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3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当代-2004年第3期- 第7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有一年,张五忱大腿根生了个疥子,不做一蹲一起,改做屁股着地凭空而起,这其实比一蹲一起难度还大,只不过抻不到他大腿根的疥子,可是观看的人们一瞬间慌了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一个完整的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到后来,闹闹哄哄的起起哄来,使后边的观看再也提不起精神。 
  这确实是有点奇怪的,人们年年都看,却不愿意有所改进,有所创新,似乎一改进一创新,就没有意思了,就像原本是韭菜馅的饺子变成了芹菜馅,就变了味儿。 
  人们年年都看,就为了看重复的内容,重复了,不厌倦,不重复,反而心烦,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没人知道。反正孙悟空只管照着以前的路数演好啦,孙悟空照着以前的路数演,大家的思路就可以不被打扰,你可以任意地走神,比如孙悟空在一蹲一起时,你发现杨跺脚的女人和吕治有女人去年还因为水沟里的水,打得仇人似的,今年就身挨身地站在一起了,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腿裤子的样子。比如,孙悟空在原地转圈时,你看见了死了女儿的万元新女人去年还穿一身黑衣裳,今年就有了颜色,一身粉红缎面罩衣。比如孙悟空三个空翻时,申玉凤的母亲去年还小脚颤巍巍踮着,人都站不住的样子,居然和大家一道鼓掌,今年可倒好,躺到炕上大半年了,就等大伙为她放鞭炮了…… 
  人们眼睛看孙悟空不变的表演,心里想的,嘴上议论的,都是变化了的事,也确实那变化了的事,在不变的表演中,拥有了立体的模样,去年的此时此刻,万元新女儿万平平还活着,前年的此时此刻,申作林刚有钱,刚盖房,女人不舍得穿,居然一身青嗖嗖的打扮…… 
  孙悟空其实是在用重复的表演,向上塘人提供一个在不变中看到变的机会,在不变中看到时光流逝的机会。这变,既是别人的变,也是自己的变,因为大凡出来看秧歌的,没一个不是把自己打扮得新锃锃的,即使女儿不在了,脸上也要挂着笑容,即使出来时衣扣没扣对,穿了老婆的拖鞋,那衣裳和鞋也是崭新的。或许正因为扣错了扣,穿错了鞋,才更引起别人的注意。 
  想象一下,你正惬意地在不变中看到别人的变,在别人的变中看到自己的变,突然的眼前眼花缭乱起来,那孙猴子的动作变得让你目不暇接,你的眼睛跟着他转,你不知道后来还有什么,岂不是一下子就乱了方寸,坏了好事?! 
  所以,看上去是急慌慌地挤到人群里看孙悟空表演,实际上与孙悟空没有多少关系,那精彩的表演只不过是个引子,是个由头,是想借这引子和由头,凑在热闹的人群里,打量一下现实的人生而已。是想在贴人贴己的打量中,用变化了的光阴、别人的苦痛、自己的欢乐,安慰一下日子中备受磨难的心而已。当然,并不是刚跑上大街时,就有了这样充足的准备,那都是信手拾起的,就像追一头疯跑的猪时,顺手拾起的一根打猪棍。 
  所以,在孙悟空做最精彩表演的时候,人群是不动的,脑袋也不动,凝固的样子。身子不动,脑袋不动,嘴唇却是动的,空气里往往嘁嘁喳喳,因为打量时自觉不自觉的,就要发出一些感叹和议论:“真是的,你看看,谁能料到!” 
