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瑞贵和夏彦相对而视,给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复。
夫人一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了阴影,那种美更凸显了她落寞的印象。从领口裸露出来的细白肌肤,则散发出了一种病态的气息。
〃我们都是运动选手,当然要有精神。至于开朗的只有小林一个,他连我们的份都用光了…〃
〃哦。〃
把埋在床单中吃吃笑着的夫人就像个含羞带怯的少女一般。瑞贵不觉松了一口气。体弱多病而线条纤细的美人不是他想深交的对象。
正因为自觉和凉也神似,所以面对夫人这种类型的人让他觉得不怎么舒服。
他觉得对方好像刻意让他看到原本应该要加以掩饰的弱点。
正当瑞贵不知道如何接话,笨拙地游移着视线时,夫人用两手将床单和浴衣、枕头套等一把抱了起来。这时候行动胜过言语。
〃让我来。〃
瑞贵伸手想要接过去,夫人却慌张地往后退。
〃不,我不能让客人做这种事!凉也会生气的。再说,旅馆业务方面我不能帮什么忙,但是这种事情至少…〃
〃何必跟我们客套?反正房间有好几间,不是吗?〃
夏彦也伸过手去。夫人紧紧抱住床单,一脸困惑地抬头看着他们两人。
〃可是,箕轮先生全身都湿透了,而七濑先生一身都是灰尘……〃
〃啊〃
两人急忙低头看着自己。
豆大的水珠会从夏彦修长的手臂和长长的浏海上滴下来,弄皱刚洗好的床单,而瑞贵则因刚刚搬了东西,运动服上沾满了泥土和灰尘。
5
结果就在这种状态下,夫人抱着床单走了。
得先换干净衣物的两人只好无聊地并肩走在夫人后面。
一向我行我素、永远昏昏欲睡的夏彦,和光看到他就会无端感到焦躁的瑞贵,也没能有正式的交谈。自然而然地,就由瑞贵和夫人进行不着边际的对话。
谈着谈着就提到了凉也。瑞贵当然不能说凉也的长相和性格不一致,只好说他是个开朗、有趣以坚强的人。
一边笑着一边走在前头的高梨夫人突然停下脚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眼看着夫人的眼眶开始湿润了。她低下头,无助似地紧抱住床单,瘦弱的肩膀开始颤抖着。
〃我的母亲过世……我知道我应该坚强起来,可是我却害凉也休了学……旅馆的业务,还有家里的事,全都是那个孩子……〃
夫人哽咽了。她背对着茫然站在身后的两个人,站在充满了雨声的走廊上,开始悲凄地哭了起来。
〃凉也并不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可是他却笑着安慰我不要担心。我那过世的母亲也是个很坚强的人,真奈也突然长大了……只有我……只知道哭〃
瑞贵心痛地看着那单薄的背影。
她大概是这样每天哭着过日子吧?她一定常常在凉也面前哭着频频道歉,在突然长大许多的年幼女儿面前哭泣,在没有人的地方暗自流泪吧?
想必她怀念着过世的母亲,想着被孤单丢下来的自己,想着那些为她着想的孩子们,以至于变得如此瘦弱纤细吧?
