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婚姻跟政治有着一定联系,还有另外一层,是说一个女子跨越地理的界限,不管是从东院嫁到西院,还是从前村嫁到后村,还是从外乡嫁到本乡,刚到一个陌生的家里,总要观言察色,把握家里的动向,看到底由谁说了算,谁是家里的政治中心。
有的,公公厉害,说一不二,婆婆跟他说话都得小声小气,你在公公面前自然就要倍加小心,吃饭时,先把公公让到炕头,公公不上桌,你绝不能上桌,公公想睡觉,你绝不能看电视。
有的,婆婆刁蛮,伶牙俐齿,三句话不到,就尖叫起来,早上起来,你锅里的饭刚住火,以为还要焐一会儿,可是她饿了,或着急上镇赶集,就大声喊:“开锅吧,饭都焐成酱啦——”;你开开锅,一看米粒还硬,她又说:“饭做晚了,早点做就好啦——”。有这么一两次教训,你自然就谨慎起来,早上不敢睡懒觉,钟声一打五个点,忽一阵就爬起来。
有的,公公老实婆婆也老实,丈夫威风,一家人都看他的脸色,他说东做父母的不敢说西,父母要是说了西他就嗷一声冲你发火。发了火,也不能把父母怎么样,但面子上不好看。为了面子,凡事父母就只能听他的。父母都听他的,你一个新人,自然要听他的,他说园子里不种菜种姜,你就是觉得一百个不适合,也不愿吱声。
有的,公公婆婆丈夫都老实,你刚进门,他们就看着你的眼色转。你做早饭,婆婆早早就把锅给你刷好,你见家里人话少,无话找话,说外面人都说今年雨水少,习种豆,半晌,十斤豆种就从外面买了来家。这儿媳妇,本来也不怎么要尖,一进婆家就前呼后拥,日子一长,也就是这一家的政治中心,也就说了算了。
当然,也有的媳妇,不管你公公是不是厉害,不管你婆婆是不是刁蛮,也不管你丈夫是不是威风,一进婆家门,我就是要表现我的厉害、我的刁蛮、我的威风。这样的媳妇,往往是没过门前,就打定了注意,坚决不惯毛病!结婚第二天,吃饭时让都不让,端上饭菜,就跳到炕里边,三天回门后回来,赶上镇上有集,二话不说,就背着小包去赶集。从集市回来,换了一套衣裳,一早走时是红,回来时变成紫,丈夫说:“唉,你怎么一头晌换了两套衣裳?”
她便说:“对,又卖了一套。”
丈夫说:“你怎么刚结婚就买衣裳?”
她顿时就火了:“谁说结了婚就不能买衣裳?谁说的?”
丈夫一时语塞,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说一般情况下,结婚前把衣裳都买齐了。
见丈夫不语,自知有理,就更是得理不让人:“俺要是知道结了婚就不能买衣裳,俺就不结婚了。”
丈夫一看,这女人惹不得,这女人一惹就不想结婚了,那怎么行!就不再吱声了。而一次得胜,基本也就确定了媳妇在这个家庭中的中心地位了。
不过,也不尽然,总有那吃生米的,他有时是公公,有时是婆婆,有时就是丈夫。他们不管是谁,只要站起来反对,与媳妇对着干,矛盾也就产生了,那样的结果,首先是分家,做公婆的想,要闹,你小两口自个闹去吧。就剩了小两口,再闹,就是离婚,婚是不容易离的,但绝不因为不离婚就不闹了,越是不想离婚,反而越是要闹,因为在一块过,总得有个说算的,决不出高低,总是不那么方便的。闹来闹去,有一方累了,不想争了,自然也就妥协了,你爱说算你就说算去吧。
事实上,在上塘,一个家庭的政治中心,有时还真不一定是公婆丈夫和媳妇,他们有可能是大姑姐,有可能是小姑子,比如姜淑花,她刚结婚时,大姑姐申玉凤动辄就从西院回来挑三拣四,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弄得她一听到门响就一身冷汗。比如徐兰,她嫁到刘家,侍候瘫婆婆,想让丈夫满意,让公公满意,从而洗刷歇马山庄说她娇生惯养逼死姐姐的印象,可是到了刘家才知道,她不害怕公公,不害怕丈夫,而害怕四个小姑子。她们一凑到一块,一在一块嘀嘀咕咕,她就浑身皮子发紧,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恨不能把婆婆拉到炕上的屎撅子捧到掌心儿,让她们满意。