  当然,这样的时光并不是很长,只是孙悟空热衷于做动作的时候,当孙悟空从场地上走出来,走向外边,就是另一回事了。 
  后来,孙悟空就不做高超的动作了,孙悟空不做高超的动作,就不再是孙悟空,而变回到张五忱了。这是一个微妙的转换,就像芸豆花有一天结出了芸豆,就像日子这棵树上的节儿长出了一个年,年又长出了秧歌和高跷这个杈。 
  在上塘,孙悟空的故事是没人不知道的,他能上天入地,能变大变小,能站到别人眼皮上,也能钻到别人肚子里。不过上塘人喜欢的孙悟空,与传说中的故事是没多大关系的,这不是因为张五忱扮演的孙悟空不能上天入地变大变小,不是。是传说中的孙悟空只是一个人,张五忱扮演的孙悟空是两个人,一个是张五忱,一个是孙悟空。人们看的,既是张五忱,又是孙悟空,两者既混为一体,又一分为二。 
  说混为一体,是说若不是孙悟空,怎么能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在高跷上空翻?说一分为二,是说张五忱在演孙悟空时,是带着自己的人生和故事的。人们在前半段,看的是孙悟空,那个孙悟空能蹲能起,神奇得不得了,和自己隔着十万八千里。正因为他与自己隔着十万八千里,也就可以走神,可以看围观的人们,看围观的自己。到了后半段,孙悟空回到人的样子,也就变成张五忱了。那个张五忱,离自己太近,他的一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无法走神,也就和张五忱亲近开来。 
  张五忱娶过两房老婆,前一房死了,后一房离了。他的前两房老婆,都在高跷队里演过白骨精,都是在高跷队里好上的。第一房老婆,是歇马山庄有名的美人,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可是她和张五忱踩一次高跷就迷上了张五忱,那时他们都年轻,他们戏里的角色本是一对仇敌,可是因为掩饰不住内心的疯狂,演着演着就眉来眼去了。到后来,就不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了,而是孙悟空撩拨白骨精;到后来,上塘和歇马山庄看高跷,想看的居然就是孙悟空怎样撩拨白骨精。 
  谁知,和白骨精好上不到一年,还没结婚,坎子村一个出外当兵的军官托人来提媒,白骨精有些动摇,就是她动摇那年过年,张五忱趁人不备,突然来了三个空翻,又蹲又起的还在地上转圈。是为了拿下白骨精背后练的工夫,还是情急之下意外的发挥,不得而知,反正从此他在原来只有撩拨的表演里,多了工夫。 
  谁知,白骨精娶到家里不到两年,竟真的成了一堆白骨,得了肝病死了。 
  第二房老婆是高跷队里扮白骨精的替角。那时张五忱已经三十多岁,替角白骨精才二十岁,也许正因为年轻的缘故,这替角白骨精更是经不起撩拨,只演一回,结婚手续都没来得及办,就跟了他。可是,两年之后,没打没闹,和和气气的两人居然离了。问原因,说是女的想念老家的爹妈,回了吉林老家。 
  离婚之后,张五忱一直愁眉不展,任谁介绍,就是不找。上塘人就传说,他是钟情第一个白骨精才离婚的,他是钟情第一个白骨精才坚决不找的。 
  再不想找女人的张五忱,平日里不管多么愁苦,一蹬上高跷,完全变了一个人,嘴角眉心,哪哪都是情都是笑;再不想找女人的张五忱,一踩上高跷,撩拨的再也不是白骨精,而是所有观众。这时节,他停下高难动作,从神走向人的时候,往往要引着唐僧猪八戒和白骨精,开路先锋似的劈开观众,在锣鼓喇叭声中向观众使着眉眼儿。他的眉,是化了妆的眉,是孙猴子的眉,眼,是化了妆的眼,用白灰描了一圈,可是他传的情,你却觉得是张五忱的情。关键在于,张五忱传情,是配有动作的,他借用了孙悟空的金箍棒,不停地在女人的胸前撮,撮了这个撮那个。一个平日里苦抽着脸的人突然的冲你使风流眼色,你不开心怎么可能?! 
  和观众眉来眼去,这是最最振奋人心的时刻,当然最要命的还是女人的心!她们都知道他是故意取乐,也就没有人羞愧。虽说并不在意,可内心里却是慌乱得很、恣肆得很。慌乱了,恣肆了,当然不能表示出来,因为自家的男人就在人群里。慌乱了,恣肆了,也就享受了,大可不必表现出来。她们不但不表现,还往往要批判他的浪荡他的轻佻,她们批判浪荡和轻佻时,对着的往往就不是张五忱,而是孙悟空,她们往往会说:“你个孙猴子真不是东西。”其实是说张五忱不是东西,其实是肯定张五忱是个东西,因为如果他不是东西,你为什么还要往前凑,而不躲出去呢? 
