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上塘。因为他们亲眼见过这个五大三粗的女孩子,他们曾为她发过愁,将来长大成人,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她这么膀这么高,灶坑小的人家,蹲都蹲不下,找对象谁还敢要?这一次,人家被选了运动员,听说一年能挣一万元,这万姓真是没有白姓!
虽然上塘很多人家不姓万,但是万丽丽的被选中,使人们知道,即使学习不好,念到中学,也还有别样的机会。
所以,上塘的孩子从小学开始,除了一日三餐吃得饱饱的,还天天睡觉前逼母亲在锅底里烧地瓜,因为万丽丽的母亲说,万丽丽就爱在睡觉前吃锅底里烧出的地瓜;吃就吃罢,烧地瓜就烧罢,反正家里不缺吃的,也不缺地瓜。所以,上塘的孩子帮家里担米挑粪时,从来都是嘟嘟囔囔的,因为万丽丽的爸妈从不用她干活。他们认为,万丽丽是因为不干农活,上身才没有抻长。到底是不是这个原因,上塘的父母并不深究,反正他们一嘟囔,当父母的赶紧说滚蛋滚蛋。结果,不干活还要多吃饭,还要半夜里吃烧地瓜,上身短臂长的运动员没培养出一个,倒是吃出几个大胖子,那后街西头孔庆阳家闺女,才十三岁,就已经一百八十斤了。街上人看到她,往往要问,大胖,那皮划艇什么时候来拉你呀,她也不生气,回答说,快啦。
第二个人物,叫申明辉。他三十年没回上塘了。这三十年里,父亲母亲去世,两个哥哥去世,嫂子已垂垂老矣。为了表达自己负疚心情,他为老嫂搞了一次生日大寿,上塘的男女老少全请来了。那些老者,曾经看着他长大,曾经在他忘掉故乡的路的年月没少骂他,他以为请也不会到,可是他想不到,一请,都到了。把儿女分出去后,一直冷寂的老申太太的院子搞得热热闹闹。可是,这并没有增加人们对他的羡慕,你三十年不回来,终归是有些理亏,你花点钱,买大家个好,也算情理之中。可是后来的举动,在上塘引起的反响却不一样了。
后来的举动,是到坟地为父亲母亲和哥哥搞一次祭祀。那祭祀活动,也没隆重到什么地步,他是城里人,怎么说得有些节制。事实上,他不节制,放开了,隆重到什么程度,在上塘人看来,都不过分,因为你毕竟三十多年没管亲人。可是谁知,他想节制,上帝不让他节制,他知道节制,火不知道节制,那一天,正是一个大风天,一堆冥纸在坟前烧起来,烧着烧着火苗向坟头蹿去,这一蹿,可了不得,火从一个坟头烧向另一个坟头,仿佛知道申明辉三十年没回,有意要与故人亲近似的,那坟头上的草,焦枯,密集,秸又高。它们前呼后拥引领着火舌,一瞬间就烧到了一片山坡,烧到了一片树林,当那冲天大火,在坟地西北部的树林里燃出劈劈啪啪的声响,祭祀的事情真是由不得你不隆重,真是要多隆重有多隆重了。
因为那片树林是上塘惟一的树林,是上塘人的心肝宝贝,上塘人们看到如此凶猛的大火,纷纷扔了家里正烧着的锅底里的火。不只是上塘,坎子和徐家炉的人也匆匆跑了来。看光景的人包围树林时,这隆重带给申明辉的,并不是正面的效果,等于把他这次回乡所做的一切都抹煞了,就有人在人群看到昔日的树林变成满目焦土,一边疼惜一边说:“这申明辉是上塘的孽子,他不回来,上塘从来没起过火,他回来,把上塘树林给烧了。”
有的人于是接上,说:“他再呆下去,没准上塘的房子也保不住。”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镇上派出所的人半小时不到就开着警车来了,他们刚来不久,县里的警察也来了。烧了山,毁了林,是一定要罚款的,上塘人尽管不愿看到三十多年没回来的家乡人被罚,可是烧得这么惨,不罚也根本说不过去。那警察,气势汹汹地来了,气势汹汹走到人群里,问是谁放的火?看样子不但要罚,还要狠狠地罚。
可事情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简单,申明辉微笑着走到警察跟前,不慌不忙从腰包里掏出一个证书,那证书上写的什么,大家不清楚,只清楚那警察认真看了一眼,立时就撒了气。警察不但撒了气,还点头哈腰说:“对不起,你是政协委员,对不起,我们不知道。”
这政协委员是个什么样的官?为什么政协委员毁林就不罚款?上塘没有人能说清。当然说清说不清,对上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此,上塘及歇马山庄许多供孩子上学的父母,一出门看到那片光秃秃的山,往往要这样问:“知道那树林是谁放火烧的吗?”
