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被他哥哥废了,而不是因为女人,但不管因为谁,结果很要紧。
照理,他身体废了,付出代价的还是女人,可是女人不这么觉得,他废不废,都没什么两样,不废,他们也好多年没那事了。
然而,有一点还是不怎么好,不废,张五贵至少脾气还好,家里的事他不管,这一废,家里哪哪都看着不顺眼,动辄就和儿媳妇吵起来。你有气和女人吵,你冲儿媳吵什么?
结果,张五贵把多年没有捞回的物质的尊严捞回来,他的女人却在媳妇面前失去了尊严,那媳妇,一和张五贵吵架,就回娘家住。婆婆不去亲自请,坚决不回。这当婆婆的,东边请回媳妇,西边,就来到父母坟地,一哭就是半下晌。从前哭,还有张五贵来扶,现在哭,不管哭多久张五贵都再也不来了,一个男人,那个物件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张五贵不来,女人却不能永远哭下去,张五贵不在乎她,她可是在乎张五贵,一个男人,那个物件都没有了,不是太可怜了!
可怜归可怜,尊严却不能不要,娘家还是要回的,哭还是要哭的,要是不哭,有谁知道她的委屈呢?只不过哭着哭着,要自动爬起来就是了。
第九章上塘的历史
1
日子一天天向前过着,地里的庄稼绿了,又黄了,天上的雁来了,又走了,不知不觉,一年就过去了。庄稼的枯叶烂在土里,大雁的叫声消失在天上,时光在上塘人的身边水一样流逝,哗哗啦啦的,一不小心,就积成了厚厚的过去。
那厚厚的过去,堆积在时光里,有的,不是用眼睛能够看到的,比如老井台下高丽人的故事,上塘后山“薛李歇马”的故事;比如周弯子大地主如何成为地主的故事,邮递员秦快腿如何被上塘人们拥戴的故事,种种种种。它们只能供给人们传说,它们在传说里,有的地方,说着说着就被说没了,说丢了,比如那大地主周弯子,他成为大地主本是因为他的爷爷独吞了送给掌柜的信息,私自囤积高粱发了家,可上塘人们说起时,谁也不提发家的事,也不提他的爷爷,只说周弯子是大地主,好像大地主天生就是大地主。有的地方,说着说着要多出来,说走了样,比如那薛李歇马,他在山上歇马打仗,本是为了驱逐入侵大唐的高丽人,收回疆土,可是传着传着,竟说是打的是他的兄弟,为什么打?说那兄弟偷了薛李地里的水,好像大唐朝的名将薛李,也和上塘一样,也种水稻,凡打仗就一定是为了水。
那厚厚的过去,堆积在时光里,有的,是用眼睛能够看到的,比如那张五忱,前天,还在屯街上舞舞扎扎地抖着金箍棒,今天,就埋在土里成了一个土包了;比如水渠边的水塘,去年,那水面还有半亩地那么大,今年,就淤泥淤得只剩下一丈宽了,不像水塘,倒像个水湾。它们堆成厚厚的过去,看上去却并不是厚了、多了,它们在有些地方是厚了、多了,比如坟地、水塘边的泥土;而在另一些地方,便是稀了、少了,比如上塘的人口、水塘里的水。
那厚厚的过去,堆积在时光里,无论淹埋多少故事,上塘的人们,从不知道那是历史。在他们那里,似乎只有时光、只有时间。他们听凭时光的摆布,冬来了,赶紧穿上棉衣,戴上棉帽,夏来了,赶紧脱掉厚衣裳,换一件薄薄的汗衫和肥肥的短裤;他们听凭时间的摆布,天亮了,要起床,天黑了,要睡觉,他们的年龄,在一冬一夏过去之后长了一岁,他们的日子,在一早一晚过去之后有了变化。他们并不是不知道,张五忱的死正是这一春一夏一早一晚加起来的结果,可是他们很少去想。他们心底里,只有眼前的愿望,是起来还是睡下,是冷了还是热了。他们的生活,被愿望支配着,埋藏在一寸一寸流走的时光里,埋藏在一天一天消逝的日子里,到最终,时间,竟然就是上塘人们真正的历史。
2
在上塘,所谓时间,是挂在日历牌上的。那日历牌,每家都有,即使有的人家城里有亲戚,能弄到那些印有电影明星和名胜古迹的挂历,日历牌也是缺不得的。那日历牌上,最醒目的,是阿拉伯数字,123456789,但上塘在家的人不认这个,他们不认阳历,只认阴历。一早起来,若是大人问:“今儿个几了?”
