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的脸是不是……是不是……」变鬼了。
掌心轻轻地被掐了下,听见他柔声说道:「我没被吓跑,自然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她偷偷摸着自己的脸,好象真的没有变化,才慢慢地抬起脸,看他仍是带着笑,她痴迷地望了一会儿,才喃喃脱口道:「我真希望我是人……」不必怕自已随时「变脸」,不用一见符就害怕。
西门恩的笑颜更迷人了,让她一时忘了自己的害怕,直到香气扑鼻,她回过神,才见他撕了一小口的包子馅递到她的唇前。
「方才顺手拿的,你尝尝看。」
是祝八做的,她不要。她撇开脸,低声说道:「我不吃,你吃就好。」
「八姐的包子并不差。」
八姐、八姐,他始终遵礼,叫祝八一声八姐,是为了她,她知道。
她望着他,张嘴让他喂进那口包子馅,趁机使力咬了下他的手指。他楞了下,只能苦笑连连。她的习性不改,反而还有加强之势,心情一受波动就拿他的手当肉啃。初时他体弱,她不敢用力,近来她一口牙愈来愈利,不在他的臂上留下齿痕,是不会松口。
咬到满意了,她才松开,让他吃着剩下的包子。
「我臀不大也不圆。」
才到喉口的包子差点呛住了,西门恩惊讶地注视她。
「你怎么突然……」忽想她必是听到话了,他俊脸微红,咳了几声才道:「那些话,只是说笑,对方都还是小女孩呢,我要个小女孩做什么?又不是带回家当女儿养,何况……」
顿了下,像是及时收口,不想再多谈。牵起她的手,走出巷外。
「还早,咱们去逛大街,我带你去瞧瞧以前笑大哥带我走过的地方,这儿就交给义三哥。」笑道。
巷外是另一条街,人不多,许是都集中在包子铺前的街上,没人认出他是谁来。他看穿她的想法,俊美的脸庞露出微笑:「你长年住在族内,来城里的一年全浪费在西门府里,自然不知道一般人的想法。他们只是好奇,好奇我是如何逃出鬼门关的,过一阵子就没人会在意了。」
她闻言,先是奇怪他用「浪费」来形容他养身的一年,后来又被他的话吸引,遂边逛边问道:「既然如此,你不该出门的。」还让祝八逮着最佳机会宣传她自己的铺子。
「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出门吧?」他笑道:「八姐这样做,也没有什么不对。正好为我铺路,虽然带来一时不便,好歹也让城里的人知道我身体健康,无病无痛,一扫外头对笑大哥他们的谣言,何况……既然我与常人差不多无异了,不该再仰赖兄长他们,该我接手的我当然要接下,趁此机会,与城内的人打好关系,只有好处,再者我已经有」他笑了笑,没说话了。
祝十五仰起脸,瞧着他清俊的侧面,心里有些不安。他愈来愈能顶天立地了,条件上已远胜过许多男子了,而她……始终没有变,是一个可怕的恶灵。
她没忘了姊姊曾说,她一生一世都无法为人祈福,因为自己的体内拥有的不是与神明亲近的善魂,而是凝聚怨恨的恶灵……一个恶灵连为他人祈福都不行了,何况自己的幸福呢?