孩子说:“不知道,谁?”
“申明辉!人家是政协委员,人家政协委员烧了还不罚款。”
于是,孩子们心里边,就不免生出了长大也当政协委员的想法。
就这样,一个母亲教一个孩子或两个孩子,四十多家的六十多个母亲,口口相传,不是教育,胜似教育。这样的教育,倒不是让他们的孩子也去毁林,只是他们觉得毁了林都不罚款,是不是将来犯了别的法也没有事!所以,那一年,上塘出生的三个孩子,一男两女,名字全叫明辉,一个叫李明辉,一个叫张明辉,还有一个叫刘明辉。有一次,村卫生所的卫生员来上塘扎防疫针,登记时,写一个,一个明辉,就问,到底有多少明辉,旁边的人说:“哈,老鼻子啦。”
4
上塘的初中高中,都在镇上,两所学校在一起,叫县第十二中学。那是一所普通中学,一千多名学生。上塘每年念上初中考上高中的,加起来,也不过三五名。这三五名学生,一旦念上初中和高中,就被家里当成宝贝,似乎实现梦想指日可待。
做学生的,即使自己不把自己当成宝贝,也并不反对家里人拿自己当成宝贝。因为中学的课程,实在是太多,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历史、政治,它们你方唱罢我登场似的占领着他们的大脑,确实是太累。
实际上,那些上中学的孩子,心里是非常矛盾的,他们既希望家里人待他们好,又不希望家里人待他们好,待他们越好,越心里没底。
一个学生上了中学,即意味着已是少年,一个少年,从童年里脱胎换骨的最显明标志,就是懂得了父母的艰辛,轻易不肯打破父母的指望。再说,他们随着年龄的增长,已深深懂得他们的父母实在是没有多少可指望的,所以,他们一旦读上中学,放学和星期日在家,父母不让干活,他们就坚决不干活,不管他们多么不忍心看父母劳累。父母给他们煎鸡蛋吃,他们就坚决厚着脸皮吃鸡蛋,不管吃鸡蛋时,看父母干巴巴就着咸菜下饭,心里多难过,他们宁愿让自己难过,也决不让父母难过。因为他们如果不学习而去干活,或者不吃鸡蛋而去吃咸菜,就意味着他们不让父母指望。有时候,父母还要告诉他们,说不要怕浪费电,想熬夜读书,就熬夜读书,于是他们即使头晕脑涨,不想多看一个字了,也还要把灯开到半夜,刺得他们想睡也睡不着。
这些做学生的,就不知道,他们越是不想父母难过,越是想给父母希望,自己反而压力越大。大学生的母亲鞠桂桂,在他父亲死后的当年嫁给了他的叔叔,生下两个男孩。那两个男孩,前边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大学生在那比着,从不敢在学习上松懈。他们不松懈,只是一种意志,毅力和意志却往往不能同步,学着学着,往往要自觉不自觉地就松懈下来。毅力松懈,多体现在晚饭后,他们吃了晚饭,看不一会儿书,就不想干了,就眼皮发紧大脑发胀。可是他们的父亲酣酣地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西屋的灯还明晃晃地亮着。都十二点了,他们儿子的屋子还亮着灯,欣喜得不行,第二天就到街上嚷嚷,说:“俺那老二老三,要是考不上大学,天老爷也不能让,半夜半夜地学。”
