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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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4年第3期-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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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你当初没送人家,人家自然就不送你。 
  倒也有例外,比如申作林,从来没听说他舅子盖房上梁,他盖房上梁,他那当包工头的舅子却送来八挂红,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八挂红把房场四周映得通红通红,那气派简直是直入天地人心。 
  不过,也有人质疑,这当姐夫的没送过红,谁又敢说他没送过比红更值钱的东西呢,比如脸面,据说他那舅子在工地上说把他骂了就骂了,当着那么多民工削他的面子,上梁时再送回点面子,不是理该应当! 
  所以,这看上去节外生枝的事,与平常日子的生活是紧密相连的,如果不是扯着筋,也是剐了骨,如果不是剐了骨,也是剜了肉。 
  有申作林在前边比着,一些爱虚荣的人家,没有亲戚来送,不惜自己花钱买,反正那邪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物体,它不会知道那红到底是谁买的。当然这样的人家比较少,也都是小年轻的,比如申作林那出国做过劳务的侄子。他们因为年轻,平素不注重和亲戚来往,现上轿现包脚是来不及的。来不急,又不能不包,叔叔没出国都搞得那隆重,自己还号称出过国,盛气之下,就只有自欺欺人一回。 
  说起来,也都是自欺,根本欺不着人,因为打眼一看,就知道那红是自己买的,因为有规定,谁送的红,谁就出面扯着往上挂,而他家挂红,都是自家人扯,要是亲戚送,那亲戚哪去了呢? 
  所以老辈人感叹:“现在呵,什么都是假的,避邪的阵势都是假的。” 
  年轻人当然不这么认为,年轻人说:“你看到真的邪了吗?那邪是假的,咱为什么不能用假的对付它!” 
  不管阵势是不是假的,挂红时的小馒头都是真的,都是面做的,那小馒头,据说孩子吃了好养活,老人吃了能长寿。都是老人这么传说的,是否真的好使,也没人知道。 
  所以,上梁这天,房场上人山人海,全村人不管老人小孩都出动,老人出动,往往只站在外边,是抢不上前的,他们一抢,肯定会被挤倒,你抢不上长寿馒头,再一不小心送了命,不是自作自受!他们只有眼看着年轻人抢,年轻人,多半是女人,他们也知道女人抢,是抢给她们的孩子吃,她们很少能摊上,摊不上也就摊不上,你想想,要是长寿了,像老申太太那样,像吕治有爹妈那样,终日躺在炕上拉尿都不能自理,岂不是连累了儿女! 
  既然你不想长寿,就呆在家里算了,偏不!他们还是要来到房场上,佝偻着腰,咧着嘴,眼巴巴地看着大家抢。 
  倒是有一个老人例外,那是村长的父亲刘秉德,他只要往那一站,小馒头没一会儿就收来一兜。女人们抢到手,给了自己孩子,剩下的,就送给他,好像他当了村长的爹,就该长寿。 
  所以,上梁这样节外生枝的喜事,对于上塘更多的老人,就是节外生枝的伤心事,如果不是上梁,他们一天天过着,并不怎么去想长寿的事,并不怎么去想儿女有没有出息,掌没掌权的事,而有了上梁,就不一样了。这样的枝,好像是一面镜子,让他们无意中照见自己的寂寥、冷落,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媳妇抢了长寿馒头给孙子不给自己,心情真的是不怎么好。只给孙子,还说得过去,不管怎么样那是自己孙子,给了村长的爹,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村长的爹是爹,男人的爹就不是爹啦? 
  当然,想一想,再伤心,也还是能够想开的,那小馒头其实也并不是给村长的爹,而是给村长的,村长管着水、税、肥,媳妇不过是为了种庄稼的日子过得顺心一些。退一万步想,即使不是给村长,就是给了村长的爹,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村长的爹长寿了,由村长和他的媳妇养活,而不用自个养活,要是公公长寿了,要自个养活,本来就够辛苦的,再养一个老人,那日子怎么能保证顺心呢? 
  不过都是为了日子! 