脑中忽地闪过他与阿碧站在一块的模样儿,心里生起奇异的情绪,随即小手被拉,听见他笑道:「十五,瞧,那是西门家的茶肆,是义三哥三年前开的。这是唯一一间他不先问赚不赚钱而开的茶肆,里头幽静淡雅,如入山间,专供文人雅士品茶论文。他会这么做,是存心跟南京聂家杠上了,这三哥,真是。」顿了下,见她的视线落在附近铺子上头的八卦镜与避邪物,他拉紧她的小手,柔声说道:「我常听他们提,虽心生好奇,却不曾进去过。在外用饭,若遇见识得我的人,一定又没了清静,咱俩到茶肆里吃,你再告诉我方才你在街上逛了什么。」
祝十五收回视线,望了那茶肆一眼,那茶肆的门口连个镇宅之物都没有;她再看看西门恩,知他心意,便露出笑,点点头。
现在,她似乎可以理解了为何当年族人要将她关在地洞里,一辈子不见天日了。
第八章
「恩弟,你去哪儿了?我差人在街上找你,没见个人影。」入了夜才回来「十五呢?她与你不是一向形影不离的,怎么不见她?」
西门恩正拿着书本往守福院慢步走去,闻言转身,瞧见西门笑快步走来。
「十五累了,先回房歇息去了。」他微笑:「笑大哥找不着我们是理所当然,我跟她一下午都待在茶肆里。」
「茶肆?谁家的……啊,我怎么问这种话,可别让义弟听见,就算你去聂家茶肆,也要说去咱们自家的,别让他知道,不然准有一顿念的。对了,十五睡了,阿碧煎药了吗?你喝了没?」
瞧他心情颇好,似有意聊天,西门恩不扫他兴致,笑道:「早喝了,笑大哥,你别再担心了。」
「是啊,我总把你当过去的恩弟,现在你也不需要我担心了。」西门笑笑容满面:「今天下午,至少也有五、六个媒婆上门来,全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
「今天你出现在街上,可让多少人吃惊不已啊,想想以前,人家都说得靠强买一个姑娘,你才会有妻子的,如今只要有女儿的,瞧见你了,都想将女儿嫁给你。」
「我有妻子了。」他柔声答道。
西门笑闻言,看了一眼他揣在怀中的书册,温声说道:「最近我听阿碧说,你房里的烛火很晚才熄,是在看书吗?」
「是啊,以前身子不好,没看一会儿就不得不休息,现在有体力了,自然想多看点书。」
真是个好理由啊。西门笑迟疑了会,像在思索如何开口。
「恩弟,你是西门家唯一的血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与其它兄弟虽姓西门,但毕竟只是义子,西门家还是要靠你。义父他纳了许多妻妾,都是为了能延续血脉……我不为你做决定,要不要纳妾,都随你,不过你也不小了,若是不喜欢十五」
「笑大哥,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还没有圆房,不是吗?」
西门恩微楞,随即俊脸染上薄薄的红晕,轻声说道:「我并非不喜欢十五,只是,我还在想」
「想什么?你身子都已经康复了,没病没痛。」以往无力行房可以说得通,如今他如常人,还有什么阻碍?「你是我兄弟,十五是我弟媳,这一年来她待你极好,这点我是看在眼里的,你可不要辜负她啊。」
西门恩听出他话中颇为怜惜十五,心里为她感到高兴。十五虽与姊妹没有什么情分在,兄长宽厚的性子却能给她亲人的感情,而非一味只顾着自己的兄弟。
那一夜,谁都看见了,却没有人说出口。
「我会有分寸的。」他答道。
西门笑见夜色的确深了,不忍让他再外逗留,正要离去,忽地想起一事。
「对了,今儿个来访的不少,王师婆也来了。」
「王师婆?她来做什么?」
「你别紧张,她不是来除妖驱鬼的。」西门笑笑了笑,道:「她进府里,东张西望的,还奇怪咱们府前没有镇宅物,府内连个避邪之物都没瞧见,竟然没有妖鬼寄居府中。」
「大哥!」
「我没别的意思。」西门笑解释:「她说了,我也才注意到这一年来,咱们府里好事不少,最好的就是你奇迹似的康复了,我到今天都像在梦中似的。」
西门恩闻言垂下眼,像在沉思什么。
「对了,王师婆来府,是为了十五……一提十五,你就着急,听我说完。前几个月,我不是提过有个告老还乡的将军吗?」
西门恩点点头。从小到大他虽身处病榻间,笑大哥却从未让他与世间脱节,不仅西门家买下什么、改变什么,连城里大事、朝廷政局有什么风声传出来,也会让他明白,偶尔征询他的意见,才会让他在走出府外之前,便对自己的将来有了全盘的规划与适应,不致脱节得严重。
兄长们的恩情,已非自已能用任何的东西来报答,只能将恩融进亲情,一生一世地惦在心头,永保手足之情。
西门笑不知他的想法,继续说道:「那将军近七十旬,他的一生几乎在战场上度过,自然避免不了血腥,他自告老还乡后,不知何因,夜夜作起恶梦来,梦中有鬼在追杀他」见西门恩蹙眉,他叹道:「所以,找上十五了。」
「南京城里已有王师婆了。」西门恩微恼道。
「但,你的康复、她的事迹,已传遍南京城了。」
所以,还是不能平静地生活吗?如果他仍像过去久病不愈,是不是对十五比较好?身侧的拳头微微紧握,想起她望着避邪镇宅物时的神情。
「没有办法……推掉吗?」他不抱任何希望地问。
「赵将军虽告老还乡,却还有将军的脾气与权势,他要王师婆与十五在他七十大寿那夜除他梦中的鬼,说是借机试一试谁才是真正神明附身的巫女,若真置之不理,只怕累及西门家。」
也怕除成了,从此麻烦不断吧?
