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鞠文采的聪明机智确实是像了父亲的,不但形式上像,内容也像,他也是因为机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接父亲班在粮库上班不到五年,就被退下来。原因是,有一年,在他做粮库质量检查员检查粮食时,把一个农民的秕稻子甩了出来,一甩就是五千多斤,那农民是镇长的舅哥,镇长托人送信来,要他照顾,他愣是没听,不但没听,还把那封镇长亲笔信当场撕个粉碎。那年秋天,收粮季节刚过,粮库领导班子就以改革为借口,撤掉他质检员的职务,让他提前退休,离开粮库。
不过,同是砸自己脚,这砸脚和砸脚造成的影响是不一样的,他父亲砸脚,使他从此威风扫地,鞠文采砸脚,却使他从此在粮库树起威信,人人都夸好样的,是条汉子。不但在粮库里树起威信,回家不过半年,又把威信移到上塘来。那威信移到上塘,当然是借助了那个秉公办事的故事,那个故事被大家口口相传时,越传越神,简直就是神话了,说什么他扇了镇长耳光子,把镇长扇得鼻口渗血。试想,他要打了镇长,还不得关了禁闭,还能让他这么逍遥法外?!
人们习惯造神,是觉得人间该有公平,人间没有公平,就要造一个神出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可以理解的。
鞠文采把自己塑造成英雄,上塘人就没有理由不在英雄身上,增光添彩。不拘生活中出现各样难题各种扣子,都要去找鞠文采,要他去解。什么婆媳不和、邻里纠纷,什么夫妻打架、父子分家,上塘后街一个后生在外头领回一个野女子,被老婆现场摁住,也要把他找去。你让人家看到那样难堪的场面,事后不找一个机会酬谢,怎么说得过去?!
所以,上塘街上流传这样的顺口溜:杀猪不请鞠文采,等于不知胳膊肘朝哪拐。
朝哪拐,当然既要拐到村长,也要拐到鞠文采。
实际上,将村长和鞠文采弄到一起,村长是不大自在的,村长的不自在,不是因为他俩地位不同,而是因为鞠文采和镇长当年的故事。那故事告诉村长,弄不好,哪一天鞠文采也会揭他的老底,官向官民向民,这句话是没错的。其实,那故事本身,就等于把两个人置于对立的位置,一个是官方,一个是民间。试想一下,在上塘的民间里长出那样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你,别人看不见摸不着,可你一睁眼,它就在你眼前闪亮,多么不自在!
所以,杀猪请客的酒桌上,村长的架子是越端越足的,虽然也笑,但那笑往往是虚浮的,就像水泥地上的霜,里边藏着坚硬。仿佛在说,甭想在我这里下刀子,没缝。
那鞠文采,也并不因为和村长拥有相同待遇,就张牙舞爪,就忘乎所以。他是聪明的。他上桌,总要把重要位置让给村长,端起酒杯,总是先敬村长,说话,总让村长先说,平素的三寸不烂之舌,打了麻药一样,变得非常呆板。脸上的笑,也是虚浮的,也像霜,但是,是棉花上的霜,给人的感觉很绵软。
其实,在进门之前,他心里的准备并不是这样,村长算什么,不过是一顶乌纱帽而已,镇长我都不怕,还怕你村长不成?再说,那帽子也不是永久的帽子,是可以摘掉的,不像自己,虽没帽子,却装在别人心里边。可是想是这么想,也怪了,只要见到村长,只要和村长同时在酒桌上坐下来,看到村长笑里的水泥,自己的笑不自觉就软了,就变成了棉花。
那请客的人家,请鞠文采解生活中的扣子时,把他捧到了天上,说上塘没有村长,日子照常运转,没准会运转得更好,上塘要是没有鞠文采,那简直就不是上塘,早就四分五裂了。可是到了杀猪这天,突然的就改了口,什么也不说了。不说也不要紧,还有意把装着瘦肉的盘子推到村长跟前,眼直盯着村长酒杯里的酒,只要是缺了,赶紧满上。那战战兢兢的样子,仿佛若是没了村长,不但上塘四分五裂,地球也要四分五裂。
然而,不管酒桌上你怎么做,鞠文采都不生气,他不但不生气,还有意配合杀猪人家。你把装瘦肉的盘子推到村长跟前,我就把瘦肉夹到村长碗里,你往村长杯里倒一次酒,我接连倒两次三次。因为他心里清楚,他虽饭桌上没吃到瘦肉,没喝太多的酒,饭后的某一个时辰,杀猪人家,必在村长看不见的时候,偷偷送上二斤猪肉、两瓶白酒。
这似乎是上塘尽人皆知,惟村长不知的,又一个维度的政治。
4
在上塘,确实有着另一个维度的政治,是暗地里的政治。所谓暗地里的政治,实指人心的背后。人们表面上,敬的是村长,是权力,背地里,敬的是鞠文采,是公平。人们看上去,敬的是鞠文采的为家家户户排忧解难,实际上敬的,是事情背后的真理。那真理,往往隐含在最不显眼的地方、最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就像秋后的蘑菇藏在树根下的草丛里,一个会拣蘑菇的人,轻轻一拨,就原形毕露。你不会拣,是怎么看都看不到的。
