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种子埋到心里,有了温度,总是要发出芽来的,就在姜淑花心里的种子发出芽时,她来到了杨跺脚家。怎么说,徐兰是老师,人家男人又是村长,全村人都敬着她,都供着她,不能潦草行事,得找到更多的同盟。
于是,就像拉了连环雷,徐兰从不跟上塘女人说话的事,不只杨跺脚女人忆起了,吕治有女人也忆起了,于吉安于吉成女人也忆起了,鞠文采鞠文通女人也忆起了……于是姜淑花的骂声,就有了摧枯拉朽的力量。
骂声,是从下晌四点三十五分升起在上塘后街小道上的,姜淑花把那一嗓子亮出来时,不只徐兰震惊,全街的人都震惊了。徐兰震惊,是说她在讲解学生一篇写海的作文时,确实讲过海边人的独特性格,根本不是有所指;徐兰震惊,是说她不同意公公找老伴,只是心里活动,就像村民组长乐意跟吕雪朋跳舞只是心里活动一样,从没讲出来过,她没讲出来,怎么就会有人知道了呢?
街上人震惊,是想不到姜淑花让大伙忆出徐兰的短,为的是要骂她;街上人震惊,是说徐兰的老公公,一辈子老实得从没多言多语过,他怎么能跟姜淑花说出那样的话?
下晌的四点三十五分,被上塘所有人都记住了,因为第二天的这个时间,姜淑花再一次准点候在那里。
徐兰一直没有还口,回到家里,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心里头要多难过有多难过,单是公公坏她的名声,她也认了,这八杆子打不到的姜淑花也要坏她的名声。这不是命中注定是什么?!重要的是,老天爷给了她这样的命,谁也抓不去,他的男人总该说点暖和话,安慰安慰她,可是,他的男人知情后,不但不安慰,反倒回家来骂她,骂她是个窝囊废,弄出这等丢人的事不说,还能叫那样一个女人骂了!
最难过的,还不是徐兰,是她的公公。他的儿子倒没有训他,可是他不想看到他的儿子和媳妇打仗,他不想自个成为姜淑花砸给大媳妇的石头,尤其,他不想人们再提到老伴的事。
事情越闹越大不是任何人的本意,包括姜淑花黄配莲,她们不过是想杀杀徐兰的威风,替海边人出出气而已。可是事情一旦闹起来,就由不得任何人了。做公公的,为了控制局面,不得不拖着老腿去找姜淑花,让她不要凭空瞎说,他是自己不想找老伴。
说到老伴,姜淑花不供出黄配莲就不可能了,实际上,黄配莲早就在那里等不及了,早就盼望跟着一块儿骂骂她家大份儿了,听公公说自己瞎说,当天就来到大街,当着上塘人们细细描绘她跟他公公那天晚上问话的过程,她一字一板,生怕说错半句,不但如此,在说到公公的眼泪时,她的眼眶也水汪汪的有了泪水。
明目张胆地逼公公口供,村长哥哥这一回可是不让了。不知是谁给他打了电话,他风尘仆仆骑摩托车从村部赶回来,他来到前街围观的人群里时,黄配莲正在那唾沫直飞。村长下了车,直奔黄配莲,走近她,结结实实扇了一个耳光,使黄配莲飞出来的唾沫蒙住了自己的眼。
那耳光在大家的耳畔咣咣作响时,谁都以为,这一下扇出去,黄配莲如果不是破口大骂,至少也是坐到地上放起泼来,大哭不止,不治个大伯哥当面赔不是绝不罢休。可是错了,那黄配莲,呆呆地盯了大伯一会儿,没放泼,没骂,也没哭,不但如此,她的脸上还挤出了笑,那笑虽有些怪,但她确实是笑了,她一边笑,一边离开她的大伯哥,向街西走去。
黄配莲向街西走去,谁也不知她想干什么,两旁看光景的人都有些紧张,好话相劝,说:“黄配莲,都知道你是心疼你公公,看在你公公的面子上,就算了吧。”
“黄配莲,大伯哥打一下就打一下,他也是心疼他爹。”
黄配莲听大家劝,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挺直了腰杆往前走,然而走着走着,走到老井台边的时候,她突然不走了,停了下来,她停了下来,人们一下子反应过来,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可是当村里人反应过来,当那做村长的大伯哥反应过来,已经什么都晚了,黄配莲已经捧了一捧晒干了的泥人扔进老井,之后一捧又一捧,边扔边大声喊:“叫你迷信,你文明人还迷信,你迷信去吧!”
