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立原君在交朋友。”
“真的吗?!”
阿润马上就回应了一句,阿大茫然地张大了嘴,直人好像十分害羞似的扭过脸去。在我们身边不断地有穿着学生制服的月岛中学的学生们漠不关心地走过去。从惊呆中回过神来的阿大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呀?跟我这个‘小老爷们’说说看。”
在递送作业的过程中逐渐开始有了共同的话题,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了。我如实地向大家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尽管我的脸涨得通红,但瑠美娜却反倒好像没什么似的。因为她极其镇静地站在我的身边,而且在我们说话的过程,她甚至还偶尔报以灿烂的微笑呐。
“知道了,那么,立原也可以和咱们一起进教室啦。”
于是,我们就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在开课前瑠进了教室。瑠美娜也不再离得远远地跟在后面了。
事件发生在一天午休的时候。派发完学校提供的饮食之后,班主任老师就回到了职员办公室。终于,教室里的气氛开始变得轻松起来。在上午的课程当中,瑠美娜并没有显出什么可疑的地方。我想,其他的同学可能也都没怎么接触停学很久而且是刚刚返校的瑠美娜吧,也许是漠不关心。
外面阳光明媚,为了玩儿足球,有一半的男生都跑出去了。因此,教室里一下子就变得静悄悄的了。我们都聚集在教室后面阿润的坐位周围乱侃。在初中生的生活里竟然会有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我不时地就会扫一眼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坐在墙边的瑠美娜。每当这个时候,阿大就会用他那皮糙肉厚的大手拍打我的肩头。虽然并不怎么疼,但还是有些令人讨厌。
“别碰我,你太过分了,阿大。”
我这样说着,在阿大的背上打了一巴掌。由于用力过猛,我的整个手掌都红了。我们打闹了片刻之后,再看瑠美娜的时候,发现她的样子有些怪异,因为缩成一团的后背在颤抖着。就在这个时候,瑠美娜忽然转过身来,迅速地看了一下我们这一边。她的短发在一瞬间像伞一样打开了,透过纷乱的留海儿,她用一种寻求帮助的眼神死命地注视着我。然后,瑠美娜好似十分悲伤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除了我,肯定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发现这个微妙的动作。瑠美娜绝望地转回身去,立刻把右手伸进了书包里。再一次出现时手里拿着的是大袋的奶油馅点心。当然,在月岛中学是严禁将点心类的东西带进教室里的。但是,似乎已经顾不得这些了,瑠美娜以势如破竹的气势扯开了袋子,胡乱地把奶油馅点心塞进了嘴里。她能把大人拳头大小的奶油馅点心三口就消灭掉。刚刚吃完第一个,手马上就又伸到书包里去了。第二个,第三个,就像魔法袋一样,从黑色的书包里,源源不断地出现了那么多大型奶油馅点心。渐渐的,周围原本热闹非凡的讲话声变得安静下来了,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贪婪地吞噬着奶油的瑠美娜的身上。
一眨眼的工夫,书桌上面就出现了六个空袋子堆积成的小山,教室里弥漫着奶油的甜甜气味。这时,瑠美娜终于心满意足了,仿佛有了抬起头来四处观望的余暇。等待着她怯生生地抬起头来的是全班同学的目光,而那目光就像是冷冻库里的针尖儿一般冰冷锋利。在环视了教室一周之后,瑠美娜的目光终于停留在了我的身上,嘴角依然残留着奶油的痕迹,她以一种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向我微笑着。我也和瑠美娜一样有着同一种心情。如果可能的话,真想从这个地方消失掉,或者彻底地死去。
(我仍然是自己讨厌自己啊!)
