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鸡蛋鸭蛋,上塘女人养鸡养鸭,让它们生蛋,一是为了打理邻里间的人情往来,二是为了孝敬老人,犒劳男人。上塘的女人,春天里侍弄小鸡小鸭,没有一个不是发足了狠下蛋坚决不卖的,可是,一旦漫长的日子在上塘打开,有油盐酱醋钱需要支出,有头痛脑热药钱需要支出,拿鸡鸭屁股来解决,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关键是,那打开来的日子,漫长又寂寞,赶集是她们日子里惟一的渴望,即使不需要鸡鸭屁股那点钱,赶集总得拿点什么,拿什么?只有鸡蛋鸭蛋最方便。
她们从蛋筐里往外拿蛋时,往往急急忙忙,来不及思考,因为街上有打伴赶集的人在喊着。她们拐了鸡蛋鸭蛋的筐,顺渠道的甸道往镇上走时,心情仿佛微风中堤坝上的草叶,一飘一飘,要多轻松有多轻松,因为红彤彤的日光照在绿盈盈的堤坝上,照在新锃锃的衣服上,她们的眼前是无比光明的。她们卖了蛋,买了该买的油盐酱醋,扑热息痛片和去痛片,买了该买的一应想到的过日子用的小东小西,回来的路上,也是轻轻松松的,可是,不待走到上塘的大街,她们的心情突然的就不那么轻松了,因为她们触景生情,看见了屯街上的人家。那万平平的母亲,看到正在院子里喂猪的吕治有家的,突然想起万平平死时,人家陪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总得有所表示,人家家里还有两个瘫在炕上的老人,表示点鸡蛋再合适不过,可是蛋已经被卖掉了,拿什么去看?心情一下子就沉下来,脚步再也不是刚才那样有力了。
明知道筐里的蛋被自己卖掉了,回到家里,还是要扳着蛋筐望,望一眼,蛋筐一如自己记忆那样空空如也,难过,便不由得就漫上心来,即使不像卖猪女人那样泪眼婆娑,心底里的感受,和卖猪人大体也是差不多的,会自觉不自觉想到自己的命运。
所以,在上塘,不管是粮食,还是猪,不管是公价,还是议价,不管是瞬间,还是永恒,这样的贸易带给人的感受,都是不怎么好的,赚的虽是血汗钱,却还要生气,要扯着嗓门争,要心疼,要难过。总之,不是那么温暖人心。
3
那么,有温暖人心的贸易吗?想一想,也还是有。比如王二豆腐房的豆腐。比如村长妹妹开在山道上的面馆儿。
王二豆腐房,是上塘一家最老的豆腐房,王二的爷爷和父亲都是做豆腐的,只不过老辈做豆腐只是逢年过节,而王二做豆腐是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热腾腾的一天一道。
事实上,王二豆腐房的命名,指的并不是如今的王二,而是王二的爷爷,他的爷爷和王二一样,在一行兄弟中也排行老二。事实上,王二学做豆腐,既不是从爷爷那里学来,也不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父亲当时只教他的大哥做豆腐,坚决不教他。父亲不教他,有着极其正当的理由,他不是他父亲的孩子。他是他母亲在上山搂草时跟别人怀的孩子。那别人是谁,上塘人都知道,只有王二不知道,是儿子死在从俄罗斯回国路中的宁木匠。那宁木匠和王二的母亲私通,既不是在庄稼齐腰的野地里,也不是在爬过院墙的深夜里,居然大冬天在光秃秃的山野上,用他们搂满草的网包挡着。网包只能挡一面,有三面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结果,他们的通也就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事了。人人皆知,王二的父亲不知,王二的父亲赶集卖豆腐时经常挑衅妇女,村里无人不恨,觉得这事是对他的报复,也就没人告诉他。可是后来王二长大,鼻子眼睛和宁木匠一模一样,尤其眉毛,浓得像两条豆虫,怎么看怎么和宁木匠都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这父亲就在夜里摁住母亲,狠打猛揍,终于揍出口供。