  想明白,也就不怎么伤心了,不伤心,也就不必回避,到房场上看看光景,热热闹闹的,挺好! 
  关键是这小馒头,跟过去不一样了,年轻人在里边装了钱,有的是一分,有的是二分,有的,还有一角,就像年三十晚上在饺子里包进压岁钱一样。年轻人穷了乍富,烧包儿烧得不知姓什么了,竟然拿钱扔高玩儿,就看看你能狂兴到什么地步! 
  有了如此批评做借口,这光景看起来,就显得理直气壮。 
  说起来,在上塘所有喜事当中,最重要,最是节外生枝的喜事,还是儿子结婚这样的喜事。这样的喜事,虽不放鞭炮,不挂红不撒馒头,但是它的隆重,一点不比上梁更差。 
  儿子结婚,家里冥冥之中多出一个新人,怎么说都该放鞭炮庆贺才是,可是上塘不兴这个,鞭炮在上塘只用来避邪,好不容易给儿子娶回媳妇,难道要驱出去不成? 
  儿子结婚的喜事,节外生枝的地方,不是生在用什么样的车拉新人上,当然用好车是一定的,有能力用轿车,绝不用大解放;不是生在用什么样的照相机给亲人照相上,当然照相也是一定的,有好相机绝不用坏相机,有的人家,还要上镇上雇录相的;也不是生在大街小巷聚满了人看光景上,光景肯定是要看的,那光景也分外好看,崭新的面孔,面孔上涂了红红的胭脂,假生生的,新娘子穿着鱼网一样的婚纱,露着白花花的肩膀和后背,可是正因为那假生生和白花花,才吸引人,才叫人看一眼还想看,跟看戏似的。再说那照相或录相的,车前车后人前人后忙着,指不定什么时候,机头一转,还会把你装进去,你大半辈子的人了,录一回相,弄好了,还能到镇上播一播,梦里都开心。这一切,都是节外生枝,但这都不是重要的,就像红花全靠绿叶配,它们只不过是婚礼上的绿叶,枝杈上的小杈,真正的红花,应该是坐床。 
  在上塘,结婚坐床,是这喜事里边最有意思的环节。说它有意思,不是指热闹,有时候,热闹,不一定有意思,相反,有意思,不一定热闹。这时节,往往是娘家人已经离席,娘家人一般不关心这里边的意思,因为这里边的意思多半是婆家人从新娘身上看出的意思。娘家人费尽把力地把女儿养大,生生的送到别人家,心里面的滋味,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哪里有心思从女儿身上看意思?哪有心情看女儿心里的意思?往往吃了饭,向亲家母交待两句:“俺闺女从此就是恁家的人了,可要多担待。”赶紧走人。 
  那喜日子里的意思,就是从娘家人撤退这一刻开始的。这一刻,婆家的人,婆家所在的村里的人,一个一个全涌到新娘的屋子里,看新娘坐床。此时的新娘,要端端地坐在床上,其实是坐在炕上,只不过身底铺着厚厚的褥子,褥子底下坐着一把斧子,就叫坐床。坐床只是一个坐的工夫,看谁坐的时间长,坐的时间越长越有福。当然褥子是有讲究的,坐了婆家的褥子和坐娘家的褥子是不一样的,而坐谁的褥子,完全由新娘自己选择。坐婆家的褥子,就意味你不想服男人管,要把男人压在身底下,坐娘家的褥子,就意味你不舍得欺负男人。 
  当然,表面现象也是有的,有的,看上去是坐了婆家的褥子,可是你坐时满脸的不高兴,就证明你还是心疼男人的,只不过碍于面子;有的,看上去坐了自家的褥子,表情也是软弱无比的样子,可是偶尔一转眼珠,一个眼神,不经意的,就把不服软的个性露了出来。所以,这简单的坐床,其中蕴含的意思,包罗万象。比如你说看人要看行动,有时,行动未必就说明问题,还有表情。你说看人要看表情,有时,表情也未必说明问题,要看眼神。有时,那些隐藏深的,眼神转都不转,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显出老实巴交的样子,一过起日子,彻底凶相毕露也是有的。所以,这坐床,真是能坐出千万种姿态,千万种情景。而看坐床,就是要看出这千万种姿态和情景,就是要从这千万种姿态和情景中看出隐藏在背后的姿态和情景。 