谁都知道,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惊慌不安的样子,仿佛有不祥的东西,正在上塘的屯街上弥漫。
不祥,在当天晚上就发生了,不过,死于老井的,不是徐兰,而是村长父亲刘秉德。
那天晚上,后半夜三点,刘秉德从二儿子的炕头上穿衣走了出来,直奔老井。
村长父亲出事那些天,上塘的天空一直没有晴过,云彩厚厚的,低低的,使上塘的屯街阴沉得吓人,大家见面,大气不敢出的样子,谁也不敢说话,他们不但不敢说话,都觉得心口压了石头似的,闷得受不了……
当然,最闷的,要数姜淑花了,最初要杀徐兰的气,本是想到她的大姑姐,是要杀杀她的大姑姐的气,弄来弄去,她的大姑姐什么事没有,却杀到一辈子老实厚道的刘秉德身上。这实在是不能想象的结局。
然而,这远远不是事情的结局,村长父亲死后不到半月,另一件让上塘人们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那发生的事情,是一些人亲眼看到的,也是村长刘立功亲眼看到的。
那是一个星期天,正在镇上开会的村长,开着开着,眼皮突然慌跳起来,跳得他心里很烦,会开到一半,就请假回到上塘。
村长回到上塘,是想到那眼老井,想到徐兰的安全,回家一看,徐兰竟然真的不在家,立时慌了,满街找,先是挨家打听,之后又让村民组长找来手电筒,趴到老井台边上往井里照,正照着,王三儿的儿子拽了拽村长的手,往王二儿豆腐房的方向指。
朝孩子指的方向,村长走出前街,来到王二豆腐房;为了和村长一同承担可怕的后果,人们在村民组长带领下,一同跟到豆腐房。豆腐房的门紧锁着,根本进不去,正在这时,人们听到豆腐房西边的厦屋里有哭声,是抽得厉害的哭声。听到哭声,村长和人们一起涌向厦屋。当揭开屋门,一个难堪的场面让村长和大家目瞪口呆:在一丛乱草里,徐兰和鞠文采光着身子,紧紧地搂在一起。
看到这个场面,村长什么话没说,扭身就走。
谁都以为,被戴了绿帽子的村长,如果不是把鞠文采打成肉酱,就是把徐兰打成肉酱,可是很长一段时间,什么动静也没有。
如果说刘秉德的死,是响在上塘的一颗闷雷,使人们一时间感到喘不过气来,那么徐兰和鞠文采的勾当,便是炸在人们心中的一颗炸弹,它一次性地毁掉了上塘人们过日子的信念:那徐兰老师,孩子还放心让她教吗?那鞠文采,家里有事还能找他说吗?