母亲说出口供,本是决定带儿子离开王家,自个到外面去过的,谁知王二父亲说死也不让走,做母亲的,就只有被做父亲的套上枷锁,不让赶集,不让上街,串亲戚也不让打扮;那儿子,就只有被父亲排斥在王家之外,不让读书,不让进豆腐房,吃豆腐也要小点口。
这宁家的私生子王二,还真是有种,大概也是像了宁木匠,自个到坎子村刘家豆腐房去学,回来后,再也没进王家,自己在场院前的草窝棚里做起了豆腐。宁木匠是否支持他钱,给他力量,没有人看到,分析是给了,要不他怎么会一下子就治了五口大缸,十个吊包,两口大锅,两垛烧柴呢?关键是,宁木匠儿子死了,正好拣个儿子嘛。
结果也真是争气,他的豆腐一出来,就顶了跟父亲学徒的哥哥的豆腐,被全村人看好,也被集市上人看好。
就说这王二,虽说他身世苦,可一旦做上豆腐,他的豆腐房里,天天都有嘎嘎嘎的笑声。做豆腐是夜里的活,每天早上出包,当明晃晃的太阳从东边升起时,热腾腾蒸汽就从王二的窗口冒出来了,这时,院子里陆续就围来了人。
豆腐,虽不是名贵的东西,却也比大萝卜大白菜好,上塘谁家有亲戚来,或有红白喜事,或自己嘴馋想改善改善,都要买豆腐。你买豆腐,不用讲价,是天定的价,一块钱一块;你买豆腐,又是家里有事,不管大事小事,终归是喜庆事儿,心情无比的好;即使谁家死人,不喜庆,买豆腐,也不是主人来买,往往要劳作帮忙人,而帮忙人,终于从孤寂的生活中走出来,帮人家的忙,面子上悲伤,心里边,也还是快乐的。
王二自从做上豆腐,人一天天变样,脸皮白而细腻,头发黑又发亮,简直就是一个帅小伙儿。上塘的小伙都出了民工,这样的帅小伙留在家里,出豆腐的时候,那王二豆腐房里是要多开心有多开心,买豆腐的女人们,总要说一些开心的话。
“呀王二,脸儿白的快成豆腐了,娶什么样的媳妇,嫂子给你介绍一个。”
“要不嫂子不过了,跟你三哥离婚嫁给你,行不行?”
也有的人,一开心,就把不住嘴,说什么:“赶紧别姓王,姓宁算了,你这手艺,多像宁木匠。”
买豆腐的开心,王二就没有不开心的份儿,往往咧着嘴嗨嗨直乐,倒是后边那样的话让他莫名其妙,但想一想,以为宁木匠借他钱被大家知道故意开心,也就并不在意。反正是夸他又不是贬他。
在村子里卖不掉的豆腐,要推车推到集市,但集市上的豆腐往往更好卖,那些乡下来的小媳妇儿,一来到卖豆腐的摊位上,老远的就把目光探过来。她们虽不跟他开心,但看他时,眼睛里往往要含着点什么,那含着的东西,水汪汪的,电波似的一闪一闪,让他搞不清是豆腐好,还是自己人好。当然不管是什么好,反正心里喜滋滋地受用就是了,反正豆腐都卖掉了就是了。
或许正是这种受用,这种由豆腐带来的满足,王二一直拒绝找对象,谁知道呢?也许不是,是因为做豆腐没有完整的夜晚,他没有机会躺在夜里想入非非,也许是另外的类似命运的什么东西,反正他那傻子弟弟王三儿都找了,他还没找。
不管怎样,在人们眼里,王二三十好几了不结婚,一点没有烦恼,不管怎样,上塘人想起王二,想起王二的豆腐房,心里的烦恼总是要少几分。
再说村长妹妹的面馆。那面馆就在上塘与歇马镇的山道与官道之间。它身在乡道,却迎着官道,孤丢丢地坐落在一个地边上,来来往往赶集的人都经过那里。
村长有四个妹子,开小馆的,是他的二妹,叫刘娟。他的二妹在他娶回徐兰第二年就结婚嫁出去了,嫁到海边一个养拖拉机的人家。一个在家里和姐妹合伙挑嫂子毛病的小姑子,村里人曾暗暗看她笑话,看你结婚当了嫂子,小姑子撮估你你怎么办。这刘娟还真是有福气,嫁了个独子,家里又养了多年的拖拉机,有厚厚的家底儿。这且不说,人家的男人又是个细心人,讨回女人就一心一意对女人,把女人捧在掌心儿,一点不像她的村长哥哥,一旦把女人娶进家里,就变成筐里的菜,目光立即移向外边。