  再说男人们,他们无法钻到女人的心里边,不知道女人心里怎么想,他们眼中的张五忱,平日里又并不浪荡,总是皱着眉,曲着脸,就人来疯疯那么一阵,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男人们永远不知道,正因为他平时曲着脸,皱着眉,突然的眉开眼笑耍风流,才更抓人。女人们打心里喜欢张五忱撩拨,他疯一阵,够她们回味一年。他疯一阵,年过了,高跷队解散了,回到三间矮趴趴的房子里去,后边准有女人跟进来。 
  就说鞠文通女人,对男女之事,从来都是看不起的,即使和自个男人,也从来没有主动的时候,可是有一年过年看高跷,被张五忱用金箍棒捅了一下前胸,回来好多天睡不着觉,身体里总像有股水似的上下不停地流,流得让她忍不住要翻墙头,流得让她总想着和张五忱做一件那样见不得人的事。一天夜里,终于忍不住,她翻了墙头,摸到了张五忱的屋子里,张五忱居然吓得大汗淋漓,连说:“妹子不行,离远点,俺不行,俺早就不行了。” 
  鞠文通女人是个偏执倔犟的女人,非要看看究竟,为了不落下麻烦,张五忱真的让女人进了被窝。女人进被窝后疯了一样,恨不能将张五忱的物件吞进肚子里,用力地揉搓,可是张五忱毫无反应,鞠文通女人大哭了一场,绝望地离开了张家。 
  从此,也就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白骨精,却要离婚,也就猜想,好端端的白骨精得了肝病,是不是常年苦闷的结果。 
  然而知道的女人毕竟是少数,鞠文通女人以身试法,是不敢出来说的,不敢说,还要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看高跷时,还要故意往前凑,等他的撩拨。其实也不是故意,有了肌肤之亲总还是不一样,有了肌肤之亲,那撩拨就有了深一层的意思,似乎在说,你还好吗? 
  更多老实的女人,不敢以身试法,不知道内情,也就一年年等着那一刻,那一刻身体醒着,是不安分的。 
  女人们的身体在那一刻是醒着的,张五忱的精神在一年里都是醒着的。为了掩饰自己的巨大缺陷,他私下里只得不停地练工。当然,在那演出里,他也是享受了精神的,看那些女人慌慌的眼神,他一年三百六十天的惆怅都化掉了,在那一瞬间,他觉得他拥有了上塘乃至歇马山庄所有女人。 
  所以,在男人们享受高超的技艺时,张五忱和女人们享受的却是技艺以外的东西。 
  所以,上塘的高跷秧歌,多年来一直不衰。 
  可是,又一个大年初一到来的时候,张五忱突然不见了,队伍里的人在村部等了又等,就是不见他来,派人到他家里去找,结果一看,他居然光溜溜死在被窝里,伴着那光溜溜身体的,是一对光溜溜的高跷腿子。人们这才记起,腊月二十八练完高跷,他把高跷腿子扛回家了,仿佛是有着预感。 
   
  2 
  如果说年是日子这棵树上最大的骨节儿,那么正月十五、二月二、三月三、端午节、中秋节、重阳节、国庆节、阳历年,就是这个骨节儿后边的小骨节儿了。所谓小,是说这样的时候,没有高跷秧歌,没有闲散的心情,不过吃一顿饺子,或炸一点油糕了事。那些男人出民工的,儿女在外面做零工和服务员的,往往饺子也不包,油糕也不炸,家里人口不全,吃口好东西要牵肚挂肠,还不如不吃,还不如过年回来一块吃。再说一个街面上住着,你不包我包,你不炸我炸,总觉得不好,有点像眼气人。所以,一般情况下,在那样一些节儿上,上塘人过的还是比较简单的,焖一锅大米饭,炖一方豆腐,草草也就打发了。吃的都不讲究,当然也就生不出什么节外的枝来。 
  在上塘的日子中,和过年一样讲究,能够节外生枝的时辰,有两个,一个是喜事,一个是丧事。 