我仿佛听到了沉默着的瑠美娜发自心底的撕肝裂肺的哭号声。之后,瑠美娜在这次午休的时间里又出现了第二次致命性的失败。污水顺着破旧的下水管道咕嘟咕嘟流淌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地板。瑠美娜呆然若失地现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在接下来的瞬间,又圆圆地张大了嘴,就像用电动泵抽吸起来的气势一般,六个大型奶油馅点心从那个我人生当中第一次亲吻过的嘴巴里暴溢了出来。书桌上堆积如山的包装袋被呕吐物的重量压得扁扁的。男生们惊讶得屏住呼吸,而几个女生则尖叫起来,随后便迅速逃离了现场。此时,我也已经呆若木鸡,动弹不得了。
在整个完全变成了静止画面的教室里,最先动起来的却是阿大。阿大手里拿着从脖子上取下来的毛巾,径直奔向瑠美娜的书桌。
“立原,你没事儿吧?我偶尔吃多了,也会肠胃不舒服的。”
阿大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胡乱地擦拭着瑠美娜的嘴巴。瑠美娜任凭人家擦着,以完全放松了的感觉望着我,而我的眼圈已经是红红的了,眼看着泪水就要滚落下来。直人拿着自己的名牌运动衣快步跑到书桌前,然后迅速地把衣服向混杂物堆积的白色小山上盖去,就在一瞬间完全罩住了书桌上的一切。就像是在擦桌子一样,直人十分灵敏地用衣服将下面的东西包裹了起来,然后说道:
“是可燃垃圾吧,这个?”
把两个袖子绑住,拿起完全系紧了的名牌上衣后,直人立刻从教室的后门消失了。阿润把手放在我的肩头上对我说:
“我会和老师联系的,你把她送回家吧。”
我回头看了看阿润,阿润好像是故意般地耸着肩膀点了点头,似乎是在模仿最近比较流行的什么地方的音乐主播。
“谢谢!”
“不用。不过,请你转告她,明天早晨,我们还会在西仲街等她,然后我们一起来上学。”
我再一次看了看阿润。阿润故意把脸扭向了窗外的校园。这时我感觉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阿润的话语、阿大以及直人的行动,都给了胆小怯懦的我以莫大的勇气和力量。我想,再也不能犹豫了。于是,我站起来,飞身跑到瑠美娜的身边,拿起书包,带着她一起离开了教室。在回家的路上,瑠美娜哭个不停。回到房间,瑠美娜洗了淋浴,换了新的衣服,已经躺在她自己的床上了。这时候,我才向她转达了阿润说的那些话。
虽然瑠美娜早已经不再哭了,但是听了这番话,她又哭了一会儿。因此,上第五节课我迟到了很长时间,可是,相比之下,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二天早晨,我们真的集合在约好的地点,大家一起去上学了。不用说,瑠美娜仍然和我们在一起。瑠美娜也终于开始十分自然地来学校上学了。然而,直到今天,她的体重依然有如小型油轮穿过之后的河面一样剧烈地起伏着。可是,这也不错嘛!拥抱消瘦时的瑠美娜和拥抱肥胖时的瑠美娜,那感觉仿佛是拥抱着完全不同的人,就好像在和不同的女孩子交往着,因此我非常喜欢在四十一公斤的基础上可以加或减十六公斤的瑠美娜。
第三章 飞翔的少年。
因为要去理科实验室,我走下学校的楼梯,怀里抱着课堂发表用的一卷投影仪胶片。我低声哼唱着直到前些时候还在播放的电视连续剧的主题歌——日本乐人“岚”的歌曲。由于歌曲的节奏非常优美,所以不知不觉地我就用穿着拖鞋的脚尖打起拍子来了。或许是因为五月的风正从敞开着的窗子飘到我们中学的楼梯上吧,我的心情也非常愉快。这是没有海潮气息的东京的海风。尽管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可是人就有这样在瞬间达到最快乐的时候。即使是对我们这些被袜子的颜色以及发型等等所谓的校规所束缚的初中生来说,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我以为周围没有人,就稍微放大声音唱起来了,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我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是《木更津猫眼儿》的主题歌吧?原来北川君也看过呀。”我在极度慌乱中止住了歌声,转过身向楼梯上看,只见从木制的扶手上露出一张脸,那是我们班里经常惹是生非的问题生关本让。他违反校规烫了头发,发型是大波浪的“狼头”。平时在学校检查发型的时候,他总是理直气壮地说自己的头发是自然卷儿。然而,除了我们班毫无干劲的班主任以外,恐怕学生里再找不出一个人会相信这种无理的狡辩了。阿让缩回头去,一步跨两个台阶地飞跑了过来,然后,竟然毫不客气地拍打着我的肩膀。
“原来你很喜欢hip…hop歌曲啊?还喜欢什么其他的呢?”
