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手托腮,“荧,你不觉得她很像你吗?都给人一种温暖明媚的感觉呢。”
荧闻言轻轻一笑,接过店小二递上来的酒,给我浅浅地斟了一杯,“来,试试这凡间的女儿红,与天庭的百花酿比起来如何。”
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生辛辣!
眼泪也被刺激得流了出来。
正待出声责怪荧,舌尖却陡然升起异香,甘冽醇厚。我赶快把嘴唇闭得紧紧,惟恐把这香气泄了出去。
脸颊变得滚热,头也开始有点晕。
荧嘲笑我道:“小白,你酒量真浅。”
我用力按按额角,看着荧愉快的脸,若有所思道:“荧,你说如果悟空也像你们这般,那该有多好。”
“像我们这般?”荧不解。
“温暖,明媚,好似阳光。”我含糊地说着,眼皮逐渐沉重。
荧静静看着我,“小白,你醉了。”
“嗯。”我点点头,“我脑袋这里好晕。”
“我扶你去房间休息。”他站起来,对着小二道:“两间上房,带路。”
我也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着,在上楼梯的时候脚下突然一滑,眼看就要摔倒,荧一把将我拉住,自责地说:“早知道就不要让你喝酒了。”
我摇摇头,继续脚步不稳地往楼上走,这时荧却突然将我抱起,微笑道:“不好意思,冒犯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不管周围人射来异样目光。
我挣扎了几下便放弃,把头低低伏在他胸前。
这个人,有着和悟空一样的面容,可是性格却如此不同。
仿佛是回到了嗔海,他终于变了脸色,大呼道“不!”
他割腕喂血。
他说你不死,我不死。
他说,
莫离。
我抓着荧的衣衫,眼泪滑了下来。
“荧。”
“嗯?”
“我不想回去了。”
“嗯。”荧的声音平静温和。
“荧。”
“嗯。”
“为什么你不是悟空呢?”
到了客房,荧将我放在床上,拉上被子。
“好好休息。”他叮嘱道,“我出去斟壶热茶来。”
我点点头,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半睡半醒之间,听得耳边似乎有人说话。
他说,“小白,其实你是知道的吧,悟空他,是比谁都要温暖的。”
是谁在说话?
满屋淡淡浮动的茶香。
(八)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我从床上起身。
荧已伏在桌子上睡去。
给他披了件衣服后,我拉开门,信步走了出去。
一轮圆月,四周悄然,秋色如霜。
偶尔远远传来两声秋虫微弱鸣叫,似是梦呓。
我摸了摸脸颊,还有些微微发烫。
想起下午对荧说的话,真不知道明天以何面目对他。
叹口气,又慢慢向前走着,月光将我的影子拖得长长,夜色中漂浮若有若无花香。
挠挠头,唉,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想吧,起夜风了,凉凉的,我要回去继续睡觉。
然而正当我准备回房的时候,却忽然嗅到淡淡血腥味。
那是人血的气味。
我警戒心顿起,拔出小黑,谨慎向前走去。
大概走了三四丈远,突然看见黑色树阴里一双眼睛,绿意森森。
“什么妖怪?”我有点心虚地喝道。
那眼睛的主人颇傲慢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月光被浓密树阴挡住,我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它在舔拭什么。
是在舔拭人血吧。
我转转眼珠,双手合十,再慢慢拉开。
长长火焰,渐渐变成火球,大树底下顿时一片通明。
那眼睛的主人被这突然光明吓住,喵呜一声,迅速离去。
原来是只灵活的黑猫。
我抹抹额角冷汗,迅速将火球变小变弱,以免惊醒他人。
在微弱火光下,适才黑猫所站那里,我果然看见一滴一滴血,延伸向远方。
鲜红,尚未凝固。
是有人受伤了吗?我寻思着,沿着血迹走下去。
不知走了多远,突然雷电交加,大雨轰然而至,天地之间一片密密麻麻雨帘,血迹也被冲得一干二净。
“什么鬼天气嘛!”我气急,朝着天空大发脾气,结果是正正接了满口雨水,赶紧变出一把伞,然后长吁一口气,继续不慌不忙地对着天空指责。
这时,对面突然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形。
(九)
雨夜里那人撑伞,徐徐走着。
“奇怪,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人?难道是妖怪?可是周围并无妖气啊。”我心里暗暗思忖,偷偷从背后变出灯笼,一手执伞,一手执灯笼,不动声色向他走去。
近了,火光映出他面容。
那是一张淡漠的凡人的脸,并无甚特别之处。
可是,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不妥。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突然瞄见他眼角泛过紫色光辉。
很快的,一闪而过的紫色光辉。
我心中一动,飞快转过身,大呼道:“修罗。”
那人并不应我,继续不紧不慢向前走。
我一跺脚,追上去,拦到他面前,定定看着他,“不要再装了,我知道你就是修罗。”
那人冷淡地看着我,“姑娘,你认错人了。”
“修罗,你道行远远高过我,若是你收敛气息,变成凡人,我肯定辨不出真假。但是,你大概忘了一件事。”我气定神闲地看着他,微微一笑,“你曾为十媚而取走我的血,到现在,你的手上都还带有那血的淡淡气息,难道你自己没察觉到?”