  先说喜事,喜事有三种,生日、上梁和结婚。生日,当然是小孩子的生日而不是老人的。上塘的老人,过生日是没什么讲究的,仿佛人老了,气象一天不如一天,要是给老人过生日,就等于张扬了不好的气象似的,除了那年申明辉给老申太太过了个生日,就没人为老人过过生日。为什么,没人知道。 
  小孩子的生日,也并不是都要过,要看生男生女,新媳妇第一胎生了儿子,周岁的时候,是一定要过的,有的高兴得等不急,才一百天,就大操大办起来。这样的人家,大半是上一辈子就一个儿子,怕失了传。不过,操办得再大,也就是请请客,安安桌,收收礼钱而已。 
  人家高兴了,请你去跟着高兴,绝不能白高兴,是要拿礼钱的。 
  你请的我,还要我拿钱,是不太合情礼的,可上塘就这样的风俗,反正一来一往,有我就有你,彼此是平等的。要是我家没生儿子,那么我生女儿也要操办的,要是我家女儿周岁时,还没有从生了女儿的坏心情中走出来,那么等到女儿十二岁时,也一定要操办的。因为不操办,礼钱就收不回来了。 
  所以,生日这样的喜事,除了请一些人来家闹闹哄哄吃一顿,收回多年来付出的礼钱,是生不出什么枝来的。 
  既然你收我我收你,谁也没有多赚,那么不收行不行,不操办行不行,似乎不行,要是那样,日子不是太没意思了不是?你想想,乡下日子,天天和泥土打交道,天天和鸡鸭猪狗打交道,即使春天送来些花香,秋天送来些稻香,也是你在季节里煞费了苦心,不无事找事的热闹热闹,岂不是太亏待了自己?! 
  再说盖房子上梁,上梁也要收礼,但这收礼不同于生日的收礼,要隆重些,要在房场上放鞭炮,要在房梁上挂红,要在挂红的时候向观看的人们撒小馒头,这隆重,是有些节外生枝的意思。那放鞭炮和挂红的时辰,要找算命先生批八字批出来,所谓批八字,就是把主人的生日时辰报过去,算命先生在手指上掐来掐去,嘴里咕咕噜噜的说些什么,咕噜到最后,说,行了,你就在正午十二点上梁吧,或者,行了,你就下午两点吧。为什么一个是正午十二点,一个偏要等下午两点,算命先生说,是八字定的,至于那八字怎么就定了,那八字到底是哪八字,没人知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你要知道,你不就成了算命先生?! 
  定了时辰,鞭炮就巨蟒一样从房梁上长拖拖地伸下来,大块的红布,就从房梁上一挂挂地披下来。鞭炮,是有钱没有钱都要买的,只不过多和少上有些差别,有钱的,是条巨蟒,没钱的,就是一条巨蛇,反正都不是太小,因为不管怎么样你房子都盖起了,一挂鞭炮就放不起了?红,也是有钱没钱都要挂的,挂多挂少,看的不是你有多少钱,而是你的亲戚朋友有多少有钱的,因为这红不是自己买,由亲戚买,至于为什么是亲戚买,大概只有亲戚的红才能避邪。因为据说那红和鞭炮一样,是用来驱邪的。亲戚们都来帮忙驱邪,人多势众,那邪是不是自然就退避三舍了?不知道。反正那亲戚,必是亲本家、亲姑舅、亲姨表这样的近亲。既然为了势力众,为什么非要近亲,而不是不拘任何亲戚,大概也只有近亲,才肯出这个血。因为一挂红,二十四尺,又是绸子,一尺布一块二,得三十多块钱,庄户人家,一下子拿出三十多块钱,还是有些重了。 
  所以,你即使有这些近亲,也得是这些近亲有钱又大方,并跟你有友好往来。 
  所以,你盖房上梁,看上去是上梁,其实最终展示的是你亲戚的势力,是你和亲戚的关系。你亲戚的势力,你和亲戚的关系,当然也就是你的势力,因为一切都是有来有往,你当初没送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