谁知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她结婚十几年后,男人开拖拉机遇车祸摔死了。十几年过去,一个被男人忽视的女人,有可能成长起来,离开男人也能过日子,或者像徐兰那样,有了心底里另外一份日子。一个被捧在掌心的女人,可就不一样了,死了男人,像塌了天一样。这二妹子塌了天,没出半月就领着孩子从海边回来找哥哥,住到哥哥家里。
这村长哥哥,忽视老婆,对妹妹可是百般重视,立即在村里开班子会,让大家为他出谋划策。实际上,是向大家通报,要无偿占有上塘的一块地。那策,早已在二妹妹回来那天晚上就划好了,那天晚上,他二妹一边哭一边说:“俺一看见拖拉机就想往外跑,俺看拖拉机就像看见他。”这句话,一下子拨动了村长哥哥的灵感,看拖拉机,那还不容易,官道上有的是,可是你不能傻呆呆站在官道边看,总得干点什么,干什么,那就开个饭馆嘛,一边赚钱一边看。
说是容易,也就因为他是村长,手中有权才容易。话又说回来,他如果不是村长,他的二妹即使塌了天,也不可能回来,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嫁出去,你的天就不在家里。小馆刚盖那阵,上塘人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名堂,以为再盖一个歇马山庄村部,因为村长天天亲临现场。直到门前挂出幌子,挂出牌子,上塘人们才从梦中醒来一样,恍然大悟。
分明是刘娟饭店,却要在牌匾上写着二妹子小馆,足见村长的分量有多么重要,谁的二妹子?村长的二妹子!上塘人们看到这两个字,心底里很不舒服,私下里议论纷纷,说这是搞腐败,占公家地,占村长这个名,发自个财。并个顶个发狠,坚决不去吃,谁吃谁是二百五。
这二妹子小馆,伫立在山道与官道之间,四间平房十分醒目,它理直气壮面对道上芸芸众生的样子,上塘人看了,真的心里很不舒服,等于光天化日之下掏大家腰包。但那只是最初,时间一长,你来来往往经过那里,香味从敞着的门口扑面而来,一闻香味,流口水不说,腿不知怎么就挪不动了。你挪不动腿,一摸腰包,有硬硬的两块硬币,就忘了自己发的那个狠了,就不管是二百五还是二百六非要进去吃一碗不可了。
这二妹子小馆,明摆着,是要赚可怜的乡下人的钱的,可是乡下人肚子叫了,挪不动腿了,走进去,叫上一碗面,吃得满头大汗,满心畅快,慷慨地拍出两块钱,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可怜。那两块钱一碗的面里,有大块的猪肉,大块的排骨,大块的鸡肉和牛肉,那碗大到什么程度,有瓷钵那么大,里面的面冒着尖的,怎么吃也吃不完,肉嚼在嘴里,汤热在肚子里,钱一拍就走人,红膛膛的脸跟有钱大老爷似的,十分的气派。
据说,这二妹子小馆,是赚不了多少钱的,属于薄利。可是架不住聚少成多,运粮的车把式去吃,倒弄小买卖的路人去吃,拎一筐鸡蛋赶集的女人不舍得吃,她们在镇上上中学的孩子去吃,她们在外面干民工的男人或儿子回来时去吃,民工们大半年大半年在外面,背井离乡,脚一踏上故乡的土地,迈进故乡的面馆,温暖的体会真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要多美好有多美好。
赚了钱还叫别人舒服,只有脑瓜活络的人才想得出,也只有村长才想得出。据说,这二妹子小馆,根本没打算赚老百姓的钱,尤其是他哥管辖之内的老百姓。她赚的,是公家的钱,她哥常往那领客。在那面馆里边,有个套间,公家人吃饭,全在套间里。据说,歇马山庄在小馆里,有专门的账单,吃一顿,他的哥哥签一次。至于他哥的钱是不是老百姓的钱,没有人细想,或者说,也想过,觉得差不多是,村上每年都收公积金,那公积金都干了什么?