虽然在我的大脑里浮现出了几个乐队组合的名字,但是当我说出口的时候却完全变了样。
“也并不是特别喜欢,只是这个曲子总是过耳不忘啊。”
阿让并没有为我的冷淡回答而感到尴尬,而是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那么,你就看下周三吧,我要在中午广播时间主持节目的。现在正在选最好的RAP音乐。”
开始分新班后的第一次选举时,最先举手想当播音委员的就是这个阿让。理由竟然是因为将来想当什么艺人!因此,他说他很想懂得播音的事情。尽管大家都吃惊地听着他的陈述,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反对。所以,并不怎么受欢迎的播音委员一职也没有经过什么投票,就决定让阿让来做了。
唱歌跑调的播音委员,就像是出现在电视上的喜剧演员一般,以一种异样的高调唱起了岚唱的主题曲(而且还带有动作呐)。虽然令人难以容忍,我却没有勇气制止人家那么好心情地歌唱。于是,我一点点地放慢了下楼的速度,这样就和阿让之间拉开了几个台阶的距离。这样一来,就算是被别的学生看见了,也不会认为我们是朋友吧。
播音委员回过头来对我说:
“这首歌和RAP的旋律并没有什么不同。下一次开班会的时候,我们两个一起在大家面前唱唱吧。”
我差点儿晕倒,但仍装作满脸笑容地摇着头。
“不不不,我不行啊,我对唱歌很没有自信,而且绝对没有在大家面前唱的勇气啊。”
阿让的表情显得极其的遗憾。
“是嘛,只要唱了一次的话,就算是有客人在,也会觉得没有什么的呀。”
我在确认了周围没人之后,对着他发梢翘起来的后脑勺试着问道:
“我说,阿让,你说要当艺人,这可是真的?”
播音委员抬头看着我的脸因为喜悦一下子灿烂起来,那样子就像吐着舌头抬起头来凝望主人的小哈巴狗似的。
“是啊,我讨厌一直待在像月岛这样一个需要填海造地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会到东京的中心去,我想给整个日本的人们带来欢笑,也带来感动。”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面对全日本的人们做些什么,大多数初中生也大抵如此吧。虽然说是有些得意忘形,但是阿让那种豪言壮语也不乏另类的魅力。
“你说的东京的中心,究竟在哪里啊?”
阿让在楼梯上停了下来,充满自信地回答说:
“御台场、赤坂和麹町……”
我简直不知道阿让究竟在说些什么。阿让像唱着RAP一样哼着调子继续说道:“……芝公园、涩谷,还有六本木。”
笨拙的我这次终于明白了。
“那不都是电视台聚集的地方吗?”
阿让十分满意地微笑着。
“是啊是啊,东京的中心有电视台啊!全日本的人视线集中的地方,当然就是中心啦!所以呐,日本的中心就在电视摄像机的前面啊!”