现今方术多被视为迷信,主因冒充巫师者极多,所施法术多与人心信仰有关,难辨真假,少有如他一般活生生的实证,若那赵将军真当十五是巫女,只要他金口一开,将十五引荐至宫中,当今追寻长生不老之道的皇帝爷必不会轻易放过她
西门恩的心思一向缜密,行到房前,已不知想到多远去了。他的眉头愈皱愈深,正要推开房门,忽然脑中闪过前几日他一进房,就见十五在沐浴,当场吓得他连连退步,在院里发呆许久才敢进屋。那一夜让他根本无法入眠,十五的身子缠在他身上,让他呼吸急促,不敢闭目;一闭目,便瞧见她令人胡思乱想的胴体……
他舔了舔唇,聆听了一下,确定没有水声,才轻喊:「十五,你睡了吗?」喊了几声,没听她的回应,想必是睡着了。他才安心地推开房门。
房内一盏油灯还亮着,是她留的。她却已经趴在床榻上熟睡,白色的单衣极薄,几乎贴着她凹凸有致的曲线,裸露的藕臂落在枕上,长发掩去她的芙蓉脸,却依稀见着她的纤颈,他的呼吸又有些凌乱,急急撇开视线,走到桌前,收敛起心中的遐想,静心读起书来。
半梦半醒之间
知道自己是在等恩哥,他近日不到深夜不会回房,她心中虽有疑惑,却不主动询问,只是习惯他的体味、他的怀抱,要她独睡反而难入眠啊,抱着棉被神智浮浮沉沉的
归来兮……归来兮……
远处忽有声在唤,她暗叫声糟,随即身形下沉,已然从半梦半醒之间坠进梦世界。
「到底是谁?为什么一直出现在我梦中?」她喊道。
这人的声音不像恩哥轻柔拂面的温吞嗓音,但也不觉得陌生啊,脑中一一过滤西门府里所有人的声音,同时好奇地踏前一步。
天地之间是无穷无尽的黑,她不怕,因为曾有数年身在地洞的经验,也练成她眼力极好,在黑暗之间能隐约视物。
那……为什么她的心狂跳不已,浑身发颤?
明明是梦啊……她知道这是梦,知道这是数月来让她惊恐的恶梦,知道将会看见什么,但为什么自己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
忽地,微弱的光打在前方,仅仅刹那,她已惊骇得瞧见一个灰色的庞然大物!此物面若兽,嘴巴张得极大,露出长长的血舌,无数的小鬼正遭其吞食……
她倒抽口气,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滑去。
归来兮……归来兮……
不要!她不要被吃掉!不要被吃掉,救命!
恩哥,救命!
那叫她回去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她吓得要爬回头,双足却无力。她没做坏事,就算是鬼……也饶她一命吧!