事实上,在上塘,一个家庭的政治中心,有时不一定是家庭里的成员,他们有可能是外边的人,比如李光头。依着他的想法,他永远不想说了算,只要有酒,有马车赶,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爱操心的人。可是,他的女人风骚,他的女人给他戴了无数顶绿帽子,他就得时不时地给女人点颜色。
他给女人颜色,不是骂,也不是打,而是动不动就在酒桌上耍酒疯,因为他知道他的老婆改不了,也知道她的老婆早就想离开他,他要是又打又骂,等于是逼着老婆走。老婆走,也不是再就找不着,是他不愿找麻烦,怎么知道再找就好,他老婆不正派,至少能干活,能让他只赶大车不下地,要是找一个老婆光正派,人和自己一样懒,那日子怎么过?断定在正派和能干之间选一个,回家耍不了威风,李光头就只有在给人家拉车脚,挣得人家一顿酒喝时,呼天号地的耍耍酒疯,那酒疯一耍起来,说起话来就没有把门的,说女人在家里如何如何怕他,只要他进门,她如何如何大气不敢出,不但饭端到眼前,洗脚水也要端到眼前……
类似的话传到老婆耳里,老婆从不和他争,就像没听见一样,没脸争当然是一方面,但重要的一点,是她知道自己改不了,她只要在自己身体上说了算,住家过日子,谁说了算,以谁为中心,都是次要的。
所以,这看上去李光头说了算的事,实际上是他的女人说了算,这看上去是他的女人说了算的事,事实是都是村里那些男人们在说了算。只是,那些男人是不确定的,是不一定能轮上谁的。但不管是谁,他们是李光头这个家庭的政治中心是没有疑问的,因为如果没有他们,李光头女人断不可能让李光头那么悠闲自在地赶马车、喝酒,断不可能让他在喝酒时那么无遮无拦地说大话。
6
当然,这上塘婚姻的一定之规里,也还有一个重要的一定之规,这一定之规,是说上塘的婚姻,除了踩高跷的张五忱,不管好不好,极少有离婚的。
不离是不离,打起架来一般都要说离,男人不说,女人也一定会说,似乎不这么说,就不叫打架,似乎只有这么说了,打起架来才更有滋味。
一般情况下,只要双方提出离婚,女方一定要拿出真离婚的样子,抱起孩子,像孔庆阳媳妇那样,回娘家了。回了,不管住多少天,也还要回来。
在上塘,打完仗女方立即回娘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这看上去是一时冲动,可这一时冲动的事,却给女人带来了巨大的好处。一方面,女人在逃离的过程中,暂时的走到自己的生活之外。走到自己生活之外,不是为了让自己冷静地想一想自己做得对不对,而是让那个家彻底地空下来,男人们不管脾气多么犟,嘴多么硬,只要让他的屋子空下来,没有女人在那走动,他就彻底傻了眼。他傻了眼,这是女人最大的成功,也是女人向男人讨要的最有力的说法。
在上塘,女人是很少有机会看到自己的成功的,女人也是很少有机会向男人要出说法的。即使男人老实的不得了,让你说了算也不成,因为你和一个老实人打起来,多半为的就是他太老实,一脚踢不出个屁,眼看着村长称化肥给你缺斤少两,却一声不吭。这样的男人,你不把家扔了让他守空房,他就不会知道老婆嫁他有多么委屈。