做学生的儿女就答:“3号。”
大人立即不悦:“什么二号三号,俺问今儿个是初几?”
上塘人讲究阴历,是跟二十四节气有关的。庄户人家,你只要把握了二十四节气,也就把握了日子的脉搏,春分,谷雨,清明,立夏,秋分,白露,霜降,大雪,每个节气有每个节气的活路。人们被节气指引在院子里、大街上、旱田水田里,是无往不前无怨无悔的。冬天到了,忙活了一年的人们刚刚猫在家里,歇息了三五天,一翻日历,都大雪了,赶紧又下地推粪压田,那大块大块的冻粪从粪场推到田里,要多费劲有多费劲,愚公移山一般,可不移不行,不移那田地就不肥沃;春天到了,田里移过去的粪山刚刚化掉,有了湿漉漉的外表和内心,一翻日历,清明到了,每家每户赶紧又涌向大田,在那里打垄种地;昨天还在河套里优哉游哉地泡澡,正泡着,一阵秋风刮起,问什么时候立秋,说就明天,一夜之后,那泡澡泡得光光滑滑的身子、干干净净的脸蛋,就被秋收的汗水染得污迹满天,大疙瘩套小疙瘩。
节气就仿佛那跳蹿在粮仓里的耗子,逗引着岁月这只老猫到处乱蹿,逗引着上塘的人们一日日数着,却不知道那日子都跑到哪去了。
实际上,上塘的时间,一日一日接下来的,仅仅就是那日历牌上的一张纸。无论你在撕掉一张之后,上山下田干了什么,最后留下来的,只是下一张纸。下一张纸,第二天醒来再撕,撕时不免要发出感慨,这一天过得可真快,这不又一天过去了?!
当然是过去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感慨也没有用。
实际上,很多时候,他们连日历牌也不撕,他们想反正撕也是过去不撕也是过去,费那个事干什么。不撕归不撕,到有一天听到外面一声闷雷,不觉愣怔,想才什么时候就雷门开了?立即去翻日历。这一翻不要紧,一打日子重叠在指尖上,分不出哪日是哪日,要找到谷雨两个字,要费半天的事。
你平时不费事,这个时候却要你费半天的事,要你急出一身汗,也是上帝的公平。
问题是,你费了半天的事,终于找出谷雨,却又不知和眼下的日子相对着的是哪一天,是昨天还是今天,是今天还是明天。上大街上去打听,就会落下笑柄,人们会说:“连节气都不知道,还叫庄稼人!”
到最终,还要一张一张往下撕,一早起来,眼角的眼屎还封着半只眼睛,就迷迷瞪瞪来到日历牌旁边撕下一张,有时,弄不好,一撕撕了两张,十七和十八一块撕掉,那后一张就再吐口唾沫粘上去。唾沫是粘不住东西的,唾沫一干,自己就掉下来。沾上的日子掉下来,撕的人不知道,第二天去找十八,那十八变成了十九,就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就在心里把十八十九两个日子捏到一起了。
管它十八还是十九,反正都是日头从东边出来从西边落下,反正都是一日三餐人吃了再喂畜类吃,即使过着过着过到某个节日,也没关系,因为上塘越来越不怎么讲究过节了,节日和平日越来越没有什么区别了。只要节日和平日是一个样子,你就不会觉出你弄错了日子,要是有一天你生了病,或一早起来急忙上厕所忘了撕,一忘就忘两天,重叠的日子不但找了回来,还捞回了一天。
其实不管你捞回了一天,还是抠掉了一天,对你都是没有用的,因为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时间绝不会因为你多撕和少撕而多给你或少给你。他家大年三十,你家绝不会是腊月二十九。他家过冬天,你家绝不可能过夏天。上塘人深深明白这一点。那大学生的奶奶,因为孙子电话里说他腊月二十八回来,她提前一个多月就把日历牌上的日子撕到腊月二十八,而那腊月二十八,与那醒目的阳历的2月6号对应着,提前一个多月就悬在了他们眼前了,可是这么空空地悬着,那孙子不但没提前回来,反弄得做爷爷的一天天坐立不安,不免埋怨道:“你当你撕掉了它就没有啦?!这叫穷折腾!”