绢丝般纤细的神经哪经得起风雨的摧残?她是个身心俱弱的女性。
〃高梨夫人。〃
突然间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瑞贵惊慌地看着出声的人。夏彦紧绷着脸看着夫人,夫人也缓缓地回过神来。夏彦那严厉的视线让那对湿润的眼眸感到畏缩。
〃您得再多吃一点。〃
〃啊?〃
夫人听到这古怪的话,不禁瞪大了眼睛。
〃请原谅我不会说话。人光是露出笑容就要耗费相当多的力量,如果您多吃一点东西让腹部有多一点力量就笑得出来了,而且也有力气活动。人只要一活动,肚子就会饿,就会吃更多。人会吃会动就睡得好,自然就不需要药物。因为全神贯注让自己提起精神,自然就会累得受不了。您只要敦促自己多吃一点就好了。〃
〃箕轮先生……〃
〃我讨厌看别人哭,我相信凉也先生也一样。与其无助地哭泣,不如多吃多笑要来得实际。如果您再不笑,身体就会变成人干了。〃
夏彦话才说到一半,高梨夫人的泪又流了出来。
〃是……是的〃
高梨夫人抬起头来,没能成功地用颤抖着的嘴唇挤出一丝微笑,她把脸埋在两手之间。
那拼命压抑的呜咽听起来好悲伤,瑞贵不觉移开了视线,装作望着外头。
夏彦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像是生气又像是怜惜,也像是悲哀。有一种温柔,也有一些严峻。
他的表情明确地说着,年纪大不见得就会变成熟。哭着说自己脆弱的夫人仍只是个少女。
〃七濑,我们走吧!〃
在夏彦的低声催促下,瑞贵惊醒了过来。他追上夏彦,静静地走着。
在漫长的走廊上回响的啜泣声叫人受不了。
瑞贵庆幸夏彦没有注意到背后。她望着那比修长的自己略微高了一点的肩膀线条。隔着濡湿紧贴在身上的衬衫,可以看到发达而结实的肌肉。
突然,凉也刚刚说的话掠过心头。
〃箕轮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体贴又不着痕迹的大力士;明明应该没有从事什么运动,却又有着比任何人匀称的肌肉,低沉的声音。
平常总是睡眼惺忪的家伙突然显露出来那种表情。
不可思议的男人。
瑞贵开始对一直让他觉得跟以前不同的夏彦的改变产生了兴趣。
而且,他第一次认真地想要了解这个背对着自己,默默地走着的〃现在的箕轮夏彦〃。
默默回到房间的夏彦准备换衣服,又走了出去。大概是想顺便去泡个澡,温暖一下冰冷的身体吧?
当夏彦离开之后,瑞贵松了一口气。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却又不知怎么开头。
而且,一看到那张昏昏欲睡的脸就会让他火冒三丈。可是,当夏彦露出刚刚那种尖锐的表情时,他又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
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混乱。
好奇怪的感觉。他一向自认,而且别人也常说,他是个擅于判断状况,从某方面来说算是相当冷静而客观的人。
那与外形不相衬的强烈个性和阳刚气质,使他深受同年龄男孩子们的好评,他有很多男性朋友。
可是,相对的,一些尖酸刻薄的朋友对瑞贵的批评自然就不留余地了。
性急而蛮横。平常冷静,一旦火气上来,出手比谁都快,而且死不认输。容易热衷于某事,但热得快,冷得也快。
拜此之赐,他不怕交不到女朋友,但是关系却都维持不久。他喜怒无常,好恶明显,偏偏遇到不是相当亲密的朋友就会故意装乖。
他喜欢破坏规则,看似淡泊,其实对性也相当有兴趣。
瑞贵觉得凉也是个怪人,但是以朋友的立场来看,他自己在外形和言谈举止上的冲突性,倒是比凉也高出许多。
总而言之,因为有那太过端整而让人敬而远之的容貌,以及与外表产生强烈冲突的内心世界,才将瑞贵塑造成喜欢有众多朋友的美青年。
对那些不想让对方知道他内心世界的人,瑞贵所展露出来的亲切笑容其实就像一张扑克脸,但这个特质却使他大受女高中生欢迎,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瑞贵突然想到一件事,他歪着头不解地抚摸着自己那纤细的下巴。
