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像一定在忍受着什么的忍者一样,在这一点上,我们大家不都是一样的吗?”
“说的也是啊!
阿润和阿大一齐应声喊道。
不管是上等社会还是普罗大众,对于我们这些初中生来说,那种无聊的感觉是丝毫没有什么不同的。我们这种必须要服从命令的生活状态还要持续多久呢?难道在忍耐当中自由就是奢侈的吗?直人快速地摆摆手,向右拐进了西仲街。被拱廊所局限的狭窄天空上,超高层公寓就好像未来城堡的瞭望塔般耸立着。阿大一声不响地消失在了铁板烧烤店之间的胡同里。就连小汽车都很难进入的潮湿的胡同里,还剩下几栋低矮的、有的只在地面上露出一半的、大半以上都已经没人居住的长屋。这就是阿大家,暴露在烧烤油烟里的窗户像油纸一样变了颜色。
在这十年左右,月岛地区产生了巨大的烧烤泡沫,有一百多家烧烤店开张营业。能够从整个东京市区聚集那么多的人来吃,还着实让我感到不可思议,那不过就是小学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只要花上五十日圆就可以买来吃的零食而已。
阿润和我慢悠悠地朝着隅田川的堤坝走去。或许是四处都被钢筋混凝土围绕着填河造地的缘故吧,月岛的居民都喜欢绿色。不管是在哪个住宅的前面,都摆放着栽花的容器以及废弃的塑料箱子,里边种植着花草。都是一些三色堇、虞美人草、大波斯菊以及虎耳草,等等。并非是精心栽培,而是在这一带很常见的花草。尽管与大海比较近,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带的风就是没有一点儿海潮的气息,而那些花草树木就是被这毫无海潮气息的风吹动摇曳着。
“那么再见啦,递送的事情就拜托了。”
阿润在到了堤坝沿岸大街时,与我道别,并向三丁目的住宅区走去。阿润矮小的背影,在离开十米以上的距离时,就显得更加矮小了。我叹了口气,然后沿着排列着各式各样公寓楼的街道独自一个人向前走去。这时候,一座镶嵌着白色瓷砖的建筑物进入了我的眼帘。
“水岸月岛”。这里就是立原瑠美娜的家了。进了大门,一层是停车场和出入口。不知为什么,进入不是自己家的公寓楼,总不免有些紧张。穿过入口处的自动门,我在有管理人员值班的小窗口旁忐忑不安地寻找着立原家的信箱。在门的右手边有个拐角,幽暗的荧光灯下长长地排列着不锈钢信箱。我从书包里掏出复印件,然后开始确认房间号码:1104号。这应该是倒数第二层楼。我没费多大周折,很快就找到了立原家的信箱,将一摞打印好的A4纸对折之后,塞进了冷冰冰的信箱口里。
我至今依然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递送班级通讯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就急急忙忙地跑回了自己家。
第二次递送则是在那一周的星期五放学之后,那是一个极其晴朗而又炎热的傍晚。我脱掉了学校制服上衣,只穿了件白色的短袖衬衫。和上一次一样,我在放学回家的途中,顺便又去了立原瑠美娜家的公寓。这一次轻车熟路地走向了我要找的那个信箱。收信箱上贴着用罗马字母写的“立原”两个字的牌子,我刚要抬起手往里面放复印件,并已经把身体转过来一半准备马上走开。但奇怪的是,不锈钢制的向里开的信箱盖却纹丝不动。难道是那种厚厚的产品介绍或者其他一些什么东西顶住了信箱的里边?无论我怎么用手指推压,收信箱口就是打不开。我简直是束手无策了。如果把给同班女孩子的通讯就这么原封不动地拿回家,的确是件很不爽的事情。实在没办法,我只好走向镶嵌在墙壁里的自动操作盘,按照房号按了键,四位数字以红色的发光体浮现出来,接着响起了门铃声,我屏住呼吸等待着里边人的应答。
“唉,来啦,我是立原。”
传来的声音显得非常年轻,也许是立原瑠美娜的母亲吧。我马上发出了好像是一个优秀学生的声音:
“我是瑠美娜的同学,我叫北川。我是来送复印件的,可是信箱好像已经塞得满满的了。怎么办才好呢?”
在操作盘的斜上方有个黑色塑料制的小窗口,一定是录像显示器的摄像头藏在那里吧?于是我把目光从窗口上移开。而里边传来的声调却高亢起来:
“原来是北川君啊,我马上就开门,你能不能帮我拿上来呢?”
是立原瑠美娜的声音。与此同时,响起了自动门打开的金属声。
“是瑠美娜吗?为什么非要我拿上去呢?”
“有什么不好吗?快点吧,你!”
在玻璃门快要关闭的一刹那,我一闪身进了门。电梯间一片寂静,仿佛没有什么人居住似的。我乘上两个并列电梯中的一个,到了十一楼。从走廊里远远地可以看到好似灰色带子般的东京湾。我按响了立原瑠美娜家的内线自动电话机。
从内线自动电话机里传出来好像是在练习腹部呼吸一般的急促声音。我担心地问:“瑠美娜,你没事儿吧?”
