知,她的死因究竟是何?“。
第五十七章 可怜身后事()
羊油茶的热气微微升腾,映着他的脸有些轻微的不真实,连带着那声音也似乎是飘渺的:“死因确凿无疑,便是真真的发顶散中毒。”。
“发顶散?”王娡几乎倒抽一口凉气。
此物无色略咸,发作起来却是极为痛苦,人往往浑身疼痛意识清明却不能言语,如此一个时辰方才能断气。
想起程喜月死前的痛苦,王娡觉得一股怒气腾然而生。
她定了定心神,勉强对邓铭庭道:“你继续说罢。”。
邓铭庭点了点头:“各位大夫们查验了,那发顶散是混在食物里的。如今也不知究竟混在哪些食物里面,大夫院上下对此讳莫如深。微臣自当尽心竭力弄个明白回来向姑娘复命。”。
王娡神情疲惫:“如此便有劳邓大夫了,还请邓大夫多上些心。”。
邓铭庭依例向她请平安脉。
此番请脉不同于往日,他似乎沉吟了许久在断定些什么。
王娡见他这个样子心中疑惑:“可是有什么问题?邓大夫但说无妨。”。
邓铭庭思索片刻:“姑娘有孕已是有接近四个月了罢?”。
王娡道:“如今是荷月。那么蒲月,孟夏,蚕月,酣月,的确是有四个月的身孕了。”。
邓铭庭似乎极谨慎的样子:“一般说来,有孕四个月即可断出男女。姑娘可愿意知道?”。
王娡素白的手轻轻抚摸着小腹,低头温婉而笑:大夫若是有几成把握,直说便是。”。
邓铭庭笑得隐晦:“微臣行医多年,这点子把握还是有的。依照脉象来看,姑娘此番会有弄瓦之喜。”。
王娡微有迷茫,果真是个女儿么?
见她怔怔的样子,邓铭庭误以为她因为是个女儿而心生不悦,急忙道:“姑娘不要惋惜,一胎为女二胎成男,姑娘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呐。”。
王娡见他误解,不觉失笑:“我并未惋惜自己怀的是个女子,只是一时怔怔罢了。”。
邓铭庭方才舒展开笑意:“姑娘如今心态略有平和,兼之素日饮食留心,母体强健。日后生下来的必定是极玉雪可爱的一个小公主。”。
王娡听得胎象平和方才放下心来,到底是觉得不妥当,便嘱咐了邓铭庭道:“虽是一件喜事,也只愿瓜熟蒂落之前无旁人知晓。邓大夫聪慧,自是能明白我的意思。”。
邓铭庭是个伶俐的,当下便道了定会守口如瓶,绝不露出半点口风去。
眼见得青寒去送邓铭庭走了,王娡方才慢慢躺在床榻上。
她并无什么睡意,只是觉得身心皆是疲惫的。
这种不同于劳身的厌倦,竟是无法得以纾解。
容芷跪在床边,用篦子替她轻轻梳理着垂落下来的青丝,含笑道:“姑娘求女得女,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王娡声音透出一点即将为人母的欢悦:“想来烟雨这样的好名字,倒是当真没有辜负。”。
每每提起烟雨时,她的眼中都有一点迷离之色。
自有生长长安,未曾经历过江南三月的烟雨蒙蒙,确实也曾在异乡人的描述中恍惚有了印象。
如此草长莺飞,春和景明,该当是极好的景色了罢。
长安虽是繁华无匹,远望去也只是风沙肆虐的赫赫边关,长河落日的壮阔,自是无法比拟江南烟雨的清愁。
此生若是能去那样的温柔之地流连,倒也不负此生。
这样想着,嘴角却有了一点轻微的自嘲的笑意:如今竟做这些痴心妄想起来了,且不说相隔万里路途遥远有一年之余,便是自己的身份,又怎能离开现在的太子府,未来的皇宫去随意行走?
容芷见她出神地想着,心知她必定是触动了情肠,便存心引她高兴:“将来姑娘若是生下了烟雨公主,咱们殿里不知道该有多么热闹呢。”。
王娡抿嘴而笑:“如今这样压抑的日子,倒是当真需要一个小孩子。”。
主仆二人正絮絮说着话,太子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来:“什么孩子?”。
王娡急忙翻身坐起,却被太子按了回去;“你如今身子重,躺着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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