他并无表情变化,一张脸上仍是波澜不惊。
“姑娘,你真的认错人了。”他推开我,接着往前走。
我在后面不死心地大叫:“修罗,你不必装了,我知道一定是你。”
那个男子并无反应,慢慢消失在雨夜中。
回到客栈的时候,雨已停,天空淡淡墨色。公鸡开始打鸣,街上慢慢有人走动。
才一拉开门,我就看见荧站在门口,满脸焦急神色。
知道他一定是要责怪我私自外出,我抢先发话道:“荧,怎么这般表情,是内急吗?我知道厕所在哪里,来来,我带你去。”
他沉着脸,一语不发,我挠挠头,心虚地说:“这个,我是可以解释的啦。”
他瞪我半晌,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露出疲倦微笑:“还好你没事。”
我心中一阵感动,“荧,对不起。”
他摇摇头,“这次就算了,但以后不可以再一个人出去,这凡间,比你想象的危险。”
“嗯。”我用力点头,又兴奋道:“荧,你可知我昨晚遇上什么怪事。”
荧轻轻笑了,“你看看你这一身,先去梳洗梳洗吧,然后我们下去吃早饭,边吃边说,你昨天不是连午饭晚饭都没吃吗?”
“对哦。”我突然反应过来,顿觉饥肠辘辘,赶紧哀嚎着跑去洗脸。
荧笑着摇摇头,关上房门,走下楼去。
我很快换好衣服,一溜烟冲下楼。
客栈方开门不久,柜台前放一大蒸格包子馒头,白白软软,热气腾腾,越发勾引人肚中馋虫。
店中已有二三食客,金黄油条就着雪白豆浆,细细咀嚼。
老板娘如笑就站在店门前,满脸灿烂笑容。她一看见我就大叫起来:“小白,酒醒啦?”
我倒吸一口冷气,这个如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颇尴尬的嗯了一声,我便急急向荧走去,四周响起善意微笑,荧也扬起嘴角。清晨的店中一片愉快气氛。
这时店外迈进一个客人来。
“一杯苦丁茶。”他对柜台前的店小二说道。
好冰冷的声音。正在大口吞咽包子的我不禁偏头去看那人。
啊,不正是昨夜那雨中男子。
猛地被一口包子呛到,我大声咳嗽起来。荧赶紧递来一杯茶,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责怪地说:“又没人和你抢,干嘛吃那么急。”
我抢过水杯,喝了几口,顺过气来后便马上转身,直欲奔柜台而去。
咦?人呢?
人不见呢!
刚刚不是还在吗?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店小二,急急追问道:“人呢,刚才那位要苦丁茶的客人呢?”
店小二被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走,走了啊,一转身他就不见了,这不,茶都还没斟好呢。”
我懊恼地一顿脚,冲出门去,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悻悻地走回去,荧一脸迷茫,问我道:“怎么了,小白,你认识他?”
“不知道。”我摇摇头,拧紧眉毛,又道:“可是,我怀疑他是修罗。”
“修罗?你是说修罗道的修罗?”荧的声音微微惊诧。
“嗯,不过也只是怀疑而已。”我喝了口茶,又道:“你知道昨天晚上我遇见什么事吗?”
我正欲将昨夜之事道出,忽然听得背后细小而急的风声,扭头一看,如笑正大步走过来,全无女儿家矜持之态。
她走近,拉开板凳,坐下来,笑盈盈道:“小白,今晚上你们打算去哪里玩?”
“晚上?当然是睡觉啊。”我不假思索回答道。
“啊?”她惊讶睁大眼,嘴巴也张得圆圆的,模样甚是可爱。
她说:“今天是中秋节,你居然去睡觉?!”
“啊!”我嘴巴张得比她更大,“中秋节?那不是可以吃月饼吗?”
“答对了。”她笑得像极了狐狸,手中也变戏法似的出现两个月饼,“喏,请你们吃的。”
我欢呼一声,接过月饼,开心道:“谢谢你,如笑。”
她愉快地点点头,还想说些什么,那边已有客人在唤她,她站起身,微笑着说了句中秋快乐,便急急忙忙离开。
我注视了一会她离去的轻快身影,回过头对着荧道:“她真是个好孩子呢。”
荧险险喷出一口茶,骇笑道:“怎么这种语气,好像你很老的样子。”
“是啊。”我感慨地说,“她不过二十来岁,而我已有六千多岁,她却把我当做妹妹一般。”
荧眼中有轻轻笑意,他说:“有这样的姐姐,的确是件很幸福的事。”
“嗯,我也真希望她是我姐姐。”我一边说一边端起手中的茶杯,杯子里还剩了半杯茶,仰起头来喝,茶面微微倾斜,忽然看见碧绿茶汤里倒映出模糊人影,似乎正在看着我。
我诧异回头,看见昨天那个黑袍女子,站在楼梯上,视线冷冷地射过来。
奇怪,她不是如笑的妹妹么?为何会这样看着我?