那父亲非要出来说,是因为高兴。他高兴,是因为他对自己孩子念不念大学太在乎,他的在乎,当然不是儿子将来能否将自己接走,而只是面子。他的女人和他哥哥生的孩子念了大学,和自己生的孩子要是成了笨蛋,不是太丢人现眼?然而,那“半夜半夜地学”这样的话,传到做学生的耳朵,就是给学生套上了枷锁。
在早,不关灯,是他们怕父母失望,开着灯睡觉,现在,全村人都知道自己准考上大学,怎么忍心睡觉,只有认真读书。可是往往越翻,心里越焦,心里越焦,越看不进书。他们在看不进书时,不仅想到父亲母亲看他们的目光,村里人在大街上看到他们时的目光,还想到他们的父亲青筋暴突汗流浃背的样子,还想到母亲把鸡蛋煎给他们,自己抻着脖筋嚼咸菜的样子,想到这里,就已经不是心焦,而是心乱了。心乱,眼神就散漫,不是两个字重在一起,就是一道题变成了另一道题,反正越学越糊涂就是了。糊涂了,又不敢关灯,那个弟弟就拿出一个从学生那里借的电子游戏机在被窝里玩,乱摁一气。哥哥在被窝里没有东西摁,但完全能够体会那种摁的快乐,因为那小小的游戏机里,不断地传出捧喝和棒喝,一会儿说,太棒了太棒了,一会儿又说,完蛋了完蛋了。心乱的时候,听一些与学习毫不相干的话,也算一种释放。只是这种释放,时间一长,就成了习惯,最终,高考时,真正完蛋的,是他们自己。先是哥哥完蛋了,考了个三百八十分,然后又是弟弟完蛋了,考的分数都说不出口。
一个儿子,打碎父母的希望是一次性的。两个儿子,希望是两次,打碎也是两次。那个父亲,第一个儿子考试时,他还候在家里,等待那个光辉灿烂的时刻,可是那个时刻没有光辉灿烂,黑暗无光;到第二个,再也不敢候在家里了,临考试的前一天,他跟人上海边虾圈干活去了,一干二十五天没有回来,第二十六天,当有人捎信说他的儿子没有考上,他的腿即刻就软了,拖着软软的腿躺倒在工棚里,三天三夜没有吃饭。
在上塘,不打碎父母希望的,真是微微了了,屈指可数,也就那么一个。那第二个,考是考上了,却死在考场。他们的孩子那么熬夜,那么用心,那么听话,怎么就考不上,做父母的百思不得其解。不得其解,又无处可问,因为初中高中不是小学,老师都是自己村和邻村的,可以问问。问不得,那课本里的知识又看不懂,上塘孩子的中学教育,在他们父母那里,就是要多神秘有多神秘了。神秘得解不开时,不免要去问问明白人。
上塘的明白人,自然是鞠文采,他既是大学生的舅舅,又是那一对笨蛋的舅舅,那舅舅,真的是十分清楚压力的反作用力,可是他既然是明白人,就一定明白那父亲要强是为了哪一宗——是和死去的哥哥比着。你去劝他不要因为和哥哥比着给孩子增加压力,岂不是揭了短,伤了人家的自尊!再说,那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姐夫,娶了一个现成的女人,那女人又跟杨跺脚私下里通,本来就伤了自尊,怎么可以再伤!所以,往往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就只有胡乱地说,那是命定,认命吧。
于是,上塘考不上大学的孩子和父母,最后大都能想开,因为都归结到命,只要是命中注定的事,谁还扛得住?!你扛不住,就只有认!
