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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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4年第3期- 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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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时那么直白、平淡。她跟上塘人说还电话的人情,跟大姑姐姐却说:“电话这东西真是奇怪,能听到音调,就像看到真人一样,可是放下电话,那音调在耳边怎么也赶不走,比没通电话时还想真人,这不,一想,就来了。” 
  她跟上塘人说,领儿子去,是他姑姑想儿子,到大姑姐姐这里,却说儿子想姑姑,说:“血统真是怪事,这侄子一小也没看到姑姑,也从不念叨姑姑,谁知大了,自从他爷爷奶奶死时见过一面,常常念叨姑姑,这不,想,俺就领他来看看。” 
  这样的话,没有哪个亲戚不爱听,那姑姑,本来当年嫁出来,是哭着离开的,远离他乡,见不到亲人,多年来愁肠百结,帮家里装上电话,就为了听到家乡的声音。现在,不但听到声音,还囫囵巴的就见到了。这见到的亲人,虽不是爹妈兄弟,却恰因为他们不是爹妈兄弟还惦着她们,感动才像舒缓流动的河水突然遇到漩涡,在心底里一圈一圈翻腾。心底翻腾了,再看那亲人,连日赶车日夜兼程,折腾的仿佛二道贩子,眼乌脸黄的,一把抱住亲人,禁不住就泪流满面了。 
  要抱,当然是抱侄子而不是弟媳,那侄子高高大大,貌堂堂的一个大小伙子,身上一股来自家乡的土腥味,还有一股来自少年身体里英姿勃发的清香,这姑姑不只是泪流满面,而是心潮起伏泣不成声了。 
  儿子被抱,自然比抱了自己还要高兴,在这千钧一发激动人心的时刻,申玉凤不失时机,赶紧说:“姑姑亲侄子是真亲,就留在姑姑身边吧,就把他当儿子吧。” 
  两个做姑姑的,说起来都有儿子,但她们的儿子仅仅是儿子,这来自家乡的侄子代表的,不仅仅是侄子也不仅仅是儿子,而是她们的家乡她们日夜思念的过去,是她们日夜盼望的未来,她们几乎没有一个时辰不想未来搬回家乡。把侄子留在身边,等于把家乡留在了身边,这等好事做弟媳的也想得出!做弟媳妇的居然有这样的胸怀,大姑姐姐简直是磕头作揖的心都有。见面的第三天,就托人把侄子带到野生葡萄酒销售中心,让他报名做了销售员。 
  只几斤小米黄米红豆绿豆,就给儿子找了工作,送出了上塘,申玉凤的聪明真是无人不佩服。实际上,即使什么也不拿,空手而去,她的事也照样成功。因为她懂得公关的对方哪个穴位是虚的,一攻就进。实际上,申玉凤不但给儿子找了工作,回来还带回了一台彩电,那是上塘第一台彩电,一年之后才被大家知道。 
  从此,申玉凤每年都去,她去,下来青椒带青椒,下来土豆带土豆,有时还要带鸡蛋鸭蛋;她去,往往都是对方出路费。因为她只要去了,两个大姑姐姐家的玻璃门窗、床单被罩、擦擦洗洗的事全部包下来,从不闲着。反正她最不缺的,就是干家务活的力气。有时回来,不仅赚回路费,还要带一些搅肉机吸尘器之类,虽说上塘不是经常有肉可搅,虽说上塘的灰尘铺天盖地,不是吸尘器所能吸走的,但其物品的影响,在上塘可是大的不得了。 
  申玉凤的聪明,还不止于此,是她,把做粮食生意的大姑姐夫从黑龙江引了来,这一点上塘没人知道,她之所以不愿让人知道,是她怕人们以为她从中拣了便宜。事实上她确是拣了便宜,每一次,那收粮的车都要豆油白面往这拉。不但如此,他们住在她家,走后,还要扔下几百块钱。这一来一往,虽是自己赚了麻烦,钱也是赚了不少,麻烦终归也麻烦不坏人,要是麻烦能赚来钱,不是天大的好事? 