在那初冬的日子里,人们不但见面不说话,却很少出门了,大家关门闭户不声不响的样子,仿佛一出来,一弄出什么声响,又会有什么更可怕的消息爆出来。
因为人们很少出门,上塘的日子,仿佛一个转动的车轮遇到石子,突然的停了下来。
因为人们很少出门,那更可怕的消息,交了九,过了小年,马上就要过大年了,一直也没有听到。
不过,村长的摩托声人们倒是听到了,和往常一样,一天两次,突突突的。那摩托声在屯街响起时,每一回,都使人们的心脏也跟着突突突地慌跳不止。
5
捏泥人的孩子们,从夏到秋,几乎天天蹲在老井台边捏着老师,那老师在井台边站了一排又一排,都好装满一火车了,常常的,傻子王三儿的儿子在歇息的时候,把自己打扮成火车司机,用泥拍一个大围巾,围在脖子上,然后就象征性地转着方向盘,嘴里发出突突突的火车声,意为向外运老师。
谁知,他们的老师,还没等运走,就被黄配莲一遭扔进井里了。
谁知,他们捏的老师刚扔进井里,就把上塘徐兰老师的公公也拽进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人们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但老井台边是坚决不去了,因为老井里死了人。
他们不去老井边,就再也不捏泥人了,他们不捏泥人,并不意味他们从此闲下来,让他们闲下来是不可能的,他们在王三儿子的带领下,重新又回到大田里去了。
这时节,因为已是初冬,大田光秃秃的一望无际,没有蝴蝶,没有蜻蜓,也没有青蛙,偶尔的,有几只田鼠和几只麻雀什么,他们因为无事可做,又不肯无事可做,就满山遍野捉老鼠,满山遍野追麻雀了。
他们捉着,要是一下子就捉到了,也就不捉了,偏偏他们捉不到;他们追着,要是一下子就追到了,也就不追了,偏偏他们追不到,他们因为捉不到又追不到,他们格外兴奋,居然一冬天也没有歇脚,一直追到春天。
他们从冬追到春,追着追着,堤坝上的勿忘我开花了,土豆兰也开花了,到堤坝上的勿忘我开了花,土豆兰也开了花,他们也追到坟地了。
他们之所以追到坟地,是因为那坟地与堤坝只隔一个水塘,这时节,田鼠和麻雀往往逃着逃着,就逃到了坟地,仿佛那里是它们的避难所,仿佛它们只要逃到那里,孩子们就再也不敢去了。
然而它们错了,孩子们没有不敢去的地方,他们一撒野就追了过去。
只不过孩子们追到坟地,一下子不知了去向,那一个又一个高耸的土包,一下子把他们震住,使他们忘了田鼠,忘了麻雀。他们忘了它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到了这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们愣愣的,东望望西撒撒,他们眼前,那坟堆有大的,也有小的,有高的,也有矮的,在那簇拥紧密的坟堆后边,还有更矮的,几乎就跟平地一般。但不管是高是矮,上面都长满了蒿草,那蒿草在春风的吹拂下,东摇西晃。看着这些摇晃的蒿草,突然的,一个孩子说:“谁要是能说出这些坟堆里躺的都是谁。就让谁当老师。”
没有人回答,因为那孩子指的地方,几乎看不出坟堆。
见谁也说不出来,问话的孩子就转移了目标,指着一座高一点的坟包:“那么,谁知道这是谁?”
有人说:“谁不知道,踩高跷的孙悟空呗!”