(十)
吃完早点,我与荧便回到楼上。我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告诉了他。
“你能肯定那真是修罗吗?”荧微微皱起眉头,弯曲食指轻磕桌面。
“不肯定。”我有点懊恼地摇摇头,“我还诓他说他手上留有我血的气味,但他全无半点异常反应。也许,我真是认错人了吧。”
荧拧紧眉毛想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放心,我有办法。”
“真的?”我惊喜扬声道:“什么办法?”
他扬起嘴角,“等再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啊?荧你太狡猾了,故意吊我胃口。”我拖长声音,满满的不情不愿。
荧愉快地笑起来,他说:“小白,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昨天折腾了一夜,不累吗?”
“不累。”我赶紧摇头道:“荧,不如你带我出去走走吧,以前我忙于与三藏他们西行取经,从来都没有好好地看看这凡间呢。”
荧想了想,温和地说:“小白,你最好还是休息一下,今天中秋节,晚上要守月呢。”
“守月?那是什么?”我不解问他。
他眼睛中飞快滑过一丝狡黠,慢条斯理地说:“好好睡觉,晚上我告诉你。”
“荧,为什么我觉得你越来越狡猾了,当初那个开朗单纯的阳光少年呢?”我不甘心地抱怨着。
荧楞了一楞,微微讥诮地笑了,他说:“小白,你几时见我单纯过?”
我不假思索飞快答道:“不是向来如此吗?”
“是吗?”他看上去心不在焉地反问了一句,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又笑道:“我走了,你快去睡觉吧。”
他走出去,转身轻轻合上了房门。
我偏头想了想,一笑,爬上床,很快便进入梦乡。
“莫离,莫离。”
睡梦中隐约听到这声音,忽远忽近。
我拖过被子,盖住头,继续睡觉。
那声音微微透出宠溺:“莫离,月亮都晒屁股了,还不起床。”
这次似乎有微热鼻息扑到脸上,我陡然惊醒,翻身而起。
于是我看见了他。
是他,那个常常出现在我梦中的那个男子,我知道是他。
虽然,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容颜。
好看的眉毛,黑若星漆的眼睛,挺直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一袭白衣,身上散发淡淡洁净气息。
他向我伸出手掌,温和地笑了。
他说:“莫离,来,我带你去看花灯。”
我怔在那里,一时恍惚,很多零碎片段掠过脑海,心中突然有点酸涩。
我揉揉鼻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
他摇摇头:“不,你不知道,你所知道的不过是别人告诉你的,你并没有真正记起我来。”
“可是,我知道,我知道你的事,我知道你是为我而成佛的。”我争辩道。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么,莫离,你可记得我名字?”
我茫然地摇摇头。
他清秀的脸上出现一丝忧伤,“莫离,我希望你能真正记得我,而不是靠别人告诉你。”
我抿着嘴,难过地低下头:“对不起,我也希望我可以记得。”
他摇摇头,把手掌伸得更近:“来,莫离;让我带你去寻回一些记忆,有关那一年中秋的记忆。”
似有一种魔力,我不自觉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
“我们走吧。”我对他说。
窗外月光照进他落寞的眼睛里,我从他眼中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起了奇怪的变化。
它变成了绿色。
那是一身湖水绿的衣衫,沉静而不张扬的颜色。
他看着我,轻轻笑起来。
“莫离,那一天你就是穿着这身衣裳的。”
(十二)
就这样,我和他退回到几百年前的这一天。
这一天,也是中秋节,他与我一起去夜市赏花灯。
推开门,满街的灯火通明,夜空悬浮孔明灯,河中漂流莲花盏,烛火忽明忽灭,河流闪闪烁烁,小童们挑着五颜六色的灯笼,嬉笑打闹,姑娘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快乐羞涩地笑着,时不时伸出手,偷偷扯扯旁边那个呆头鹅的衣衫。老人们则坐在门口,慢慢咀嚼着月饼,苍老的脸上出现满足的笑容。
我被这快乐感染,不觉笑起来,扭头对他道:“不如我们去望月楼吧。”
话一出口我便呆了一呆,望月楼,是什么地方,刚才怎么这么自然地脱口而出。
他看着我,淡淡地笑道:“莫离,你还是能记起一点的吧,当年,你也说过这句话。”
“只是,当时你还叫了我的名字。”
我颇不自在地挠了一下头,正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他突然抓紧我的手。
“走吧,我们去望月楼。”
望月楼是一座很高很高的楼,直直入云霄,很少有人能够爬上去。
当然,这对我和他来说并非难事。
一层,两层,五十层,一百层,一千层,地面渐渐变远变小,而月亮慢慢变圆变大,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清寒起来。
终于,到了。
我抹去细碎的汗,喘着气抬起了头。
楼上居然已经有人在!
一对夫妇,一个小孩子。
那对夫妇背对着我们,虔诚地跪在月亮面前,手里持着一柱香。而那小孩,斜斜地倚在汉白玉栏杆上,对着我们扯出一个鄙夷的笑容,轻蔑地道:”切,居然还会有人上来做这种无聊事。”
我不名所以,轻轻点头向他微笑。
那孩子淡漠地转过头去。
那夫妇听得人来也不回头,专心致志地祷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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