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失火的记忆
火,火光冲天,窗外痛哭的声音,救火的声音乱成一团。
火,无处不在,我呆坐在火海里,眼前浓烟滚滚,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的火光中晃啊晃啊,终于倒下去。
那倒下去的人面容越来越模糊,那一张一翕的嘴唇仿佛在控诉什么,那声音也被大火烧成了灰烬。
那双怨恨的眼睛终于没有闭上。
我眼前一黑,结束了。
1
在医院已经住了半个月,哥哥每天都陪爸爸来看我,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很多,微微驮着背,轻轻抚摩着我受伤的手说不出话来。
“爸,医生说我可以出院了,这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再说我也好好的,您就不要那么自责了。”
这件事不提起来也罢,提起来爸爸就使劲地摔着拐棍骂:“都是春儿那个死丫头,竟然在你的床头掌蜡烛,幸亏我发现得及时,否则你恐怕也要活活烧死在里面。”
哥哥拍拍爸爸的肩头安慰道:“春儿那丫头都已经烧死了,也为她做的错事付出了代价,我已经吩咐帐房的刘叔打发些钱给春儿的家里安排后事了。妹妹福大命大,这事就让它过去,以后也别再提起了,免得妹妹想起来伤心。”
我抱起爸爸的胳膊撒娇:“哥哥说的是,爸爸就不要再提了。”
爸爸终于点了头,然后吩咐哥哥去办理出院手续。
我们家是做当铺生意的,几十年下来,由于爸爸善于经营已经由当初一家十几平米的小作坊变成了现在上海滩数一数二的连锁当铺,永安当铺。爸爸说,这当铺名字的意思是,永保平安。在如今兵荒马乱的上海,赚钱是小,一家老小的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出了医院,爸爸的司机急忙迎上来帮着拿东西,我从来不记得爸爸有一辆那么漂亮的洋车,围着车转了两圈,喜欢得不得了。
哥哥问:“若水,好久没坐爸爸的车了吧?”
我惊愕地抬起头:“爸爸什么时候买的车,我坐过么?”
哥哥一听急了:“你这丫头,是谁以前老吵着让爸爸开着车陪你去买东西的?”
“是吗?”我皱了下眉头丝毫没有印象。爸爸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文杰,你妹妹刚出院,而且医生说,他惊吓过度有选择性失忆的迹象,你忘了吗?”
哥哥恍然大悟拍了下脑门:“哦,对了,那个外国医生是这样说的,若水,如果你记不起什么也不用害怕,那个外国医生会帮你做心理治疗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一路上,爸爸的话都少,脸色凝重地望着窗外,反而是哥哥很兴奋一直拉着我介绍最近街上新开的不错的店铺。这些街,这些所谓的我经常来的街,都陌生得很,除了偶尔的点头摇头,我不敢再开口。
2
刚进门就听见丫鬟的吵闹声:“太太,小姐回来了!”
妈妈穿着紫红色的旗袍,头发盘得高高的,脸上的皱纹绽放成了一朵好看的菊花。这女人就是女人,原本也没什么本事的,遇见事只会哭哭啼啼:“我的若水啊,这苦命的孩子,让妈看看瘦了没?啧啧,你看这小脸儿跟那蔫黄瓜似的。沈妈饭菜准备好了没,要给我的小可怜儿好好的补补身子。”
爸爸烦躁地挥挥手:“好啦好啦,女儿又没死,别在这哭丧。”
妈妈看爸爸脸色不好忙噤了声,带着我匆匆去了饭厅。沈妈已经煲好了鸡汤,见了我只是笑:“小姐,这鸡是我儿子在乡下抓来的还没开始下蛋的小草鸡,最补身了,小姐大难不死一定会有后福的。”
“谢谢奶妈,您也一起坐下来喝吧。”
沈妈摆摆手:“我们这做下人的怎么能跟主子同桌吃饭,小姐你先吃,吃完了再盛。”
沈妈是个憨厚老实的人,从小我生下来母亲没有奶水,奶妈把自己的儿子扔在乡下喝小米粥,把我喂得水水嫩嫩,儿子瘦得很柴禾杆似的都一岁多了还不会走路。她的儿子叫阿辉长大后也来当铺做事,小伙子聪明勤快爸爸很喜欢他,就让他做了自家的司机。
楼梯口有脚步声响起来,高跟鞋的细跟敲着木板一下一下有节奏地由远而近。我确信我没见过这个女人,她长得很美,凤眼樱唇,眼波流转是说不出的万种风情。她就那么妖媚地看着我,不说话,一步一步地走下来。
我扭头问妈妈:“是哥哥的新嫂嫂吗?”
妈妈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嗓门一下子提高上去:“呦,你嫂嫂可是名门闺秀,哪会出落得这么妩媚风尘啊?”
沈妈恭敬地叫:“四夫人,您要不要喝点鸡汤?”
