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户,是申作林的姐姐申玉凤。申玉凤出嫁是从东院嫁到西院,但她的丈夫是小镇加油站工人,叫王习堂,老实巴交的,没话,也没什么能耐。可是人家有个有能耐的爹。要说他的爹也谈不上什么大能耐,只不过在“人民公社”时给领导当过差,后来走了“五·七”道路,成了“五·七”战士。可是这“五·七”战士是公家人,退休是可以接班的,是可以把儿子变成公家人的。儿子变成公家人,也挣不了多少钱,一个月才不到三百块,可是王习堂结婚在黑龙江的两个姐姐有钱。他的两个姐姐,曾经因为没钱才嫁到黑龙江,谁知她们嫁的人后来联手做粮食生意,挣了大钱。挣了大钱,自然就想起爹妈,想,又看不见,就联手出资给爹妈安了电话。
装上电话不到一年,她们的爹妈就相继去世了。等于给弟弟王习堂做了贡献。
再有一户,就是被孙子接到城里,不到半年又送回来的一对老人。他们被接到城里时,孙媳总为他们和孙子打仗,一听说要送他们回来,孙媳又主动提出给老人装盘电话。那痛快的样子,好像只要是他们不住城里,什么事都能答应。装上电话,都是孙子在打,孙媳一次也没打过。
这最后一户,是先前说过的那个后街上傻拉吧叽的王三儿。说他傻。也并不是很傻,缺点心眼儿,她的母亲怀他时得了阑尾炎,扎了太多的青霉素,使他有时反应迟钝。一般情况下,也是看不出来的。他安电话,倒没有谁赞助,完全靠自己。不过那个自己,也不是他本人,而是她的媳妇。
她的媳妇是一个乡村兽医的独女,也有些缺心眼。他媳妇缺心眼,王家人知道,他缺心眼儿,媳妇那边的人却不知道。媳妇的父亲,为了补助女儿缺掉的那一部分心眼儿,给了五千元的嫁妆。结婚之前,问她,这五千元你想怎么花,她出口就说,装盘电话。结果,电话装上,结婚那天,天还没黑,王三就拖她上炕,让她脱衣,她挣脱不了王三儿,脱了衣,事毕之后,拿起电话对着话筒呜呜的就哭起来,边哭边骂王三儿大流氓。仿佛要电话就是为了情急之下向母亲诉苦的。
王三儿一急,也对着话筒吼起来,说,不流氓还结婚干什么?结果,五千元不但没有补上女儿缺的心眼儿,反倒让女婿的缺心眼漏了馅儿。
所以,看上去,电线和电话线,都挂在水泥杆上,它们挂出的结果,是不一样的,电线,从水泥杆上下来,伸到哪里,哪里就一片光明,而电话线却不同,它也从水泥杆上下来,可它伸向哪儿,哪儿就容易搅起是非。那做兽医的父亲,一听女婿原来也不比女儿强多少,第二天就找到媒人,说媒人欺骗了他,并且又和媒人一起来到女婿的家,找到女婿的爹,让女婿的爹把交给他儿子的五千元返回,由他保管。闹得亲家变成冤家,很不开心。
电话线伸出的结果没有电线的结果光明,大概也因为电话太嫌贫爱富了,你嫌贫爱富,总要有些报应。
3
所谓人间,当然就指跑村串户的邮递员。上塘的邮递员,是自古以来就有的,古,古到什么时候,不大说得清,反正上塘六十多岁的人,童年印象里,都有一个专门送信的邮递员形象。他们最初是骑自行车,后来就改为摩托车。所谓他们,其实是爷俩,骑自行车的,是父亲,骑摩托车的,是儿子。父亲送信时,那儿子在哪里,不知道,那儿子送信时,父亲退休,退到了家里,是知道的。
那做父亲的,名叫秦玉主,外号秦快腿。那做父亲的,怎么就当上了邮递员,传说很多,有的说他的父亲是个打鱼的,翻船死在海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死得很惨。他母亲天天逼儿子去找,儿子明知找不到,可为了安慰母亲,就整天骑个破车子在镇上逛,谁知他逛着逛着,被邮政局看见,就抓了邮差。有的说,爹死在海上倒是真的,但人家当邮递员,是接爹的班,他爹虽在海上,但不是打鱼的,是专门看管海上打鱼人的公家人,就像王习堂的父亲。