“嗯,没事儿。对不起,你把东西放在门前就请回吧。我还是不能见你呀……非常对不起。”
刚才还非常明朗的声音,怎么现在变得这么低沉了呢?我呆呆地望着整整齐齐地嵌进铺有瓷砖的墙壁里的不锈钢门。与其说是能够让人出入的房门,还不如说是似乎要将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似的,仿佛可以看到门上有个极其坚硬的门闩。
“知道了。”
我弯下腰去,把复印资料放在了门外走廊的地上。
“北川君,对不起啦……”
只听到里边喘着粗气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
“……不过,还是请你务必再来呀……拜托了。”
“知道了。”
这么说着,我离开了内线自动电话机,返回到外面的走廊上。在乘上电梯的那一瞬间,我迅速回头望了一下立原瑠美娜的房间,只看见那份用夹子夹在一起的复印资料被十一楼上的风一页一页地吹翻起来。
第三次去“水岸月岛”公寓的时候,我还没到立原瑠美娜家的收信箱,手机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鸣叫起来。网络上下载的手机铃声是AIKO(爱子)的新歌曲。我从书包里取出手机放在耳边。
“北川君……”
传来的是立原瑠美娜的声音,我感到非常吃惊。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从内藤君那里问到的。能请你直接进来吗?”
阿润竟然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就擅自将我的手机号告诉了立原瑠美娜。这显然是违反游戏规则的!这样一来,阿润也就欠我一份人情了。我乘上电梯,来到了十一楼。通话还在继续。
“就那样一直到我家的门前吧,走廊的门没有上锁。”
我走在外间走廊的脚步在中途停了下来。
“什么?要我进到房间里去吗?”
“是的。我跟家里人说了你上次来过的事情,爸爸妈妈让我一定要向你表达谢意。”说着话,我很快就来到了1104号房间前。但是,我还是踌躇着是否应该把自己的手放在门把上。
“算了吧,就这么点儿小事情。万一碰到了瑠美娜的妈妈,我会紧张死的。”在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一种嘲笑声。
“我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家里没人。你不用担心,进来吧。而且我还特意给北川君准备了点心呐。”
我一边说着“失礼了”,一边慢慢地打开了玄关的门。这是和其他公寓完全一样的狭窄的玄关。我的脚刚刚踏上铺着石板的地面,灯就自动亮了。在顶灯暗淡的光亮下,可以看到长长的走廊尽头的格子门。但是却哪里都看不见立原瑠美娜的身影。
“你就一直走进来吧。”
我脱下运动鞋,胆战心惊地穿过了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的走廊。我只能从手机里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但却丝毫感觉不到周围有什么人的气息。在初次造访的人家里面,却是空无一人,不由得使我感到有些毛骨悚然。我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房门。右边是开放式的厨房,左边是客厅兼餐厅,这里倒显得十分开阔。大概有四五十平米的面积吧。在组合沙发的对角线方向有一台四十英寸的背投电视。我面前的餐桌上准备着冒着热气的咖啡以及点心盘子。
从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变得十分明朗快活起来。
“这是我非常喜欢吃的东西,托普斯的巧克力点心。我不是太想吃,北川君,你就都吃了吧。”
站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感觉自己像个傻瓜一样。我把书包放在地板上,然后一个人坐了下来。
“喂,我说,瑠美娜,你到底在哪儿啊?”
说着话,我直盯盯地望着客厅墙壁上惟一可以看得见的那一扇门。那是一扇与墙壁一样涂成白色的门,门上贴着和收信箱上一样用罗马字母书写的“瑠美娜”三个字。因为没有听到回答,我就继续说道:
“客厅白色的门那边就是瑠美娜的房间了吧?我都已经到这里了,你也总该出来见我一下吧?”
我站起身来走向那扇白色的门,但是马上就传来了立原瑠美娜惊慌失措的声音。
“绝对不行!上着锁呐,你过来也没有用。算啦,北川君,你还是吃点心吧!”
她的声音里分明透出一种十分坚毅的语调。没办法,我只好拿起叉子,叉起了点心的一角。透过钩织的窗帘,夕阳的余晖透射到房间里来。隅田川的对岸,一轮好像到了品尝期限的鸡蛋黄一般的夕阳有气无力地漂浮在筑地与银座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之间。我风卷残云般吃完了所有的点心,最后又将咖啡一饮而尽。然后对着依然接通着的手机说道:
“谢谢你的款待!果真是很好吃。复印资料就放在桌子上了。代我问你妈妈好。”
“等一下!我都整整一天没跟什么人讲话了,跟我说说话再走,好不好?”我刚刚站起来又坐回到了椅子上,心想说说话也没什么不可以。不过,在立原瑠美娜和我之间能够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呢?立原瑠美娜有些犹豫地说:
“班里的同学们都好吗?”