另一个不同意:“不对,是老申太太。”
又一个还是不同意:“不对,是万平平。”
这是一座新坟,他们原本是知道的,它就是年前投井死去的刘秉德,下葬时他们跟来看过,可是这坟头一经雨水打过,就不再新了,它不再新了,就和旧坟差不多了,他们就分不清谁是谁了。
越是分不清,越是要分,就像他们越是追不到麻雀越是要追一样。他们谁也不让谁,你说是前街的老申家老太,他非说是后街的万平平,你说是后街的万平平,他非说是中街的宁玉刚,争吵不休时,他们就把目光投到王三的儿子那里,似乎只有他的判断是最可信的。可是当他们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他们的头头,他们发现,他早已经在坟地南端的水塘里蹲着了,衣袖挽得高高的手上,捧着一个湿漉漉的泥人。
水塘边有现成的湿土,这可太让他们兴奋了,他们一窝蜂似地涌跳过坟地,涌了过去,可是,当他们涌到水塘边,巴望看看新捏好的泥人,只听嗖的一声,他们的头头把他手中的泥人甩进了水塘,边甩边说:“黄配莲你死去吧——”
孩子们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像当初黄配莲在屯街上走时大人们的表情,然而看着看着,突然的,爆出了异口同声的呼喊:“黄配莲你死去吧——”
“黄配莲你死去吧——”
孩子们的声音旋风似的,开始只在水塘四周打转,后来,一点点的,转出水塘,漫过渠道,奔向了村庄,当那清脆的声音奔向了村庄,死寂了一个冬天的上塘的屯街,停止了一个冬天的上塘的日子,恍如被磕响的风门的门栓,又一次转动了,人们纷纷打开风门,走出院子,来到大街,在街上朝水塘边张望……
2004年元月16日初稿
2004年2月28日二稿
2004年3月20日三稿
狗小的自行车
卢江良
卢江良:本名卢钢粮,男,1972年出生于绍兴。曾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江南》等刊发表小说,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中国小说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现居浙江杭州,从事编辑工作。
一
狗小的自行车丢了。那辆自行车买了不到三个月,停在街上就让人给偷走了。狗小回到住处将实情告诉爹时,已经是当天的晚上,弟弟趴在一张麻将桌上写字,娘在手忙脚乱地做饭,而爹还没有收工的意思,继续着白天的活——替这个城里的人修鞋。
狗小将话说完后,愣在爹的面前,做好了遭打挨骂的准备。以他平常的经验,很快爹会跳起来,在他头上狠敲几个“栗子”,并对着自己破口大骂。然后,娘会闻声过来,一边护着他一边责怪他。
可这次爹坐着没动,好像根本没这回事似的,只是停顿了一下活,懒懒地回答说,以后你就跑着上学吧。其实,狗小说车丢了的时候,狗小爹的心是沉了沉的,很想狗血喷头地骂狗小一顿,可细想了一下骂也没用,也就懒得浪费口舌了。
爹这种与平时迥异的处事方式,使狗小感到非常的意外。狗小开始狂喜了一番,然后想想不对劲呀:住的地方离学校有五里路,跑着上学怎么行呢?于是,依然呆呆地站着。狗小是个木讷的孩子,习惯用行动本身说话。
狗小这样站着,挡住了爹需要的光线。狗小爹就挪动了一下身子,可还是无济于事。他便不耐烦了,抬头瞟了狗小一眼,说,你走开一点。
狗小不理,依然默立着。他想,我怎么可以跑着上学呢?这里离学校有五里路哩!
狗小爹见狗小那副牛样,禁不住火了,他蓦地扔下手里的鞋,暴跳了起来,你想怎么样?你车丢了,你还想怎么样?我不打你已经很好了,你还想我怎么样?你以为我印钞票的?
狗小娘闻声过来,她得知狗小将车丢了,心顿时痛得厉害,脸一下子拉下了,看上去比马脸还长。她顺手拽了拽狗小的耳朵,生气地责怪道,你这个讨债鬼,省吃俭用给你买了辆车,不到三个月工夫就搞丢了,你在寻死呀,你!
狗小知道没希望了,犟着性子又站了会儿,然后横了他们一眼,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二
狗小每天跑着上下学了。但跑着上下学的狗小,心里是极不甘心的。他总是一边马不停蹄地奔跑着,一边留意着穿梭如织的自行车。他奢望能有那么一天,发现自己被偷的那辆车。这样,他受苦受累的奔跑生涯,从此就可以结束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狗小是在从学校返家的途中,瞧见那辆自行车的。骑着它的是个中年男子,他埋着头一个劲地蹬着,飞似地从狗小身边一闪而过。换了别人也许不会留意,可对于狗小来说完全不同。他始终心牵梦绕着那辆车,所以那车闪过的一瞬间,狗小的目光就被牢牢牵住了。
接下来的情景不难想象,狗小毫不迟疑地跟着那辆车跑起来,车骑得慢一点狗小就跑得缓一点,车加快了速度狗小就追得起劲些,恍如狗小跟车之间拉上了一根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