难怪脸部肌肉不觉得疲累,他发现自己这张迷人的笑容到了这里之后,完全没有使用过。
他无需在小林或川端面前摆出那种表情,而面对夏彦时,他更是毫无忌惮地展现出自己的本性。
不但如此,不管对谁,他从没露出过这种死板的表情,也不会光看到对方就感到焦躁。
他觉得夏彦一定认为他是个易怒、不快乐的人,想着想着不禁皱起了双眉。他在夏彦面前确实老是生气,频率高到连他不敢说其实自己还有更多不同的表情。
摸着下巴的手移往头部,缓缓地梳着那光滑的头发。
搞不懂。
只有在面对箕轮夏彦时,整个人就变得神经质。
他对箕轮的过度反应甚至遭到小林的揶揄。
〃怎么会这样……〃
瑞贵嘟哝着,躺到床上瞪着天花板上的木纹。发呆了一阵子之后,凉也在楼下叫吃饭,吃过午饭后,他又回到房里来。
夏彦去洗澡还没回来。心事重重的凉也,不等瑞贵吃完饭就退到帐房去了。
瑞贵拿着买来的咖啡坐到房间的窗台上,发现对面房间的窗户打了开来,他看到高梨夫人那白皙的脸孔。
她的眼角还泛着红,但是已经停止哭泣了。两人视线相对时,她对瑞贵轻轻地点点头,开始打扫小林他们的房间从隔着中庭相向的房间里传来扫帚清扫榻榻米的声音。
当瑞贵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时,看到凉也上楼来,开始跟母亲交谈。雨虽然不停地下着,但是凉也那清澈如少年般的声音却依然清晰可闻。
他用响亮的声音一一向母亲报告他等到最后姨丈还是没来、请夏彦去帮忙买东西、匆匆忙忙把事情谈完等等。
〃真是的!明明一再提醒过的,那个人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
凉也高分贝的声音让瑞贵不由得露出苦笑。看他确实相当生气,而且好像有点担心,但是声音却明亮得让人感觉不出一丝丝怒意。
隔了一阵子不见他们母子的人影,后来又看到他们在本馆二楼窗户的一边清扫。
门户洞开的房间看起来好舒服。跟可能在整修中的一楼的几扇窗户都紧闭着的景象形成强烈对比。
凉也和母亲的对话声忽远忽近,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人在活动时的声音让人听起来好舒服。
瑞贵全身放松,重新调整坐姿态,闭上眼睛。
可能是为了取悦一直郁郁寡欢的母亲吧?
凉也比平常更多话,语气也刻意放松。可能是他天生的个性使然吧?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丝的勉强。
凉也的声音、单调的语气以及雨水声,成了最佳催眠剂。
不久,当瑞贵的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忽然听到凉也吹口哨的声音。他吹的是流行歌,当中还夹杂着一些陌生的西洋歌曲。
旋律随着凉也的行动忽远忽近地持续着。
他吹得真好。他似乎偏好节奏快速而愉快的歌曲。
瑞贵睁开差一点就要阖上的眼皮寻找声音的出处,却看不到那对母子,可能已经离开窗边了。
过了一会儿,节明快的歌声突然中断了。四周回归寂静,只有雨声开始在瑞贵的耳畔响起。
当混在雨声中、悄悄潜入体内的睡魔使得瑞贵的意识即将沉沦时,他又听到一首味道截然不同的歌。
〃?〃
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因此听不清歌词,但旋律却很熟悉。瑞贵再度睁开即将阖上的眼皮,竖起耳朵面向中庭。
〃月之沙漠……?〃
语尾带着颤音,曲调低沉,缓缓地吟唱着。
是凉也。是川端说他在深夜里听到的歌声。
仔细一听,和音出现了。高梨夫人好像也加入了吟唱的行列。
好高亢的声音。平时多少会提醒自己注意吧?凉也平常讲话的声音比较低,不过却没有很严重的不协调感。
可是一旦唱起歌来,那高音部分就格外引人注意,果然不像成年男子的声音。
两人缓缓地唱着只有短短几句词的歌。
雨声变大了,渐渐地听不到他们的歌声。
在朦胧的意识中,瑞贵茫然地想着,这首歌的作者大概没看过沙漠吧?这首歌太适合这种阴雨的天气了。
那对母子或许下楼去了吧?歌声渐行渐远,雨势变大了些,当四周只剩下雨声时,靠在窗边的瑞贵缓缓地歪下了身子,然后滑过墙壁,修长的身躯终于躺平在榻榻米上。
