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那须凝视着策太郎,然后又嗤嗤地笑了起来。
文保泰是中国人。他搞字画拓本的高超本领,就是在北京也是享有盛名的。然而他既非商人,亦非工匠手艺人,而是富有的世袭财主。他对拓本领感兴趣,专爱收集名贵的字画拓本,还掌握了一手好技术,不知不觉地成了这方面首屈一指的能工巧匠和知名人士了。
两年前,策太郎来北京时,经琉璃厂【注】某书画商的介绍,和文保泰见过面。
【注】琉璃厂是北京的地名,过去这一带做生意的大都经营书画古董。——译者注
当时,凡从事古玩字画交易的人,都要拜访这一行业的权威人士文保泰,策太郎亦不例外。
在日本外语学校学过中文的策太郎,在北京逗留期间,曾经特别注意提高会话能力。
当时的策太郎尚不谙人情世故,喜欢向文保泰请教一些问题。有一次,策太郎提出拓本的工具,长期以来墨守陈规,可否下功夫钻研新技术,例如能否使用西洋制造的一些新材料等等。
文保泰对策太郎的设想频频点头,大加赞赏,并且详细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嗯!你的建议很好,确实值得考虑。”
文保泰看中了策太郎。
“我一向不收门徒,可是愿意教你。即或你将新的取拓本技艺传到日本去,我也愿意收你这个门徒。”
真是出乎意外,策太郎居然被这位知名人士赏识而予以特别关照。
自此以后,策太郎经常出入于文保泰家中,并掌握了取拓本的技巧。回国后,策太郎曾在父亲面前表演了取拓本的技术。
他父亲看后,兴致勃勃地夸奖他说:
“单凭这一点,就值得去北京。”
言归正传。当那须和策太郎谈及文保泰时,策太郎侧首沉思道:
“文保泰不是全然和政治无关的吗?”
“谁说没有关系?他是和政治有密切关系的人哪!你当然不了解了。”
于是,那须启吾将文保泰与清朝政界人物的关系向策太郎详加说明。
据说,文保泰是一个深知中国政界动向的重要人物,他被人们称为清政府的“政界之窗”。
清廷腐败无能,贿赂成风,已属公开的秘密。行贿之后,就更加便于了解其政治的变化。
虽说人们在明日张胆地进行收买行贿,可是那些高级官吏及一流政客毕竟尚不敢公开露骨地受贿,因此,便自然而然地设置一种类似代办受贿行贿的机构。
例如甲有求于袁世凯,乙有求于荣禄,行贿前,他们各自与该机构商谈,该机构则按照所求之事的性质,分别指出大概应当拿出多少钱,然后行贿者便按其意图进行交易。
“唉!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
策太郎听了那须启吾的说明后,叹了口气说道。
至于文保泰呢?表面看来,他只是热心书画古董面且有高超的取拓本技术;除此之外,他似乎对什么也不关心。
“人类社会都有其内在的一面,尤其是大清国,从表面看,是难以捉摸其真相的。”
那须启吾摆出老前辈的架子说。对策太郎说来,那须确实是前辈,他就读外国语学校,要比策太郎早一些。
“照这么说……”
策太郎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这时,他想起了两年前回国时的事:当时文保泰买下了自家邻近的土地,打算建立新居。文保泰乃素封之家,父亲留给他的财产大概不少吧,他就用那笔款子买土地建房屋,这是不足为奇的。
那须启吾听到策太郎嘟嘟囔囔,于是问道:
“怎么啦?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只不过是我想起了前年从北京回国时,文保泰正在盖房子的事。当然,估计现在已经盖好了吧。”
“咽。是美好了。还取了个装饰门面的名字,叫作‘悠悠馆’。”
“悠悠馆?”
“之所以取名悠悠馆,乃表示悠然自得之意……”
“啊!是这样!这么说,那座房子是他的工作场所了?”