  申玉凤的聪明,上塘人们真是没有不佩服的,可是佩服是佩服,印象却并不怎么好,大家对她印象不好,还都出在她太在乎大家的印象上,就像她在乎大家印象,夜里接了电话,即使好事也不出来说,结果让大家很不舒服一样。她每一次从城里回来,走在山道上,大老远的,就被人们看到了,人们出来等,想听她说说城里的事,可是你等一会儿,再抬头看,她绕到菜地去了。她去菜地看菜,等的人自然伤心,纷纷回家,这时,她才回到屯街。还有,城里收粮的卡车每一次拉油面给她,到大门口,大家都赶紧往车边跑,想帮她个忙,可是她每次都是早早把小推车准备好,一停了车,赶紧搬上车,等人们聚弄来,那油呀面呀早就推进院子。她的本意,真是为了大家心情,你想想,你张派风似的,一趟一趟往城里跑,把家扔了,不受鸡鸭土地的累,你还大包小包往家拿东西,全成你的了不是!可其结果,反而破坏了大家心情。正因为你为了那大包小包,把什么都扔了,大家才生出好奇,才要看看你那包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看看,谁又不能抢了你的东西,何苦你这么害怕大家? 
  所以,这聪明人的贸易,往往要激起大家反感,背后议论起,就会有人说:“心眼儿太多,太鬼。” 
  也有的人,和申玉凤的弟媳妇姜淑花要好,议论时,言语就更不好听:“老妈一墙之隔,一年一年不能去看一眼,黑龙江那么远,却一年好几趟,这人心不比狼心狠吗?有用的,多远都行,没用的,老妈也不行。” 
  实际上,申玉凤之所以不愿张扬,怕伤了大家心情是真,害怕这种说法也是真的。然而,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你做了,上塘的嘴是饶不了你的。 
  实际上,申玉凤之所以一趟一趟进城,都因为住在老妈隔壁,却不能回家看老妈一眼,一天一天捱下来,心里郁闷得受不了,进城,只是为了散散心。散散心,你不能坐着吃现成的,只有干活。至于那赚得的钱,她是没有想过的。当然儿子的工作,是她有意做的,可那也是为了争一口气给弟媳姜淑花看,姜淑花曾见人就说:“看她儿子将来娶什么媳妇?”言外之意,娶不到好媳妇,还不折腾死你。 
  要娶好媳妇,就得有好工作,再说了,送到黑龙江,娶不到好媳妇,也不在身边,你想说也抓不到把柄。所以,那聪明的背后,其实是较劲,是无奈,是凄苦,或者说,是较劲、无奈和凄苦成就了她的聪明。让她看到作为乡村女人,还有另一种样子的生活。 
  不过,上塘很少有人知道申玉凤怎么想,就像她那另外一种样子的生活里,除了在上塘与黑龙江之间的往返奔波,在密山城里大姑姐姐家做临时保姆的事别人并不知道一样。还有更多的经历,更多的无奈和凄苦,上塘人是不知道的。 
  上塘人只知道她聪明,不知道正因为聪明,不安于现状,才给自己带来更大的凄苦和悲伤。 
  把儿子一次性安置到黑龙江之后,申玉凤受到巨大的鼓舞,回来不久,就又把女儿送到丹东城里了。王习堂在丹东有个老姨,在百货大楼当经理,王习堂母亲死后,两家好多年没有串动,但这丝毫也不影响申玉凤出行,她对自己的公关能力分外自信。事实上也确实应验了她的想法,当她在夜晚里,就着柔和的灯光,羡慕地看着老姨,把老姨高贵的气质从头到脚夸奖一番,然后引到自己女儿上,说要是自己女儿能在老姨这样的女人面前生活,一辈子死也闭上眼了。老姨眨巴一会儿眼睛,想了想,不出五分钟,就答应让她的女儿留下了。 