上塘人关心邮递员怎么就当上了邮递员,是他们觉得邮递员的活儿实在太风光,他只要在山道上冒头,自行车铃声咯铃铃一响,街上人们顿时就往外涌。在那信息相对封闭的年月,邮递员的到来,简直就是上塘的一个节日,那秦快腿,冬天,脖子上围一条破了线的灰色长围巾,头上戴一顶没了亮光的狗皮帽子,一双小眼睛陷进烂泥的柳叶一样,深深陷在帽檐下的紫脸膛上,样子很难看。夏天,穿一身有皮没毛的麻布汗衫,裤腿挽得老高,下田的农夫一样,一身汗味。可是,不管他的样子多么不好看,他身上的味道多么难闻,只要听到自行车的铃声,人们是从不放弃把他团团围住这种机会的,人们争先恐后的样子,就像他是什么白马王子。
而这秦快腿,一见有人涌来,比白马王子还要自信,咔喳一声打住自行车,摘掉狗皮帽子,露出萝卜形的紫脸膛,笑盈盈地看着大家。若是夏天,身边即使围了一帮女人,他也要把手伸在腋窝下,狠狠搓着灰卷,仿佛那灰卷,只是邮递员的专利。
实际上真的不是邮递员有什么风度,还是上塘太寂寞了,太难看到外面的风景了,太难听到外面的声音了。
秦快腿来上塘,差不多只为一家送信,那就是在黑龙江有着两个姐姐的王习堂家。那时他的姐姐还没发财,装不起电话,信就一封接一封地来。那时王习堂已经和申玉凤结了婚,这秦快腿到上塘送信的时候,申玉凤就往往要从人群里挤到中央,跟着邮递员一道风光。
其实,也是她自己觉得风光,背后里人们都说她张派风,穷张罗的意思。
要说张罗,她也是该张罗张罗的,嫁给王家,嫁给一个一脚踢不出个响屁的男人,她是打心眼不同意的,如果不是为了他家有公家人,又有外面亲戚,她怎么肯!他家外面亲戚来了信,让她风光风光,也算上天给的一个补偿。
可是,那秦快腿常在十里八村串动,看尽了世道人心,决不肯独独让一个人跟他风光,讨得众人恨的。他在被大家簇拥时,往往要说一些外面的信息。反正他传递信件,最不缺的,就是信息。比如海边有户姓毕的人家,从来就不知台湾还有亲戚,可是囫囵巴的,就从台湾邮来一封信,信上说,他们的孙子要回来认亲。这毕家人听了,像听痴人说梦,谁也没有在意,都说是写错了地址。可是不久,那号称孙子的人就真的回来了。原来,那毕姓人家的老爷子,三十岁时跑了一个老婆,那老婆跑时,怀里揣着孩子,那孩子后来当了国民党兵,升了官,解放前逃到了台湾。后来那孩子老了,那孩子也有了孩子,从回忆中忆起母亲曾经的嘱托,又把母亲的嘱托嘱托给孩子,那孩子就在台湾大陆形势宽松时,回来完成嘱托。这从天而降的亲人,居然给毕姓人家带来一包黄金,几万元人民币。所有毕姓人家乡下的亲属,人人有份,那原来日子过得苟苟且且的毕家人,简直姿得呵,天天杀鸡请客,让邻居们去看那金灿灿的黄金。
这样的信息,给上塘人播下了怎样的希望,邮递员知道,上塘人自己更是知道。他们没有一个不是在夜里做梦,梦见自己的手心上,捧着金灿灿的黄金。
也正是如此,他们总是盼望邮递员的到来。
在那相对封闭的年月,因为邮递员的存在,信息反而开放,一村有事,十里八村马上都知道。许多时候,邮递员送信,来信的人家不识字,他还要念给大家。一个人站在数十人中间,念着那密密麻麻天书一样的书信,那风光真是可想而知了。
然而,风光总是要变的,就像季节总是要变的一样。那风光的变化,正是从做儿子的接了父亲的班那一天开始的。那一天,怎么就没了风光,做儿子的不知道,上塘人也不知道。上塘人只知道,那毛头小伙子骑一辆崭新的摩托突突突进村时,他们以为是镇采购站下来收猪皮的,他们远远望着,没有一个走上前去。