是,就有点委屈,就觉得该管管自己的嘴巴才是,你小胳膊扭不过大腿,不去捧他的场,总是可以的。可是走到门口,就什么都忘了。这不争气的腿,不怎么的老想往里迈,有时,打算明天去赶集,头一天,就做定了去吃一碗的想法,而只要有了吃一碗的想法,早早的,你就从心里到胃里舒服又温暖。
这二妹子刘娟,本是为了看拖拉机才开起饭馆的,本是因为想念丈夫才开起饭馆的,可是一旦饭馆开了,一整天一整天地忙,什么丈夫拖拉机,全都忘在脑后了,忘掉了丈夫,自然也就忘掉了悲伤,没有悲伤,见客人来来往往,自然也就满眼含笑满面春风,隔着门,大老远的就喊:“大哥,进来吃一碗呗,猪肉鸡肉牛羊肉,喷喷香呵——”,红嘟嘟小嘴在阳光下笑开来那样子,仿佛是一个刚刚结婚的新媳妇儿。
事实上,无论是王二,还是二妹子刘娟,背地里的痛苦还是有的,那王二,虽说晚上没有时间想入非非,白天还是有的,他白天里睡觉,被窝里冷,往外一看,又有女人们的身影在眼前晃动,不免心生凄凉,心灰意冷,一冷之下,豆腐都不想做了。可是一觉醒来,电磨推好的豆浆就在眼前,不赶紧烧火,就要酸掉,也就来不及想了。那刘娟,虽说白天没时间看拖拉机想丈夫,夜里小馆打烊,万籁俱寂,和孩子俩缩在小馆被窝里,想起曾几何时海边阔房子里一家三口的温存,不免潸然泪下。可是一觉醒来,窗缝里透进的阳光照见了案板上的面和水槽里的菜,新一天的活路摆在眼前,不赶紧和面洗菜,中午上客就来不及了,和人的温存就不得不变成了和面的温存、和活路的温存了。
所以,开豆腐房也好,开面馆也好,之所以让人温暖,是人拴在了一个惯性的状态里,那状态,一经旋转,不容你多想。
4
在上塘,还有一种贸易,既不像粮食鸡蛋那样永恒,也不像狗宝那样昙花一现,既不像粮食蛋类那样叫人生气,也不像豆腐房面馆那么叫人温暖,他们是织网和织草包。
应该看到,在上塘,所有跟贸易有关的事情中,这两件事情是最有贸易意味的,是最具有商业色彩的。它们不像粮食鸡鸭和豆腐饭馆,要么跟土地密不可分,要么跟日子中的某种欲望密不可分。它们,完全孤立在乡村日子之外,是真正为了赚钱。说它孤立,是说它需要从繁忙和劳碌中挤出时间,它需要从杂草丛生的田野里走出来,从烟熏火燎的灶屋里走出来,走到偏厦或者耳房,走到炕头或者树荫下。若是织网,便是在炕头上或屋檐下,若是织草包,便是偏厦或耳房。
在上塘,干织网这个营生的,大都是年轻女子,她们中,大多数都像张家二姑娘那样,一毕了业,就到城里去闯荡,去见世面。她们走时,以为从此告别乡村,从此从乡村拔出根去,可是出去后才知道,那城里的世界根本不留他们。就说中街李菜油家的新媳妇,在城里一家房屋销售公司干了两年,因为销房销得好,深得销售部门经理宠爱,私自许诺给她一栋房子,她也因此接受了经理偶尔在她身体上寻欢作乐的欲望。自己身体,终归不比房子值钱,可是就在她马上就要拿到钥匙的前几天,经理告诉她说要回黑龙江看老母亲。谁知,他是被炒了鱿鱼,这一去,居然再也没有回来,手机号码电话号码全换了。后来她才知道,他根本没有分房的权力。后来她才知道,销售部门经理被炒,是总经理对她有了欲望。有一天,总经理把她拉到方圆山庄,用布条捆住她的胳膊和腿,在她的下体上好一顿蹂躏,边蹂躏边说:“一点没想到,你是这么个贱货,叫你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