策太郎回想起上次回国前,到文家去辞行的情景:当时,这座房子才刚刚着手打地基。文保泰在工地现场兴高采烈地指手画脚,谈论着他的计划:
“还要在后院另建一栋房子,我把它作为工作场所……”
他所说的工作场所,当然是取拓本的地方了。
文保泰并非以取拓本为生,将那栋房子取名为悠悠馆也确实恰如其分。
“文保泰与政界要人来往频繁,简直成了头面人物。据我了解,他与庆亲王特别亲近。说不定可以从他那儿得到重要的情报。过去你在北京和他相处时,他很喜欢你。希望你能担当起和文保泰联系的角色……暂时还没有什么具体的事要你去做。首先,你必须进一步设法取得文保泰的好感和信任。”
那须启吾说。
策太郎从那须的住宅出来,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
当他下决心到北京来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便不时地出现一位年青美貌的女性的倩影。
这就是名叫王丽英的中国女郎。她热心妇女教育,尤其喜爱美术,曾到日本求学,就读于东京女子师范学校。
策太郎回日本后,曾利用业余时间担任过汉语讲习会的讲师。在汉语讲习会会场经王丽英的介绍,他还结识了一个名叫李涛的清朝留日的男青年。那时,李涛在该讲习会担任会话教师。
在日本时,策太郎和王丽英曾有过多次相会,王丽英旅居日本期间总是穿和服,并且外罩一件带折子的宽大的和服裙。
“为什么您不穿本国服装呢?我觉得中国服装是很有魅力的。”
有时,策太郎这么问她。每当此时,她的表情总有些不大自然:
“您说的是旗袍吧。那种衣服是满族服装,原非汉族的传统服装,我想,这一点您是了解的。日本的服装源于中国,我喜欢穿日本服装。”
王丽英就这么简单地答复了他。
不久,王丽英回到中国,住在北京。这是李涛告诉策太郎的。王丽英回中国不久李涛也跟着回国了。
李涛回国后,策太郎通过友人了解到李涛住在北京的高公庵胡同,把地址记在笔记本上。他想,要想知道王丽英的住所,间间李涛就行了。估计李涛和王丽英彼此之间肯定会有联系。
一九○三年前后的日本,成了中国革命的温床。中国惠州地区反清起义失败以后,许多血气方刚的进步青年纷纷逃往日本。他们经台湾来到横滨。这些留学生大都聚集在孙文的周围。孙文时年三十八岁,他提倡打倒清朝政府,建立共和国体制。此外,稳健的改良派康有为、梁启超等,戊戌政变失败后,也亡命到日本。当时日本的君主立宪派和共和派都在争取留学生。
平素不大关心政治的策太郎,此刻也察觉到李涛和王丽英很可能是上述某个政治集团中的成员。
一九○三年,孙文领导的民主革命尚未建立什么明显的组织机构。当时,那些热血沸腾的中国爱国青年,奔走各地。祖籍江苏的王丽英去北京,也可能和反对清政府的政治运动有关。像她那样美貌的女性,确实不适合出入于残酷斗争的政治场所。
也算是多管闲事吧,策太郎在内心中暗自为她祈祷,希望她不要冒什么危险去从事这类活动。
他想,如果王丽英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她很可能倒竖柳眉,或是哈哈大笑,也未可知。
“还是到李涛那儿去看看吧。”
策太郎自言自语地从衣服的内袋里掏出了笔记本。虽然他曾多次翻阅记着李涛地址的笔记本,也记得很清楚,可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打开来仔细核对一下。
他并非思念李涛,只不过是想通过李涛打听王丽英的消息罢了。
二、重逢
北京监禁城背后,有一块绿树成荫的地段,那里耸立着鼓楼、钟楼。策太郎在这一带慢慢地走着。
有时,事情进行得过于顺利,反而会出现令人不快的感觉,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现在的策太郎正是如此。
眼下,他正和王丽英肩并肩地走着。
他从那须启吾的住宅出来还不到一个小时。
“听说很快就会发生战争了。土井先生为了做买卖,远渡重洋来到中国,真热心啊!”王丽英说。
她说这话,究竟是出于真情,还是讥讽呢?策太郎不得而知。
“我只是一个普通职员,奉命到处奔跑,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啊。”
“啊!可不是嘛。……”
她边说边停住了脚步,仰视着高耸的鼓楼。
据说这座巨大的鼓楼为元朝忽必烈所建,是鸣鼓报时的地方。楼内曾有二十四个大鼓,三年前因义和团之乱而遭到破坏,而今只剩下三个了。
这座高大的建筑物,不仅承担着一般的报时任务,而且还起着瞭望台的作用,相当于北京警备司令部的地位,里面驻扎着卫兵。
策太郎也随之仰望鼓楼。
“真是了不起的建筑呀!”
策太郎好不容易找出这样一个话题,打破了暂时的沉寂。
“您说了不起?”王丽英侧过脸来望着策太郎,严肃地说道:“现在这座鼓楼,与其说是起着报时的作用,不如说是敲着丧钟告诉民众,清朝已经快灭亡了!”
“是吗?……”
“目前虽说民众尚未察觉到达一点,但不久便会觉醒的……哎呀!我不该和您说这些。真对不起!特别是在咱们久别重逢的时候……”
“不,那……啊!幸亏能找到您,真是令人高兴哟。”
策太郎到高公庵胡同最里面的一座房子去看望李涛,一位老婆婆出来告诉他,李涛出门不在家。于是他从笔记本里撕了一页纸,将自己已来到北京和临时住址写在上面,托付老婆婆代为转交。正要离开李宅,王丽英进来了,她也是来看望李涛的。
可以说,这其是一次巧遇啊!
被访对象不在家,达两人便在李涛家附近散散步,消磨时光。
策太郎心想,这时李涛可能已回家了吧?!
“您又到我们国家来学技术了吗?”