后来,听说是送信的,不免有些惊诧,当然想一想也就不惊了,秦快腿总不能永远不老嘛。
后来,再听摩托车响,走上前看那儿子,端详来去,觉得长的倒是比父亲好看,高个,高鼻梁大眼睛,眼睛上面还嵌了两条浓眉,可是那表情实在不能让人亲近,严肃得可怕,不但不讲外面的信息,那送来的信,也是冷着脸递给你,跟谁有气似的,让你看他一回,就不想看第二回了。
于是,上塘人对这人间里的传递,就再也没有热情了。
看上去,上塘人们对邮递员的冷淡,是因为换了人,换了车,确实那儿子没有父亲让人看了亲切,确实那摩托车的声音没有自行车的铃声更悦耳,其实,正是这时,不管是上塘,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都换了气象。不光有了电视,也有了新的政策,外面的信息,铺天盖地,上天入地,上塘人想出去,可坐上大客,飞了一样飞到外面去。至于人跟车一同飞时,心里总是有些恐惧和忧伤,不是那么好受,但毕竟飞时,那送信的毛头小伙子是撇在了后边的。那精彩的世界是呈现在想象的前边的。
那毛头小伙子,恰因为知道精彩的世界在外面,恰因为眼看着乡下人都离开乡下,到了外面的世界,而自己却在乡下攀坡爬岭,才哭丧着脸。
所以,看上去是毛头小伙子为邮递员的不再风光拉开了序幕,就像电影里的序幕,实际上还是时世的变化给毛头小伙子的不再风光拉开了序幕。是时世的变化让小伙子撞上了而已。
所以,纵然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纵然摩托进村时轰隆轰隆直响,也没有谁会为之所动。
邮递员的风光不在了,邮递员这种职业依然还在,这人间里的传递,也就难逃再也打动不了人间的宿命了。
4
实际上,铺天盖地的信息进入上塘,不但没有使上塘拥有昔日的热闹,反而使上塘更加寂寞了,使他们人与人之间关系,更加封闭了。就说那两机双挎的村长,分化肥时接了那样一个信息,念给大家听,大家哄笑一阵,以为知道了不少外面的事,可是,他念完,停一会儿,跳下车,站到另一个离大家很远的地方去打电话了。既然镇长让他把那样的话说给大家,他的话为什么就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给镇长呢?没准,大家人多势众,还会帮他说上几句。
所以,开始还觉得好,后来就不觉得好了,就有些闷。你不知道他跟镇长说了什么,就感到闷。
大家哪里知道,村长是在跟东方大酒店的小姐通话,那话很下流,说下一次,化肥一定要化到她那地里,不光让她累,让她遭罪,让她免费,还给她二百元小费。
还有,那到城里干了不到一年活,就买了一部两千八百块钱手机的张家的二姑娘,春节回来拜年,挨家挨户正拜着,就接到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冯哥冯哥,一句一个冯哥地叫着,听的人还以为她在外面处了对象,打完电话会跟大家说道说道,你一个几天不见的黄毛丫头,有了对象,怎么说也该让大伙帮着你乐。可是,她不但没说,跟大家说一声她有事,匆匆就离开了后街。
她离开后街,半小时不到,一辆轿车就从上塘东边的山道上开过来,开到她家门口。那轿车上的人,推开车门,车都没下就把她接走。是谁接走了,干什么去了,别人不知道,她爹她妈也一概不知。