女人回到娘家,有心直口快的,先要向父母控诉一番男人的不好,但更多的女人却不这样,她们佯装没事,只说想家了,回家住几天。她们本来走路时还是急呼呼的,过河走桥头都不抬,恨不能一口气走到家的样子,可一旦进了屯街,脚步突然就慢了下来,脸突然就扬起来,看到乡里乡亲,还要跟大家笑笑。等到走进自家院子,完全一个有了喜事回家报喜的样子。
那当母亲的,见女儿回来,特别的高兴,但再高兴也要警觉地脸上脸下端量一番,因为都是女人,都知道这回娘家的情形有好多种,确有想家的一种,也确有两口打架跑回来的一种。女儿满心不想让母亲知道打架了,吃午饭时不说,吃晚饭时还不说,第二天还不说,可是,你不管嘴多么严,你在家住一个晚上两个晚上不走,做母亲的,基本就明白发生什么了。因为要是不打架,没有一个女人肯扔下家不管的。
这时候,有心眼的母亲,还是不问,尽量说一些住家过日子如何不容易的话,说一些碗碰碟碟碰碗如何算不得什么的话,有的母亲,还要把自己灾难深重的过去数叨一番,直到女儿一早醒来,说:“妈,俺今儿回去了”为止。
当然这都是那些架打得不重的,委屈受得不重的,太重了,像孔庆阳媳妇,看到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了,不说,是怎么也不可能的。
凡是太重的,当母亲没一个不跟着骂几句,因为她知道女儿一肚子气,你再压她,岂不压出病来。母亲跟着骂,也是怎么狠怎么骂,因为你不狠,她觉得你当妈的不疼她,男人不疼她她才回家,当妈的不疼谁疼,所以,不但要骂,有的,要一顿饭一顿饭地骂,一下晌一下晌地骂,直骂到让女儿觉得有些过分,才住了口。
女儿觉得过分,是能看出来的,她突然沉默了,不跟着你骂了,不但不跟你骂了,你骂她男人臭流氓不着调时,她眉头一皱,看了看你,说:“他早没这样,就这一回。”
当母亲的听到这话,立即放心,打住不再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等过上一两天,母亲话头就赶紧调过来,说:“也就一回,哪个男人一辈子不动一两回邪念。”
女儿说:“俺爸也动过?”
母亲说:“你问问他,差不点把野孩子抱回来。”
爸不在家,自然也问不了,可母亲说着说着就有些眼泪吧嗒了,不用问,也就证实了。
母亲说:“那时俺刚怀你,不到三个月,有一天上菜地间菜,间着间着,不怎么就觉得道旁的苞米秸在动,它动就动,也许是有猪在地里拱的,可是不一会儿,一面苞米秸都倒了,俺想肯定是有牲口进到地里去了,赶紧跑进苞米地,俺这个倒霉鬼,可不是遇到了牲口,两个牲口,恁爸和后山的田寡妇!俺气得差点儿背了气。”
母亲说着,说不下去,巴嗒巴嗒掉起眼泪。见母亲哭,女儿刚刚干起来的眼圈又湿了,跟着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男人怎么都是这样?”
母亲说:“男人都是牲口,你把他当成牲口,就不生气了。”
也确实,母亲一通话,做女儿的心情好了许多,再也不骂了,因为再骂,等于骂自己的爸爸。不骂,当然也不提回去的事,回去是不能回去的,这件事太严重了,总得等到对方来请才行。这就不说,要说的是,女人回娘家,看起来要到的是男人的说法,实际上是母亲的说法。看上去是看到了自己的成功,实际上是看到所有女人的失败。
当然,非要在虚构的说法里听到真实的说法的,非要在成功里看到失败的,大都是年轻女子所为。她们因为年轻,对生活还抱有希望,希望成功,希望活得有尊严。当你上了岁数,知道乡村女人的生活,不存在什么希望,也无所谓尊严,也就什么说法都不要了,因为所有的说法,都在你的心里。
关键是,当你上了岁数,你的娘已经不在了,你的娘即使在,娘家又有了弟媳侄媳之类,你的娘家一大堆矛盾理不出头绪,你怎么好回家添乱?再说,你上了岁数,你有了自己的儿媳,她正有气回了她的娘家,怎么轮得上你!