“四夫人?那就是爸爸的第四个姨太太。那应该还有其他的两个姨太太了?”我砸砸自己的混混沌沌的脑袋:“妈,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妈心疼地抓住我的手:“小宝贝啊,想不起来就别想了,这个样子妈心疼死了。”
四姨太翩然坐下来端起沈妈盛的鸡汤喝了一小口,笑道:“小姐果真是被那场大火吓坏了。哪有什么其他姨太太,不是都死了么?二夫人难产,大人孩子都死了。三夫人逛街被车撞死了。”
“啊,怎么会这样?”我惋惜地叹了口气。
“所以你爸爸才会娶我进门来冲喜啊。”四姨太端起鸡汤慢悠悠地喝着。
妈妈气得说不出话来,拉着我就往屋外走,门口趴着一只肥大的猫,正睡得香甜,妈上去就是一脚,踢得猫尖锐地叫起来,她愤愤地骂:“死猫,和那贱人一样只晓得吃不晓得养。”四姨太的手抖了一下,很轻微,她背对着我一口气把那碗鸡汤喝完。
3
四姨太是爸爸从舞厅带回来的,比我年长几岁,叫紫玉。听哥哥说,紫玉是舞厅红极一时的美人,爸爸常常为了看她的表演放下当铺的生意给哥哥做。当时爱慕紫玉的男人如过江之卿,其中不乏年轻英俊家庭富有的公子哥,可是紫玉偏偏就选择了爸爸,并且乐意来为春家冲喜。
沈妈庆幸地说:“这四夫人嫁到春家以后,这的确是太平了两年,如今小姐又出了事。幸好出事的那天,老爷带着全家人去看戏,小姐不喜欢看戏,就留了个春儿丫头伺候着。这丫头聪明灵巧一向最讨太太喜欢,这怎么着就闯了大祸,还把小命赔了进去。”
“爹那天怎么会回来的?”
“也许是父女连心,老爷觉得右眼皮老跳,于是就自己回家来了,一进门就看见小姐的房间火光冲天,于是冲进火里把昏迷的小姐给背出来了。”末了沈妈问:“小姐,你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我叹了口气:“医生说我是选择性失去记忆。”
沈妈把汤药已经吹凉了,放到我手上:“这忘记了也好,都出了人命了,省得小姐想起来害怕。”
汤药很苦,我喝了一半就吐了出来,一个小丫头忙拿着痰盂接着。
“这丫头是谁?”
“这丫头叫小鱼,春儿出事那天生病在下人房里睡觉,和春儿的小老乡,两个人跟亲姐妹一样。老爷把小姐救出来以后,小鱼在门口眼看着春儿烧死,吓得不会说话了。”沈妈摸摸小鱼的头发:“真是可怜。”
小鱼顿时红了眼,张了张嘴巴手忙脚乱地比划着什么。
沈妈微笑着点点头:“好,老爷也是这个意思,既然春儿不在了,你就替她继续伺候小姐。”
小鱼这才恭敬地给沈妈扣了一个头,然后照顾我睡下。
关了灯,小鱼就睡在旁边的床上。
这一觉睡得极其不安稳,脑海里,模糊的脸一点一点地在眼前放大,那凄楚怨恨又充满疼惜的眼神。火在他的身体上燃烧起来,哀号着向我扑过来。
我尖叫着惊醒。
汗水已经将睡衣都侵湿了,只觉得从脊背后窜出一股凉气。
房间里静悄悄的,雪白的纱帐被风撩起来又放下,小鱼的床上是空的。我穿上绣花的鞋子往外走。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事情不太对劲。楼下的灯是关着的,借着从窗子里照进来的月光,我推开门,进了院子。
院子里的花园里种满了各色的玫瑰,花开得很好,很美。
借着月光,在花园的一个角落里,火光一闪一闪。
一个白色的身影,断断续续的抽泣的声音传过来,在这寂静的夜里无比诡异。我一步一步地靠近,每一步都很小心怕惊扰了他。他面前的纸钱慢慢地烧。火焰把他的侧脸照得通红,似曾相识。
突然。
背后碎碎的脚步声,我回头,一块白布蒙上了我的脸。
4
头痛欲裂,睁开眼睛,阳光冲进眼睑,小鱼趴在旁边,眼睛里都是暖暖的笑意。我坐起身来,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心中一惊捉住小鱼的手问:“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我怎么在这里?”
小鱼惊慌地摇头,跑到桌子旁边拿起纸笔写到:小姐,我昨天晚上上厕所,回来就发现你不见了。然后,我在花园里找到了你,你已经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那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烧纸的人?”
小鱼想了想写下:没有。
这就怪了,且不论那人是男不女,为什么要在深夜在院子里烧纸。再且,就是谁把我迷晕了。如果这人要害我的话,我根本就没有命活到现在。这个家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没有做这件事的动机。
我笑着拍了拍小鱼的手:“好妹妹,这件事不要跟别人提起,就当没发生过。”
小鱼犹豫着答应了下来,沈妈上楼来叫我说爸爸和他儿子阿辉已经在楼下等我了。我这才想起来今天要去那个外国心理医生那去就疹。小鱼拿出漂亮的洋装给我换上。一路上,爸爸都在说这个心理医生多有本事。
他叫丹尼,是法国人,在法租界开了家心理诊所,手下有一批在国外进修回来的留学生。他是个很优雅的男人,绅士地吻我的手背说:“美丽的小姐,很高兴为您服务。”我担心地看了一眼爸爸,他并没有任何不高兴的表情,反而赞许地点了点头。
我好奇地看他:“你真的可以让我恢复记忆吗?”