3
其实,在上塘,最在乎日历牌上那张纸的,不光是大学生的爷爷奶奶,还有村长的父亲。
这村长的父亲,算得上上塘最有福气的老人了,儿子当官,不只儿子敬他,全村人都敬他,上梁的长寿馒头也要比别人吃得多。可是他其实一点也不希望自己长寿的。他的女人在他四十岁上就瘫到炕上了,一瘫瘫了十年,这十年里,他和女人尽管没有夫妻生活,可是总是相互看着脸,相互疼着心。女人临走前,跟他说:“你侍候俺这么多年,亏了你,说什么也要再找一个。”
他当时跟女人说:“这辈子,就你一个女人,不会再找。”
可是,不曾想,女人死了不到两年,他就动了再找的念头。他动了再找的念头,不是觉得自己亏,想从头补回来,而是一天天回到家里,再也没有扑头了。原来,即使女人瘫在炕上,也是想回家看女人一眼,女人一天天在家里熬,最盼的就是他回家看她一眼。现在,一切都空了,家里没有人需要他,他也不知自己需要谁。
当然,萌生再娶女人的念头,也不能全怪回家没有扑头,怪他的儿子后来当了村长,一些死了男人的女人纷纷托人提媒。谁都以为,他的儿子是村长,儿媳妇是老师,都有文化,明白事理,不会不同意,可是日子这东西,都是一家不知一家,徐兰二十岁进到刘家,一连七年在屎尿的臊臭味中熏过,一连七年在小姑子此起彼伏的挑剔中度过,一听又要找婆婆,身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也知道,公公不可能找一个女人就有了病就瘫了,可是万一公公的命就是不好呢?就是不瘫,那半岁夫妻是露水,万一婆婆进家,和公公处不到一块,给公公气受呢?就是他们能处到一块,一天天笑脸相迎,可是万一她图刘家家底厚日子过得殷实,瞅家里没人时往外动东西呢?这一千个万一一万个万一都算不得什么,万一弄不好,得罪了闺女们,那些结婚在外的闺女们回家挑刺儿找毛病呢?
徐兰这么想,自然是说不出口的,只一个劲儿跟媒人说:“俺不管,俺公公自个定!”
媳妇的口气,公公一听就明白,没有媳妇同意,他自个怎么能定?
那些结婚在外的小姑子,除了老二,其余三个,刚听一点动静,就回家来找毛病了,她们七嘴八舌的,指着她们的嫂子:“是不是你不想养活爹了?”
徐兰说:“不是,俺怎么能不养活爹!”
三闺女说:“那为什么要为爹找老伴?”
徐兰说:“你问爹,俺根本没为爹找老伴。”
四闺女不相信,厉声道:“你不同意怎么能传出话来?叫俺看,你根本不是给爹找老伴,是给自个找保姆,你又教学又做饭嫌累,是不是?”
徐兰和小姑子们,虽然不是一个想法,但她们的心情是一样的,都不愿老人娶老伴,有了这共同的目的,徐兰就不再争辩,只是低着头,等待公公的表态。
这做父亲的,见闺女们如此反对,见闺女们把责任推到儿媳妇身上,脸一下子就涨紫了,嘿嘿笑道:“俺有这样的好媳妇,还找什么女人,那不是烧的?!”