持续回荡在四周的雨声变甩了摇篮曲,让瑞贵在不知不觉中发出轻轻的鼻息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喧闹的脚步声快速地敲醒瑞贵的意识。
拖着一条腿的快速拖鞋声跳也似地接近,几声猴急的敲门声之后,小林跳了进来。
〃我们回来了!〃
川端的声音迟了几秒后跟着响起。
〃这边的雨下得好大啊!〃
〃这么久才回来?〃
瑞贵还来不及开口,后面就响起声音,瑞贵惊慌地跳了起来。
〃花了那么久的时间,好玩吗?〃
夏彦放下手边的杂志,隔着瑞贵若无其事地问着刚回来的两个人。
〃夏彦……〃
瑞贵茫然地嘟哝道,那不解瑞贵话中含意、半开半阖的眼睛,惺忪地看着瑞贵。
〃原来你在啊……〃
〃七濑,你还没睡醒啊?〃
夏彦看着一脸惺忪地看着自己的瑞贵,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道:〃这里是我的房间呀!我洗过澡,吃过面条之后上楼来是很自然的事啊!而且,七濑你看到我还对我笑呢,你不记得了吗?〃
夏彦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桌子,开始看着小林撒落一地的小册子。
〃对你笑?我吗?〃
〃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你……〃
夏彦对着脸色泛红的瑞贵扬起嘴角轻轻一笑,然后转过身去。
瑞贵一边听着川端说明事情,一边看着正在阅读小手册的夏彦。
他本来对人的气息非常敏感。在他睡觉时只要有人在房里走动,他一定会醒过来。集训合宿对他是一种焦熬,除非他累得昏死过去,否则第二天他一定会严重的睡眠不足。
他也不想这么神经质,住校已堂堂迈入第五年了,可他还是不习惯室友的气息,自己也很伤脑筋。
瑞贵讶异地起身,于是盖在他身上的毛毯应声滑落。他似乎没有发现有人帮他盖上毛毯。他拢着杂乱的头发,不解地歪着头。
〃我真的有那么累吗?〃
〃难道不是吗?我偷看过你,你连动也没动一下。〃
瑞贵忍不住嘟哝了一下,夏彦头也不回地回了他一句。
他们都没发现。
每个人的气息不同。说是味道也可以,不管是醒着或睡着,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味道。
而瑞贵没有被有时候甚至比言语更具冲击力的气息给惊醒,是因为夏彦所散发出来的气息没有刺激到瑞贵的感性。也就是说,夏彦的存在对沉睡中的瑞贵没有造成压力。
或许进房来的夏彦还是发出了某些声音。
他并非那种会刻意屏住气息以免妨碍瑞贵睡眠的人,更重要的是,因为在意对方而产生的紧张感应该会传达给瑞贵的。
总之,夏彦就是他自己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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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瑞贵不愿承认,但是他那没意识的身体就是接受了夏彦的气息。 换言之,他们的感觉是契合的。
但他们两人都没有发现到这一点。
瑞贵感到不可思议,而夏彦则觉得事不关已。
结果,瑞贵难以释怀,他靠近桌子,开始跟川端和小林谈话。
〃雨中的露天澡堂好玩吗?〃
〃不对,瑞贵,是室外浴室。我穿着泳裤,以上飘球的姿态跳进池子里。好好玩!〃
〃那是因为有大学生姊姊在。〃
川端绝妙的应和让旁听的两人不禁拍手叫好。
小林不服似的嘟着嘴,把身体往前探。
〃才不是!谁理她们,我才不是为了取悦她们哪!池子里的水有硫磺的味道,女孩子们也一边闹一边大叫〃味道都沾到头发上了〃。闻到那种味道,再加上热烘烘的池水,虽然穿着泳裤,感觉却像男女混浴一样,好不可思议。〃
〃早知道我也要去。〃
瑞贵还来不及揶揄莫名其妙感叹着的小林,夏彦就若有所感的嘟哝着。
瑞贵为夏彦这么率直的表示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