所以,到了一定岁数,女人们生活有多少不愉快,也很少有回娘家的。
那么,有没有即使老了,也还要要尊严的女人呢,当然是有,那是张五贵女人。
张五贵女人嫁张五贵,也是冲着张五贵心灵手巧,刚结婚时,张五贵给死人扎纸活,她还挺高兴,以为找了个手艺人,能赚钱。可是谁想到,他光扎纸活不要钱。开始不要钱,张五贵女人也没怎么样,她的父亲是土中医,给十里八村的人看病也不要钱,只收药钱。她的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钱是纸,传不了世,名声才能传世。”也因为听了父亲的话,她才看重张五贵的手艺。可是她的父亲不要钱,有不要钱的理由,他靠他的医术,卖他出力挖的草药配方,那草药配方是赚钱的。而张五贵扎纸活的纸是现成的,是对方送来的,张五贵出的所有的力,就是在这一个“扎”上,你为“扎”出了那么些力,还费了家里的电,家里的糨子,总不能一个钱不要?!
再说了,你一年扎一回两回,白扎也就白扎,一年总有十回八回;再说,你扎完了,下地帮老婆干点什么总是可以,你怕有人死了找你来不及,不能进城里干,你在家门口近地方,比如海边什么地方推碱泥扒虾头,总是可以的。他可倒好,不上山不下地,不扛锨不担担,依仗有个手艺,在家里横草不拿竖草不拣。关键是,扎完纸活,还要上人家去喝个死醉烂醉。
女人跟着受累、受穷,还得跟着擦呕吐出来的脏物,一到半夜,就和他打架。
半夜打,也是为了要面子,怕外面人听见,怕上塘人以为她贪小便宜。那张五贵,晒干的萝卜干一样,哏皮子哏肉,任老婆怎么骂,就是不还口、不吱声。他不吱声,女人以为他悔过了,第二天能改,可是第二天还是照常。没办法,女人就说离婚,就夹起包裹回娘家。
年轻时,女人的父母都在,女人回家十天半月不回来。反正父亲卖药,能挣两个零花钱,不愁闺女在家没吃喝。供几天闺女吃喝,让那女婿熬不住,亲自登门来请,要回闺女的尊严,也就完事大吉。
可是上了岁数,父母下世,张五贵的毛病一点没改,女人却还是要回家。女人此时回家,回的就不是父母曾经住过的那个家,而是父母的坟地。女人上坟地,往往是大哭不止,一边哭,一边数道男人的不讲日子过。父母没有吃喝供,她哭够了,就在那里露天宿地。有一回,哭着哭着,竟哭得背过气去,被附近耧草的乡亲看见,把她抱回家,然后派人去上塘找来张五贵。
知道女人一委屈了就上父母坟地哭,张五贵晚上一跟女人打架,第二天就盯着女人,她只要往西史家沟方向走,就赶紧跟在后面。不让她哭是不行的,不哭一场,她是跟自己没完的,她趴在父母坟地哭一场,张五贵再在后边把她抱起来,她也就好多了,也就有了成功者的喜悦了。
实际上谈不上喜悦,只是平静。
实际上成功的不是她而是张五贵,因为她说离婚一直也没跟他离,她哭一场后回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张五贵该不干什么还是不干什么。
但是女人不这么认为,毕竟张五贵来坟地扶起了她,他扶起她,她就要来了说法,就成功了,就有了女人的尊严了。
不过,后来到底女人是要回了一点尊严,张五贵扎完纸活再也不喝酒了,而让人把酒送回家里。虽说他在家喝,但毕竟喝不了,能攒下来,逢年过节,送到镇上商店去代卖,也能卖回两个钱。毕竟看着他喝,不能让他喝醉。虽说他不喝酒,是因为他的身体被他哥哥废了,而不是因为女人,但不管因为谁,结果很要紧。
照理,他身体废了,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