可是,说是这么说,有一天,当宁木匠向他提起了他的小姨子,他的心真的有些动了。这一回,就不能怪他的儿子是村长了,而怪宁木匠提的人是他的小姨子。
宁木匠把他堵在南甸子的渠坝上,说:“老哥呵,论起来,咱是亲家,就听老弟一声劝吧,人活一辈子,什么能让你留下念想?还是女人。一个男人一辈子就一个女人,太亏。”
村长父亲说:“混账话,你以为谁都是你,多吃多占。”
宁木匠笑了:“俺要是不多吃多占,怎么能和你成了亲家?老哥呵,你也不能太不吃不占了,一个男人,侍候了一辈子女人,老了老了,没有女人侍候,你以为是德,那是罪!”
村长说:“怎么不是德,要不是俺积德,俺能有一帮好儿女。”
宁木匠说:“好儿女再好,那不是男人的念想,只有女人,才是男人的念想。”
村长不语。
宁木匠说:“俺那小姨子,你认得吧,腰岭那个跟张五忱踩高跷的,男人去年得肝病死了,人家提媒的那么多,她都不干,她跟她姐说,除了你,她谁也不找。”
村长父亲愣了一下。村长父亲眼睛瞅着被风吹的一浪一浪的稻田,瞅着瞅着,一个女人就一跳一跳从稻尖上跳了过来。
那还是三十年前,他的老婆刚有病的前一年,外面来了高跷队,他和上塘的人们一块儿跑出去看,刚出门,就见有人从高跷上栽下来,他顾不得多想,赶紧上前扶,谁知,他用力一扶,手从她的膀头滑出,一下子蹭到了她暄乎乎的胸脯,她臊的,脸一下子涨红,过后再也不敢看他。那一天,他躲在看高跷的人群里,心怦怦跳,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一连好多年,一听锣鼓响,他的心都慌跳不止。
平静了多少年的心就这样不知不觉慌跳起来,如果宁木匠是上门提媒,有他儿子儿媳在场,如果不是眼前有滚滚的稻浪,叫人心也跟着一波一波滚动,似乎都不至于是后来的样子。后来,村长父亲干脆就不说话了,脖子一程程红了起来。
宁木匠把住脉搏,及时找到徐兰。而徐兰,见又有人给公公提媒,丝毫也没反感,不但不反感,且满脸带笑,不过这一次,徐兰没说让公公自个定,而是说:“俺不管,问俺家那些妹妹吧。”
宁木匠愣怔半天,才明白他家的事原来是结婚在外的闺女说了算。明白这一点,自然就打了退堂鼓,因为谁都知道刘家的闺女难弄,弄不好,他的小姨子能叫这帮闺女气死。
闺女们的意思其实没有多少道理,做父亲是明白的,倒是媳妇意思让他想了又想,媳妇虽然没有说出她的意思,但他还是能够领会她的意思。
这做公公的,因为深刻领会了媳妇的意思,也就把自己的意思压了下去。
为了媳妇的意思,这做公公的,一个人从五十岁一直守到七十岁。在最初那些年里,无论上山还是下田,无论上集还是在大街上坐着晒太阳,他从就没有断过那个念头。因为有那个念头在心里蛊动着,白天在他那里长得不能再长,他不敢听女人的声音,一听到谁家有女人说话,心就刀搅一般。因为有那个念头在那蛊动着,夜晚在他那里长得不能再长,他常常不到半夜就醒了,就坐在月光下痴痴地盯着窗外。没有月光的夜晚,他就闷闷地抽着烟,把屋子弄得烟熏火燎……
想了一些年,想得太累了,自然也就不想了,可是,刚刚不想了,日子刚刚好过了,另一件事又冒了头。
也许,正是因为另一件事冒了头,才使他没有心思想女人了。
那另一件事,是上塘很多家庭都要面临的事,分家。村长父亲要是就一个儿子,也就不必分家,偏偏他两个儿子,那小儿子和大儿子之间差着十几岁,他大儿子孩子都九岁了,他那一窝的闺女都结了婚,他的小儿子才结婚。
就说这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