  一个有成就感的女人,心里边最虚弱的穴位,就是被崇拜、被夸奖。 
  申玉凤再一次成功,申玉凤连续的成功,实际上并不是偶然的,她的母亲老申太太是从镇子有钱人家嫁过来的,小时她跟母亲回姥姥家时,受到过小镇高贵生活的熏陶,那高贵生活,是乡下孩子看都没有看到过的。也因此,她最初就选择有可能做公家人的王习堂。 
  也就是说,她对老姨的崇拜和夸奖是发自内心的,是真诚的。然而这世界上的事,并不像河里的水,都是由高向低流,一个方向,不是。她的女儿小英红,听姨奶说要留她,坚决不干,说她在镇上已自己谈了对象。 
  申玉凤虽然没有一次性把女儿留在丹东,但女儿在丹东的命运早已被母亲确定。她从丹东回来后,找到女儿谈的那个摆肉摊的小伙,跟他谈了一次很重要的话。那话重要的程度,让人难以想象。谈完话后,女儿小英红去找那小伙,小伙再也不理她了,说他不认识他,爱找谁找谁。女儿一气之下,离开上塘和小镇,第二次上了丹东,做了母亲期望那样的,生活在高贵女人身边的人。 
  所谓生活在身边,只不过一早一晚都能见到而已,这个当着经理的高贵女人给她找了个工作,在商场卖水产品的地下室打扫卫生,整天穿着水靴戴着手套口罩。所谓生活在身边,只不过回到家里还要帮着打扫卫生收拾厕所,高贵女人在她身前身后监视着,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不停地批评。一个被恋人突然抛弃的乡村女子,一下子来到无亲无爱的城市里,又一天天除了腥味四溢的地下室,就是纤尘不染、动作需要格外小心的屋子,其压抑是可想而知的。压抑,又不能说。 
  关键是,她压抑,那高贵女人也压抑,家里抽冷子多了个人,又是粗粗拉拉的乡下人,对自己一时冲动承诺的事情十分后悔。她没有女儿,以为身边有个女孩子,慢慢影响她,让她一点点学会高贵地生活,会一点点的贴心贴肺,谁知她成天板着脸,不跟她说话不说,家里来人连个招呼都不打,怎么批评都没有用。知道想影响一个人是难上加难的,就给她介绍个对象,百货大楼胳膊有点残疾的电工。 
  因为压抑,小英红同意嫁人,对方什么样只看过一眼,可是结婚不到半年,发现下体老是流血,到医院一查,是子宫癌。申玉凤得知消息,大包小裹离开上塘,来到丹东,当她看到女儿瘦得不像个人样,扑到女儿身上就哭了起来。她哭,女儿也哭。女儿哭是哭,但一直偏着脑袋不理她,任她怎么抚摸,就是不理。最后,申玉凤不得不跪在那里,请求女儿的原谅,并在女儿转过头来,喊了一声妈之后,向女儿讲述了她跟那位卖肉小伙谈的那一席重要话的全部内容。 
  原来,她告诉他,小英红此次进城,跟一个有钱的老板订了婚。并且已经破了身。 
  聪明的申玉凤向女儿承认自己犯下的愚蠢的罪行时,女儿一下子就昏死过去。聪明的申玉凤背着满腹悲苦从丹东回来时,心已经碎成八瓣。心碎成八瓣回到上塘,走到母亲家门口,想还有一个老母躺在炕上,真是活的心情都没有了。不想活,也得活,因为毕竟女儿还活着,毕竟黑龙江儿子还好好的。 
  于是,不断地进城,不断地向城里输送情感和绿色食品,便成了她的使命。后来,回来时看到有人在街上,绕道躲到菜地里,就不是为了大家心情了,而是为自己心情——她实在不想听到有人问女儿的事,一听到问,非流泪不可。你流泪,别人会疑问,别人要是知道自己一个聪明人弄出这么糟糕的事,把女儿逼出不治之症,不笑话才怪!别人笑话也就笑话,就是不能让那姜淑花笑话,要是姜淑花笑话,不是自个太失败?! 