  当然,看坐床看出的结果很难整齐划一,不同的人能看出不同的结果,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自己的经验,看坐床的人,很容易带着自己的经历去看,比如鞠文通女人,她因为一时迷惑钻过张五忱被窝,知道男人阳痿不举是令女人多么痛苦的事,新娘羞于见人,总低着头,她就以为新娘是怕男人阳痿不举。其实不过是人家腼腆而已。比如申作平,被老婆的病缠了半辈子,看坐床一看到谁家新娘脸色不好,立马就在人群里传播说人家有病,其实只是忙活结婚没睡好觉而已。 
  当然,看坐床,最有魅力的地方,还不是这个,看着看着,看的人往往要进入美妙的想象。已婚的男人,想象得要具体一些,会想到自己的新婚之夜,自己的女人。想着想着,自己的女人就变成了床上的新娘,美妙感觉就回光返照似的生出在肌体里,如同女人们被张五忱的金箍棒捅了一下。已婚的女人们,想的也要具体,也是新婚之夜,但她不是把自己变成床上新娘,而是把床上的新娘变成自己。变成自己,感觉并不美妙,因为她们所有现实的、繁重繁杂的生活,都是从新婚之夜过后开始的,所以已婚女人看坐床,目光里往往有同情。青年人看坐床,最是眼气和羡慕了,生活的本质他们还没看到,爱情还是书本里的神话,那神话五彩缤纷地活在心里,他们看新娘坐床时的表情,有时比新娘还羞怯,还灿烂。 
  所以,结婚坐床,其实是让所有现实中陷得太深的人往外拔一拔,像看张五忱扮孙悟空一样,通过现实看到过去。 
  再说新娘,娘家也大操大办一场,原以为会收许多礼钱,可过后发现礼钱收得可怜,还抵不上花出的钱,发了一场昏赚了一场累,再加上婆家原来说租的是轿车,早上一看居然变成半截子,心情很不好,可是有一个做梦都梦见的神秘时刻在那等着,想一想又有些说不出的甜蜜。这一正一反,把心情搞得要多复杂有多复杂,别说是不会去想该坐谁的褥子,不会去想该给大家什么样的表情,连母亲走时的泪光都看不见了。因为这复杂,因为这坏心情里边掺杂了好心情,好坏相互抵消,新娘在这一天里,木呆呆的真就像个神仙。 
  此时此刻,一个个面孔花朵一样在眼前晃动,它们来来往往,若实若虚,婆娑迷离,简直是飘在了梦境里,现实人生少有的梦境。 
  所以,那些没有入梦的人,号称从新娘坐床的表情上看到了什么,尽是瞎扯。 
  所以,从新娘坐床里边看出的意思,是那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意思,是任何人都可以藉此自由发挥的意思。 
  当然也有例外,也有不让你发挥的。比如曾在城里当过房屋销售员的李明柱媳妇。她主动要求婚礼隆重,可是坐床的时候,她偏不坐,娘家人一撤,她就从炕头走下来,就走到帮忙的人群里张罗着干活。她这么做,并不是害怕她那不光彩的过去被人看到,她的妆化得特别高雅,没人能从她的脸上看到什么,她只是在城里呆过,想表现一下自己的与众不同而已。哪曾想,她破坏了上塘的规矩,破坏了人们等待已久的愿望。她因此遭来一头污水:“这媳妇,一点儿福都没有,轻飘飘的床都坐不住。” 
  她的婆婆气得居然在人群里尖溜溜地喊:“怎么你是属高粱秸的吗?” 