“嗯,大概都好吧。”
我含糊地答着。我实在是无法知道别人的情况。因为对我来说,除了几个比较要好的朋友之外,剩下的同学大多就和在地铁同一个车厢里偶尔相遇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即便是和立原瑠美娜的关系也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于是,我听到了一声叹息:
“……我,自己都非常讨厌‘瑠美娜’这个名字。在上小学的时候,常被别人嘲笑说像火车站大楼的名字呐。”
我也记得这件事,有个车站的名字就叫“新宿瑠美涅”。
“是啊,或许稍稍有些与众不同。”
“还有,我也十分讨厌自己呐。”
我实在是无话可说了。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好似哽咽的声音。她真的在哭泣吗?我沉默着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我既不可爱,头脑也不好,而且还太胖了……由于整晚睡不着觉,到了第二天早晨,就发现空气变得白白的,但是只要太阳一照,就会马上消失的。”
她说的应该是春天的烟霞。不仅仅是立原瑠美娜,和大多数的初中生一样,我偶尔也会有失眠的时候。黎明时分的公寓像桩子钉进填海造地的地面一样,被白色的大幕遮掩起来,浮现在我的眼前。
“就像那样,在任何人都不知晓的情况下,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我很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就是我现在的梦想了。”
这是一个很想一觉醒来,便仿佛融化在朝阳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梦想。立原瑠美娜的讲话总是没有什么过程,而且是突然就从话题的核心谈起。刚才还是十分快乐的样子,现在却会突然哭泣起来。我对她那种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十分尽情的性格,多少有点儿感到不安,但却又觉得很可爱。
“北川君,你有梦想吗?”
我一时无法回答。
“不知道。也许现在我还没有发现自己的梦想吧。可是,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会有的。”
说过之后,我却又在想,或许永远都寻觅不到那个属于自己的梦想了,于是便沉默下来。
“对不起,突然问你这么稀奇古怪的问题。”
“没什么。”
“你还会来吗?”
“因为是我当值,所以下星期五我还会来的。”
“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了,希望你能跟我聊聊天。”
“知道了。”
我挂掉手机,返回到走廊上,从玄关走了出来。当我走在没有任何人的通道上时,感觉就好像是从哪家医院探望病人归来一样。
那之后的四次派送复印资料的情形都大致差不多。奶油馅点心、果汁甜瓜面包、生奶酪点心,等等,每次餐桌上准备的餐点各不相同,在一阵狼吞虎咽过后,立原瑠美娜和我都在各自的房间里,隔着一定的距离用手机讲一会儿话。虽然偶尔也会有比较沉重的话题,但基本上都是一些学校啦、电视啦以及漫画啦之类比较无聊的话题。
然而,餐桌的情形在两周后却发生了变化。那一天,为了查阅自由研究的资料(关于大致从明治时代中期开始的这个城镇筑造堤防工程的历史),我去了一趟月岛图书馆。因此,到达立原瑠美娜家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一个半小时。这是个下雨天,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
“对不起,今天我迟到了。”
我一边用手机道歉一边走进了餐厅,餐桌上已经摆放好了两个盘子和两个纸杯。在其中的一个盘子里有生奶油巧克力点心,另一个盘子里放着两块像小积木一样的高热量营养食品和十粒药片。饮料是果汁牛奶。这时,在我的耳边传来了立原瑠美娜的声音。“已经到了晚上,我很想和你一起吃晚饭。因为在减肥,所以到了晚上我是什么都不吃的。”“瑠美娜的晚饭就只是这点儿高热量营养食品吗?”
“是啊,剩下来的就还有一些维他命、钙片什么的。”
就在我凝视着盘子空白的地方时,立原瑠美娜房间的门却悄悄地打开了,而且从门口就可以直接听到她本人的真实声音了。
“减肥还没有完全结束,所以不要老盯着我看哦。”
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我尽量按捺住惊讶的表情。瑠美娜原本丰满的面颊已经变得清瘦,眼睛周围也干巴巴地凹陷下去,以至于眼球明显地突了出来。肩膀单薄而高耸着,恤衫好像是晾晒在干洗店的铁丝衣架上似的,有气无力地垂挂着。用布制裤腰带系紧的牛仔裤腰围也就只有金属球棒的前端那么粗。看到这些,我下意识地慌忙移开了自己的视线,然后顺势坐在了椅子上。立原瑠美娜以极快的动作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傍晚的新闻画面上播出了折扣商店的信息,是有关无论什么商品都以半价出售的商店的报道。当然可以肯定,立原瑠美娜的体重也同样减掉了一半。
看着打开的电视,我心里多少踏实起来,因为有了一个可以安全投放视线的地方了。立原瑠美娜就坐在我的右侧。我尽量不去看她,她那放在餐桌上的手臂就像在关节处安装了齿轮的不锈钢钢管儿一样,钢管儿的表面分布着蓝色的血管。
“沙沙的声音很吵啊。”
说着,立原瑠美娜用遥控器关闭了电视机的声音。可雨声却偏偏在这个时候侵袭进了房间。我们就这样面对着无声的电视吃起晚饭来。立原瑠美娜吃一根长曲奇饼就用了大约十五分钟。先吃完的我说道:
“总感觉到你好像变得非常苗条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减肥的呢?”
立原瑠美娜特别高兴地莞尔一笑。当她笑起来的时候,我可以看见她脖子上的青筋绷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