   
  第七章上塘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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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前过着,看上去是笔直的,是奔着一个方向的,不像路,走着走着,一不小心,会走到一个岔道上去。日子不同,日子永远向着一个方向,奔着春天,奔着夏天,奔着秋天,奔着冬天,奔着年。年过了,再奔春天夏天,周而复始。 
  然而在上塘人那里,日子并不是笔直的,它奔着一个方向是不错的,可是它奔着奔着,往往要在笔直的方向上长出一个节儿,鼓出一个包,就像一棵树,长着长着就长出一个节儿,鼓出一个包,然后在节儿上拱出一个树杈。 
  在上塘,日子就是那路边的树,长着长着,是要打结儿鼓包的,尽管向上是它的方向,可是它总要在节儿外边,生出一些枝来,比如年。 
  年就是日子往前走时长出的一个节儿,鼓的一个包,好像日子过着过着,突然挨了谁的巴掌,肌肤一下子肿胀起来,要杀年猪蒸年糕,要打扫庭院等待儿女们回来,耍发子(子夜放鞭炮。—编者注)请年、串门拜年,最重要的是,要紧赶慢赶宁愿扔了串门的人,也要去看扭秧歌踩高跷。 
  这因年肿胀出的一系列节儿中,扭秧歌踩高跷是一个巨大的节儿,它不仅是节儿,还是这节儿上生出的枝。 
  所谓文化,其实就是那些节外生枝的事。 
  秧歌高跷给上塘人带来的兴奋和欢乐,不亚于获得了好收成和挣来了一笔钱带来的欢乐。获得好收成,挣来一笔钱,要付出力气和操劳,付出血汗的代价,而秧歌高跷不用,看秧歌高跷,正是冬闲时节。完全是悠闲自得的。 
  这欢乐的获得,往往需要走出家门,走出繁琐的日子。鼓点一响,喇叭一吹,你的心忽悠一下,整个人都悬了起来,什么养了半年的鸭子一个蛋还没下就得瘟病死了,什么水道沟里的水没有弄好挨了人家的骂,什么儿子念不好书被自己打成残废,断了一生的后路,种种种种恼人的事,全都飞到九霄云外。 
  急慌慌从家里跑出去,往往是衣裳都穿不齐整,站到街上人群里,发现人们的目光不看秧歌而看自己,低头一瞧,是扣子扣错了,第二个扣子扣到第三个扣眼儿里了,衣襟偏出了一大块,不由得赶紧纠正,可是刚抽出手来,突然发现就是这看自己笑话的人,踏了两只不一样的鞋,一只是黑色的帆布鞋,一只是女人的红拖鞋,不由得就把对方送过来的目光再还回去。如此以来,不等被秧歌高跷逗笑,先就呵呵地笑起来,好像是鼓点喇叭的合奏,弄出交响的效果。 
  上塘人是不懂什么交响不交响的,他们急慌慌从家里跑出来,跑到大街看秧歌看高跷,为的就是看一个人,张五忱。 
  张五忱是上塘人,平素天天都能看到,枣骨脸小眼睛,黑黑的嘴唇和眼窝,抽大烟似的,一脸的寡淡相。可是张五忱一旦进了高跷队伍里,就不再是平素的张五忱了,就是孙悟空了。在高跷队伍里,有孙悟空,有猪八戒,还有唐僧,白骨精,可是在这一行角色中,人们偏爱孙悟空。 
  张五忱一扮上孙悟空,枣骨脸就变成了猴子脸,小眼睛就闪闪发光,就变成了火眼金睛,黑眼窝被照得不但不黑了,还有了酷烈的神采,黑嘴唇在一口白牙的作用下东噘一下西噘一下,和眼睛里的光里应外合,和抓来抓去的手里应外合,要多逗人有多逗人。 
  孙悟空不光逗人,还有一身好技艺,脚踩二尺长的高跷,却能蹲能起,一蹲一起,可以连续二十次。还可以两手举地,连转二十圈,还可以连做三个空翻,如果掌声鼓励,还可以再加三个,如果再有掌声鼓励,还可以再加三个。 
  上塘人年年看秧歌高跷,看的,就是孙悟空。而年年看孙悟空,又都是重复的内容,二尺长的高跷,永远是二尺长的高跷,从不因张五忱年龄的增长而削短;一蹲一起二十次,就永远是一蹲一起二十次,两手举地转二十圈,就永远是两手举地转二十圈,从不因为张五忱年龄的增长而减少;三个空翻之后要鼓掌,再三个空翻之后还要鼓掌,就永远是连续着鼓掌,从不因为张五忱年龄的增长而饶了他。只要重复了,和以前一样了,上塘人就高兴了,就知足了。 
  有一年,张五忱大腿根生了个疥子,不做一蹲一起,改做屁股着地凭空而起,这其实比一蹲一起难度还大,只不过抻不到他大腿根的疥子,可是观看的人们一瞬间慌了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一个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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