5
说起来,在上塘,最有力量也最有效果的教育,还是发生在刚下学的女孩子中间。这些女孩子,在校时,学个物理化学,让她们背个某某定律什么的,简直难死了,可是一下了学,不再念书了,想学个什么,就容易得好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比如那个春节回家拜年,冯哥一个电话就把叫走了的张家二姑娘,刚下学时,是一个又害羞又胆小的嫩伢子,天天在家闷着,不愿像母亲那样出门一身汗进门两脚泥,又不知道怎样才能不出门一身汗进门两脚泥,有一天,她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文章里讲,一个乡村女孩只揣了三十块钱进城,不到三年,就挣了六万。那女孩拿着六万元回家,把钱摆在爸妈眼前时,爸妈看着钱,哭成了泪人,边哭边问:“你干什么能挣这么多?”
那女孩说:“给人洗头。”
那爹妈说:“洗头能洗出这么多钱?”
爹妈问,是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可是女孩以为是爹妈知道了什么,禁不住哭了。
二姑娘读到这里,也跟着哭了。二姑娘哭,并不是理解了女孩的哭,她没有出去,根本无法知道洗头意味着什么,她哭,是想起了自己的爹妈。她的父亲,是个身板虚弱的庄稼人,因为身板虚弱,出不了民工,只能挨村挨户捡破烂卖,家里的两间房子被破烂堵的,像个狗窝。她的母亲,因为患有糖尿病,脾气不好,天天发火,一火,就没好气地喊:“好好念书离开这狗窝——”可是这二姑娘在学校时,从没在意这话的含义,下学后在狗窝里闷了几天,隔断了与学校的联系,从一个学生过渡到一个青年,再读那篇文章,居然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居然一下子就想到了爸妈,想到自己要是那个女孩子,挣下六万,多么好,给爸妈在上塘盖两个好房子也绰绰有余。
一个从不关心爸妈的人,因为一篇文章,而学会关心爸妈,这种教育是想都想不到的。在学校里,这样的文章这样的故事,老师是不肯讲的,因为怕打击学生积极性。要是告诉他们考不上也没什么,还可以挣大钱,岂不是挖了学生墙角。所在,老师即使讲,也是从相反的角度讲,讲女孩在外打工的苦楚,如何被人轻贱,如何受人欺辱,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不好的,不风光的。
那二姑娘,在家闷了几天,看到那篇文章,当天晚上就跟爸妈说了想法,要出去赚钱,只跟爸妈要三十块钱。虽说三十块钱也得卖两只鸡,爸妈还是同意了。谁知,一向胆小的二姑娘,因为有那个文章中的女孩做榜样,离开上塘往外走时,头都没回,好像外面有一个伴儿在等着她。倒是上了大客,客车在官道上飞起来那一瞬,心口突突直跳,有些害怕,但一过了县城,就眼前一片光明了,因为她知道就要到那女孩打工的城市了,那城市一定到处都是洗头房。
二姑娘就是带着十分美好的心情来到城里的。刚下汽车那一瞬,她有些晕,眼花缭乱,在车站的胡同口走了好几个来回也没看到洗头房三个字,转到下半晌,肚子饿得不行,要找饭馆吃饭,进一家饭馆,在里边东张西望看有没有便宜的东西,突然有一个烫着金色头发的女人问,你是要来招聘的吗?她刚想摇头,觉得不对,立即又点点头。原来,这是一家很大的酒店,只是她看有人吃饭,把它当成了小馆。
这个张家的二姑娘,在城里吃了多少苦头,是可想而知的,那苦头,曾经读过的那篇文章没有写过,也多亏它没有写,要是写了,她是肯定不敢来的。她既然来了,也是轻易不能回去的,就像她明知自己学习不好,考不上大学,也轻易不敢提出不念一样。好在在城里,不像考学,心底知道自己考不上,是已知的,这城里边,饥饿也好,劳累也好,想家也好,一天站十几小时也好,在来到之前都是未知的;而来到了,你忍受了,最终那结果也是未知的,你不知你是否也像那女孩一样,一年能挣五万。当一个月过去,只开了五百块钱,换算一下,一年下来才只能挣六千块钱,与理想的目标差着十万八千里,就有些急了。急了,也没想去找洗头房,因为饭店里的同行说,那洗头房之所以挣钱,是挣卖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