“是的,只要你接受我的催眠治疗。”
“催眠治疗?”
“催眠可以让你回忆起你已经忘记的东西。”
“真的这么神奇?”
“相信我亲爱的小姐。”
他示意我躺到一个大椅子上,拿着金色的怀表,在眼前摇晃,不一会,随着他的声音,我的眼皮越来越沉,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事实上,我并不知道他从催眠中知道了我过去的什么事情,只是醒来以后好累,好象和别人进行了激烈的搏斗一样几乎要虚脱。爸爸看起来很高兴,他吩咐我出去等着,自己还有话和丹尼医生谈。
坐在诊所外的长廊里,我努力地去想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脑海里有些东西变得越来越淡,另一些东西越来越清晰。
“你还好吗?”你一个清脆的男声响在头顶。
我抬起头,一张好看的脸映入眼睑,正确地说,他高大英俊穿着白色的隔离衣,端着一杯热茶冲我笑。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热茶说:“谢谢,只是有点累。”
“哦。”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然后伸过手:“你好,我是这个诊所的医生叫杜飞扬。”
“我是春若水。”我匆匆地跟他握了手然后向身后看有没有爸爸的身影。我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我爸爸不喜欢我乱交朋友。”
“那我们算朋友了?”
“恩,是的。”我说着眼角撇见阿辉从诊所里进来,神经质地站起身说:“对不起,我要走了。”说罢匆匆地跑掉。
他在身后喊:“认识你真高兴。”
我的脸顿时没有了血色,因为这句话被爸爸听了个正着,他皱了眉头冷冷地问:“那个是谁?”
“哦,不认识。”我说着,随阿辉进了车子。
爸爸也坐进来,脸色缓和了许多:“爸爸只是怕你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爸,我知道了。”我低下头,无比乖巧地应和。
5
我越来越不喜欢出门,总觉得太阳的热烈会将我灼伤。在家里闷得久了,妈妈也怕我闷出病来,于是答应让我去当铺里玩。在当铺里总是能见到各种各样的人和他们当的东西,小鱼也变得开朗多了,好奇地看看这里摸摸那里。
这日,我和小鱼在总店玩,帐房刘叔给我们讲他小时候饿得厉害就去大户人家偷馒头吃的故事。小鱼听得正起劲,门外来了一个人,是个叫花子,穿得婆婆烂烂。刘叔赶紧招呼伙计们把他赶出去。这叫花子死死地抱着怀里的包袱大叫:“我有东西要当啊,不要赶我走,我有东西要当。”
我一听来了兴趣,一个叫花子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要当。于是喝住伙计说:“进门就是客,且看看这个小兄弟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当。”
伙计们哄笑起来。
叫花子把包袱往柜台上重重地一放:“还是你们小姐有眼光,别看我穿得寒碜,等我把这东西当了也是个有钱人了。”
叫花子把包袱解开,露出一个红木的四方大盒子,刘叔睁大了眼睛想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好东西。盒子打开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空气像静止了一般,几秒钟后,鬼哭狼嚎的声音从店里传出去。
我捂住自己的胸口。
是一颗人头。
头上挽着漂亮的髻插了金制的珠钗。脸已经被烧得血肉模糊。两只眼睛凸在空气里,血红血红的,像怨恨的笑。
那小叫花子早就吓傻了,摊在地上,半天没有反应。
爸爸和哥哥来的时候,那颗人头还在盒子里,他只看了一眼就流下了眼泪。
“爸,怎么了?”
“是紫玉。”爸爸颤抖着拔下了发髻上的珠钗:“这是我特意让人为紫玉打的珠钗,上面还镶嵌了紫玉石。”
“四姨太?”阿辉一把揪起摊在地上的小叫花子:“是你把这个送到当铺来的?”
小叫花子吓得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小的什么都不知道!有人给了小的两块大洋并给了这个包袱,说这个拿到永安当铺就能当个好价钱。”
“那人长什么样子?”
“那男人戴着墨镜,小的没看清。”
四姨太死了,尸首是在不远的乡下找到的,沈妈早上还见她慢悠悠地下来吃早餐,然后挎着她的小坤包出去打牌。我回家后心情一直很糟糕,妈妈偷偷地去佛堂里给列祖列宗们烧香,嘴里念念叨叨:“狐狸精出家门,天下太平了,祖宗们放心了。”
“妈!”
妈妈被我这一声叫吓得浑身一哆嗦:“死丫头,鬼叫什么吓死老娘了。”
“四姨太是不是你杀的?”
“你从哪听来的这乱七八糟的话?是不是哪个丫头跟你嚼了什么舌根了?”妈妈拿起鸡毛掸子:“到底是谁,看我不打死她。”
我叹了口气,是我瞎猜的。只是四姨太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这个凶手肯定是家里的人,而且他很了解四姨太的作息时间,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肯定有杀四姨太的动机。如果不是妈妈的话,那就一定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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