   
  3 
  在上塘日子这棵树上,真正长出骨节,在骨节上生出茁壮的枝的,还是丧事。 
  生日、上梁、结婚这些事情都是有准备的事情,惟丧事是突如其来的,是由不得你准备的。别看它突如其来,真正操办起来,却一点不比喜事的效果差,那骨节里,生出的不止一个枝两个枝,三个枝四个枝都有了。比如请人扶丧,比如请吹鼓手,比如请人提姜水罐,比如扎纸活,等等等等。这一切,一个都不能少的。 
  谁家死了人,要操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人扶丧。所谓扶丧,就是搀扶哭丧的人。那人不是所有哭丧的人,而只是亡灵最亲近的那个女人。如果死的是丈夫,那么扶的就该是老婆,如果死的是父亲母亲,那么扶的就该是大女儿,如果死的是儿子或女儿,那么扶的就该是母亲。为什么只扶女不扶男,大概只有女的才肯哭得死去活来,才需要扶。因此扶丧者都是女的。她不光扶,还得跟着哭,女主人哭几遍,她就跟着哭几遍。女主人要是哭得背过气去,她还得负责啃脚后跟。 
  扶丧是个力气活,也是个眼力活,哭耗力气,扶耗力气,啃脚后跟更耗力气,关键是三天三夜不能睡觉。扶一次丧下来,脸不瘦成瓜瓢,至少眼睛是掉进深井里了。 
  说眼力活,是说天天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得观言察色。要是女主人哭得不真,你就要大声哭,付出真感情,以感染对方,要是女主人哭得过了头,你就只能流泪不能出声,把心思用在劝上。 
  上塘死人扶丧的,多年来一直是一个人,是和宁木匠生了个私生子的王德生的女人,上塘人称小二份儿。有人说,小二份儿扶丧,是因为命不好,有一个傻儿子,又有一个私生子,总想哭:也有的人就说,是小二份儿贪小,图那事后几尺孝布,究竟为什么,无人知道。 
  反正一有死人,那活着的人就赶紧往她家里跑,要说她贪小,那你不找她,找那些贪大的行不行,不,偏找她。你找人家,人家有求必应,还背后说三道四,对小二份儿就有些不公平。为此傻儿子王三儿站出来骂过街,他不知听谁说了什么,有一天站在大街当央,指桑骂槐,说:“你等着,等你死了,俺妈就不给你扶丧,叫你没人啃脚后跟。”人死了,还啃什么脚后跟,他其实指的是那死人亲人的脚后跟。骂人骂出乐子,全街的人都笑话,这一笑话,做母亲的,越发的要去扶,好像故意跟儿子较劲。也是的,当妈的要是跟儿子一样,自己不也成了傻子。 
  所以,这扶丧的,带给上塘人的看点,其实只是一个母亲如何和傻儿子抗争的看点,人们只在刚听到谁家死人时关心一下小二份儿去没去扶丧,仪式正式开始,就把她忽略不计了。 
  提姜水罐的,和扶丧的有点类似,所谓类似,是说人一死,一定得去把这个人找来,因为人死了,必得上山神庙上报到,告诉谁谁死了,大概就像人生下来要报户口。报到也不是一次就行,一天三次,直到出殡,大概登记户口的人耳朵有点背,一遍听不清。 
  报到的人,必得是死者的全部亲属,站着一溜长排,哭嚎着蹲在庙前。那提姜水罐的,每次必随在报到人群的前边,手里提着一个装着姜水的小罐,一到庙前,赶紧把姜水洒到庙门前,嘴里念叨着,山神老爷,某某某向你报到来啦。报到时为什么要泼姜水,不知道,大概怕死人把病菌带到阴间去传染,因为在没有青霉素之类药物的早先,姜水是当药物用的,能杀菌消毒。 
  可是早已经有了药物,为什么不改用药物,大概都是习惯在作怪,人的习惯是不好改的,关键是又没有人到阴间里去搞改革开放,万一他们不认药物呢? 
  看上去是遵守阴间的规矩,其实都是阳间的人墨守成规,因为所有的规定,都是阳间的人规定的。宁木匠的儿子宁玉刚死在从俄罗斯回来的路上,拉回家里时,当爹的坚决不主张请姜水罐先生,理由是他的儿子是屈死,没有病。可是春天分化肥,村长在称化肥时,挨到宁木匠了,就是不给他称,让他一直等着。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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