我在嘴里嘀咕着“是那样吗?”然后便沉默下来。阿让却又唱起了跑调的RAP。到了理科实验室之后,我们就各自回到了自己的组里。阿让很干脆地离开了我,这立刻使我安稳下来。
由于新的班级才刚刚开始一个月左右,因此,阿让似乎还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在女生当中好像颇有人气,但是和所有的男生却都保持着不冷不热的距离。我当然也知道,由于阿让想当一个既会唱歌又会跳舞还会演一手好戏的喜剧演员,所以,大家都想无视这个爱出风头的家伙。
的确,那么出色的人,肯定会让大家感到不舒服的。
星期三的第四节课刚刚结束,阿让就向我使了个眼色,然后意气风发地走出了教室。作为当值正在派发食物的阿大惊叫起来:
“怎么回事儿啊?哲郎,原来你是那家伙的朋友啊?”
我急忙慌慌张张地摇头否认,一连串拨浪鼓式的摇头差不多抵得上上百次的否认了吧。
“只不过是前一段时间去理科实验室的路上说了几句话而已。”
阿润透过眼镜用一种冷漠的目光看着我。
“那么,那个家伙都说了些什么呢?”
我吞吞吐吐地回答说:
“他说,今天的校内广播是RAP专集。而且还说,他选的是最好的曲子,所以希望我能欣赏。”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完全变成了在为并不是自己朋友的阿让进行辩护的口吻了。教室里摆放着近四十个白色的塑料饭盒,开始派发食物了。饭菜是黑椒意大利面条、菊苣和火箭菜的色拉、本地鸡胸脯肉香草烧。最近一段时间提供的配食都是比这一带餐馆里的东西正宗得多的意大利食品系列。
刚刚吃到一半的时候,吊在黑板上方的扩音器里就传出了维瓦尔第的《四季》。这个众所周知的春天的快节奏是校园广播开始的前奏曲。
“月岛中学的各位,大家好!想必你们正在享受丰盛的午间美食吧?今天我们广播的内容是,‘关本好小子’B…BOY阿让主持的日本RAP音乐专集。”
这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从旋律狂乱的录放机里流淌出来的播音一样。我用叉子尖儿一边搅拌黑椒意大利面,一边感受到了莫名其妙的、无可名状的、无地自容的羞耻。阿大嘴里塞满了本地鸡的肉块儿,还来不及咽下去,就连忙说道:
“什么B,是傻B的B吧?”
教室的每个角落都发出了冷冷的笑声。还好,阿让没有说出年级和班级的名称,我们班级的名誉总算是保住了。目前就是这样一种氛围,只有播音委员独自一人还在痛快淋漓地继续着。
那么,广播节目特酷的开场白就到这里,我们先来说一下今天的第一个曲目吧。当然是“金翅三头龙”的《永无休止》。这一首很像我关本的主题曲呐。不管别人在说些什么,我们是不可能被阻止的。”
我的叉子差一点儿就要掉在满是奶油调味汁的盘子上了。主持人用自己的姓氏来称呼自己,这一点很像《早晨姑娘》那个节目。随着腹部震颤的低音旋律,拼命的或者说是歇斯底里的、有一种玩世不恭的混浊声音的RAP音乐开始了。
阿让的广播终于停歇下来了,这时候教室里才出现一点比较安稳的气氛。还是阿大说道:
“没有什么人能让他老实一点儿吗?”
“是啊,就因为这个家伙一个人的缘故,惹得咱们全班都不得安宁啊!”
阿润在一旁接茬附和着。平时比较老实的直人这时候也开口说话了: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关本君这么让大家伙儿不高兴呢?”
阿润回过头去,回答道:
“还不是因为他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吗?尽管他说过要当喜剧演员,但自己都已经很失败了,却还浑然不知呐。要学会看懂周围的形势嘛!对绝不可能实现的梦想还大吹特吹的家伙,真是烦死人了!”
我尽管一直沉默着,但是却非常理解阿润所讲的这番话。大多数的初中生都对自己的将来有一种十分不安的感觉。既有考试竞争,又有现实社会如同牢狱一般的铁的事实,这些无疑都作为现实摆在了我们每个人的面前。阿让的钝感神经在无形当中刺激了全班同学的不安心理。
扩音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