救命!恩哥,你在哪里?快回来啊!
身子一直被拖行,十指想要抓住什么,却始终扑空,她吓得哭出来,忽闻天际响起
「十五?」
救我!救我!
「十五,你又在作恶梦了吗?是梦,别怕!醒来!」
恩哥来了,为什么还不醒?眼角瞄到怪物的嘴大张,好多小鬼像是不受控制地飞进它的嘴里。这些鬼好狠啊,连死也要一块拉着她下地狱!
「不要吃我……我没做坏事……恩哥,救命……」
「十五!」他的声音忽地大了起来。
她的身子剧烈被摇晃着,被他碰触的地方像是救命仙丹,她发现从肩开始,有一股温暖的气流蔓延,随即包住她的身子让她不再滑向那怪物。
「十五,只是梦,不碍事的,我就在你身边。」最后一句话化为轻纱,从天降下裹住她的身子,迅速地被拉出梦中。
真的是梦吗?
「不是梦!」她突然张开涣散的瞳眼,胸口不停地起伏。
「不是梦,你怎么会醒呢?」
温柔的声音如天籁,慢慢拉回她的焦距,瞳仁里映着他迷人的笑颜。
「你醒来了。」虽柔,却极具说服力,让她狂跳不已的心逐渐慢下来。
「我又梦见了……」
「梦到什么?」他柔声问,怜惜地拭去她满面的泪痕。
怎能说呢?说了,怕他跟着怕,即使明白他不会遗弃她,但她心里总是希望自己与他的生活里没有恶灵,有的只是一般夫妻该有的生活。
她发现自己如八爪章鱼紧紧缠在他身子上,就算梦醒了,她也不想放手。悄悄地当作不知道,窝进他的怀里。
他没拒绝她的亲热,抱着她的身子,坐在床头上,说道:「我以为这一年多来,你在府里过得还算快乐。」
「快乐!」她急忙说:「我从小到大没有这么快乐过!」
看着他的身子像奇迹似的,一天比一天还要好,姑且不论到底是那一夜的咒术成真,或是聂大夫医术高明之故,他能活、能走,能不再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那就是她最大的快乐了。
以前,总是希望祝氏一族的人能对她另眼相看、能给她一个微笑,那就是她一生追寻的快乐了;后来遇见他,才知道原来她的快乐永远也不会在祝氏一族里找着。
「既然你觉得快乐,为什么还作恶梦?」话尾才落,就觉怀中身子略为紧绷起来。
西门恩眼里闪过讶异,却不动声色地暗压下来,像闲话家常似的谈起过往事。
「这一年来,我倒是没作什么恶梦。以前啊,我常常梦见我亲爹在叫我,叫我跟他一块走,那时我年纪小,也没见过他,自然不肯走。醒来后告诉笑大哥,他吓得连着好几个月一入夜就陪在我身边,睁眼到天亮;反倒是我有人陪了,安了心,睡得极熟。」
「大伯对你真好。」迟疑了一下,不会不知他话中用意。又偷看他一眼,他的笑容依旧,似乎天塌了、地垮了,都不会影响到他的情绪,连带着让她有时都觉得,其实,她恶灵的体质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继续沉默了会,见他仍然在微笑着。
他的笑容,自始至终对她来说,都没有变过。挣扎再挣扎后,她才低声说道:「我梦见很多鬼,那些鬼在叫我……」
「很多鬼在叫你?」温柔的嗓音一点也没有变化。「这一年来你仍在努力学巫,就算没有像你姊姊一样,至少也比我这普通人强许多,你怎会怕呢?」
「我不怕鬼,我怕的是那吞鬼的怪物!」见他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倏地专注起来,她心知若不说清楚,他是不会放过她的。
他的性子表面是骗人的温和,骨子里却藏着比她还硬的坚持,她这枕边人可不是睡假的
枕边人啊!
「十五?」
她只好将梦境一一说出,西门恩垂眸倾听,不时追问那庞然大物的模样,反而不在意小鬼,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