其实,她是不可能让大家知道的,也不可能让她爹她妈知道,因为那接她的冯哥,比她大二十多岁,当她的爹还绰绰有余,是一个做水产生意的小老板。说他小,是因为他个子小。这小老板常带一个妖里妖气的女子到她所在的太阳城酒店喝酒,有一天,那妖里妖气的女子和他刚坐下不久,就为什么话和他火了。她火了,站起来甩手就走,把手上戴个绿宝石的小老板甩在那里。小老板被甩,一杯杯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时,把上塘的二姑娘抱在怀里好一顿啃。
奇怪的是,他本来喝醉了,却还记着他啃的是谁,第二天醒酒又找上门来。奇怪的是,他缠了那么久妖气女人,却转过头来说他不喜欢她,喜欢乡下女子。他只是啃了她,就给她买了手机。
女孩子说不出有多感动,有那妖气女人做比较,自己怎么说也都太土气,太乡道,当小老板用轿车把她拉到一个地方,抱住她,一边说爱她一边让她脱衣时,女孩眼泪都掉出来了。女孩说:“冯叔,在你没有新的女人之前,俺就是你的。”
那小老板听了,猛虎一样扑向她,一边动作一边说:“我不是你冯叔,我是你冯哥,你叫冯哥。”
于是,冯哥就隔三差五地占有她的夜晚。于是,他在占有她的夜晚的时候:“冯哥冯哥”成了她在他身下欢叫时惟一的语言。她想不到的是,他不但要占有她的夜晚,还要占有她的年。
还有,那因为看上王家有外面亲戚就从东院嫁到西院的申玉凤,没安电话时,一向张张罗罗,安上电话,以为她更是不得了,会接一个电话就到屯子里转一圈,可是事实却恰恰相反,有了电话,反而不张罗了。半夜里,她家电话铃突然暴响,震动了整条街,可二天早起,你大街上看见她,她没事儿似的,什么也不说。
实际上,那半夜电话里传来的消息,是最该向大家传播的好消息,她的儿子在她的大姑姐夫帮助下,不但找了工作,还当上了酒厂营业部经理。电话里说,级别比乡长大。挣得比县长多,月工资三千。可是申玉凤想一想,上塘好多人在外面打工,都没干出名堂,别说升官,一年到头,钱都拿不回几百,怎么能让大家伤心?再说,那营业部是什么工作,怎么就那么挣钱,根本说不清。
说不清,就不如不说。所以第二天起来,也就自动把消息咽了下去。任屯街上的邻居怎么问,就是不说。
如此以来,那外面的消息铺天盖地而来之后,上塘人家相互之间的关系,就像那厦子里的谷糠,窖子里的萝卜,要多封闭有多封闭。人们看上去天天在一起说一些电视里的事,七嘴八舌热热闹闹,实际上内心里是封闭的、寂寞的,因为那渴望知道的信息被封闭了。
人们无法知道手机和电话里的信息,该重新点燃对邮递员的热情才是,可是偏偏那毛头小伙子成天哭丧着脸,你想想,自家的哭脸都懒得看,谁愿看他!
再说那收信的人家,居然是村长的叔叔刘秉祥,他的侄子又是手机又是电话,他却什么都没有。他的闺女在复州湾盐场给盐工做饭,因为怕爹妈惦着,一封一封往家写信,你有亲人日夜惦着,却没有一盘电话,还要一个哭丧脸的家伙一趟趟跑来,还要等那一纸轻飘飘的信,自然就觉得落威。你落威,收了信,不赶紧进屋,难道还要张扬自己的落威不成?!
于是,就有许多上塘人发狠,等有了钱,咱也买手机,等有了钱,咱也装电话。咱要是有了手机,专门上人群里打,咱外面没有亲戚,咱打给天皇老爷,天皇老爷要是有什么回音,咱也坚决不跟大伙说;咱要是有了电话,专门后半夜打,咱抻着嗓子使劲叫,搅得叫他三条街上的人谁也别想睡觉。
于是,就像当初供出大学生,是上塘做父母的梦想一样,手机、电话,是上塘人们的又一个梦想。虽然是梦,却比供大学生的事儿更现实,你想想,一个黄毛丫头都有了手机,咱能没有吗?咱家什么都缺,还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