王丽英问道。
“嗯……不……”
策太郎有些不安地说。
他想起了过去曾跟王丽英讲过,自己跟文保泰学过拓本技术。
今后和文保泰接触,实际上已成为参与了解国家机密的一项行动了。为了很好地完成这项任务,他需要经常和文保泰接触。如果自己隐瞒和文保泰结交之事,岂不反而引起别人的怀疑?如果今后凡涉及到和文保泰的关系,便产生像现在这种神色不安的情绪,必定会引起对方的怀疑,自己一定要沉着应付才是。
“谈起文先生的技术,我不能说全都学到手了。今后还要慢慢地偷着学呢。”
策太郎索性采取主动,干脆指名道姓地提到文保泰。
“做生意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噢。”
王丽英耸耸肩膀说。
她的头发垂到前额,几乎触及眉毛,剪得非常整齐。这种“刘海式发型”与王丽英端庄秀丽的容貌极其相称。如果她把头发向上梳得高一些,则显得额头过宽,会使人感到有些冷酷无情。
可是,策太郎却认为她不如将头发向上梳,让人看到她的整个容貌,反而更加讨人喜爱。在东京时,有一次她到汉语讲习会去,梳的就是这种发型;那也是唯一的一次。据说在日本的中国人异口同声地说这种发型与她不相称。结果,她又恢复了“刘海式发型”。
从此,策太郎再也看不到王丽英的略显宽大的额头了。当他看到她现在梳的刘海式发型,井回想起过去他曾经看到过她的前额时,认为是一种愉快的回忆。
她的眼角细长,乌黑发亮的眸子,是那么……
连策太郎自己也说不清是王丽英的什么地方把自己吸引住了。
总之,从她身上发出一种妙不可言的清新爽朗的气息。
他想,大概就是这些把自己迷住了吧。
王丽英身上的这种清新爽朗的气息,使和她一起散步的策太郎逐渐觉得呼吸有些窒息了。
王丽英认为,李涛回来之前,与其在他家等待,莫如出去散散步消磨时间更好些。
对方的心情是轻松愉快的,可是自己却渐渐感到有些紧张起来,这种滋味也确实令人难受。
他力图避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不正常的心理状态。可是王丽英不是那种敏感的人,有时还漫不经心地哼着歌曲呢。
“李涛家且人说他只是出去理发,现在该回家了吧?”
她说。
“是啊。那么,咱们回去看看吧。”
策太郎回答说。
李涛从事革命活动,却还是留着满族人的长辫子。满族人留长辫的风习已有二百多年了。汉族男人,除僧侣以外,也被强行留长辫子,否则会被斩首的。这种发型只是在头部后面留长发,把头发编成长辫子垂在背后,而头部其它部分的头发都得剃光。如果不经常理发让它长长了,就显得脏乱不体面。而且,如果任头发长长的,会使别人联想起自己是太平天国的“长毛贼”,甚至有被存心不良的巡捕抓走的危险。
李涛留学口本时,并不经常理发,常常是蓬松着头发;回国后,不得不常去剃头了。
在东京,岂止李涛,甚至王丽英也经常大骂清朝腐败无能。但在北京,不得不有所顾忌,否则被官府抓去,说不定还会遭斩首之灾。
策太郎和他们关系密切,对这些忍气吞声的年青人深表同情。但他并非与他们在思想上有什么共鸣之处。比如,有些孩子在家时非常厉害,可是到了学校,常常垂头丧气,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现这种神态,往往会感到心里难过。策大郎对李涛、王丽英等青年人的心情,倒有点像母亲对上述一类孩子的心情。
策太郎与王丽英两人又回到了高公庵胡同。
明朝万历年间,有个叫高勋的宦官盖了一座寺庙叫慈隆寺。据说他的住所就在这一带。因为这里有高公的草堂(亦称“庵”),于是,这条巷子便起名为高公庵胡同。
策太郎和王丽英散步的大街称为鼓楼大街,又名十字街。
李涛果然已经回到高公庵胡同的家中了。
“我昨天才到北京,首先来看望您。”
策太郎说。
由于只是礼节性的拜访,彼此客套一番后,他便告辞了。当然,策太郎也询问了王丽英的住址。
王丽英留下来会和李涛谈些什么呢?策太郎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心神不定地思索着。
“他们俩肯定是谈论有关革命的问题吧……是的,只能是这样。”
策太郎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向东边走去。这里是纱络胡同,与高公庵胡同相邻,再往前走,穿过柴棒胡同就是地安门大街了。
从地安门大街向前径直走去,便是“国子监”和孔子庙。这时,策太郎从地安门大街向南拐去。
他打算到文保泰家。
策太郎第二次到北京后,首先要尽快会见两个人:从公务关系讲是那须启吾,从私人关系说是王丽英,现在这两个人都见到了。然后就要按照那须启吾的指示,开始和文保泰接触、较量了。
文保泰的住宅在铁狮子胡同。
那一带有衙门、学校,以及很多王公贵族、政界要人的府邸。还有专供皇亲贵族子弟上学的“贵胄学堂”。袁世凯当总统时,总统府设在铁狮子胡同内;后来国民党党部也设在此处。一九二五年孙文病死在总统府,于是将国民党党部改为孙文纪念馆。
一九○四年,当然尚未有总统府、国民党党部。当时的陆军总署、海军总署,即设在铁狮子胡同。
此时控制清朝政务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