实际上,上塘最容易引起纠纷的小事,是水。那水,不是吃的水,而是水道沟里的水。在上塘,几乎家家都有压井,自压自吃,不可能发生纠纷。可是,吃的水不发生纠纷,排出来的水却每每纠纷不断,扯耳动腮,此起彼伏。
排的水,当然是污水,是雨水。不管你有什么样的房子,高大也好,矮小也好,敞亮也好,黑暗也好,不管什么样的院子,宽阔也好,狭窄也罢,规整也好,混乱也罢,只要你家住人,你家的院子里,都必有一条水道沟伸出来,伸到大街。正常日子,泼出来的水,渗入地下,水道沟是干的,似乎不那么重要,而阴雨天,或突然下起了大雨,水道沟就显得十分重要了。它们贴着院墙,穿过院子,咕咕噜噜横穿屯街,鱼贯而下,赶什么热闹似的,十分急促。前街还似好办,前街的前边是一汪稻田,在街边的沟岸上急转直下,水直接流入稻田,成理成章。中街和后街则不同,它们的前边,是另一些人家的后门,比如吕治有家前边,是杨跺脚家,李菜油家前边是张五贵家,后面的地势,又高于前面,要是水道沟挖窄了,或者夏日之前没及时清理,淤了泥,污水就难免熟人似的,直接进入别人家的后门。
雨水进入别人家后门,却不像来了熟人,前街上的人家要笑脸相迎,雨水是最不受欢迎的,不但它不受欢迎,它还要让前后街的人家吵起架来。
其实,前边的人家,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家,可是正因为讲理,才不放这个理,这个理,是大家都知道的理,污水进家,等于灾祸进家,是不吉利的。你水沟淤水,也许有一千条理由,忙田里的活忙忘了,或者老人掘的水沟,力气小,没掘透,再或者,你家猪身上生了疥,一天天在水道沟里打滚,把水道沟滚平了,但结果只有一个,将灾祸引进别人的家。
实际上,去掉迷信思想,不讲是否能够引来灾祸,那灾祸也已经酿成了,就说那杨跺脚家,水进了他家屋门,一路欢腾地抢着地势,哪低往哪去,锅底坑,门轴下,堂屋地上坛坛罐罐的身前身后。你进也不要紧,你还唱着歌,哗啦哗啦的,你进了锅底坑也不要紧,你还一点点灌满了锅底,吞了炉灶,让人无法做饭,别人家都吃饭了,进水的人家一家老小在那里饿着,这不是欺负人吗!
灾祸既已形成,杨跺脚知道,就是跺着脚骂也解决不了问题,可是你名叫杨跺脚,平素没什么事都要跺脚,如今水欺到家里了,你不跺着脚骂,还有一点尊严吗?!
如果说,是井水哺育了上塘人的生命,那么,水道沟里的水,则见证着上塘人的尊严,眼见着你的尊严受到挑战,如何能够袖手旁观?!
于是,不但跺了脚,胳膊也要撸出来,因为脚在水上一跺,浑身上下都是水,见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水,火儿一瞬间就升上了脑门。
“你个吕不死的,发昏了呀,你发昏找个人掘不成吗?你找不着人掘就死了算啦,还天天两条腿支个脑袋人模狗样的,你死了得啦!”
就说水出了故障的吕治有家,男人不在家,家里又侍候着两个瘫痪老人,可是女人是有名的勤快人,再忙,也没忘掘水道沟,偏偏下半晌,水道沟边的草垛被雨淋倒了,栽到水道沟里,是天灾,却不是人祸,防不胜防。那女人听到骂声,嗖的一声就从家里蹿出来,她的家里确实有两个半死不死的老人,听到这样的骂,再不会骂人的,也要大骂出口。骂,当然要找最难听的骂,反正解气就是了。
“你杨跺脚叫你跺,用不了几天你的脚就烂成了骨爪。你脚烂成骨爪,不叫杨跺脚,就叫你杨骨爪……”
其实杨跺脚骂她吕不死,完全是情急之下随口牵来的,谁知说到人家疼处。
其实,那吕治有女人咒杨跺脚的脚烂成骨爪,完全是情急之下灵机一动,你叫杨跺脚,不骂脚还能骂你手不成。
谁知,那杨跺脚的脚,真就得了脚气,烂得不成样子,民工都出不了。如此一来,其战斗的场面是怎样的激烈,真的是可想而知了。
这样的时候,把鞠文采找来是非常重要的,有时,你不用找,听到街上有吵架声,他会不请自到。他来到现场,往往一言不发,用心地听着两家吵,笑容可掬的样子好像他巴不得他们把天地都吵翻了。吵到一定时候,同样的话说过两遍了,他就大喝一声:“闭嘴好不好?!”
实际这时候,再让他们吵也吵不动了,他大喝一声,正是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他的台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台阶,不过是些常嗑俗语,什么“大丈夫不受水气,公平公道说,你后街人家管不好水,怎么说都是没理,要是水知道躲着人家,还要人干什么?”什么“水六神无主,都是人六神无主,水自古以来就不通人性,可是水不通人性,人总得通水性,人要是不引水,难道还要水引人不成?”
这样的话,严厉,但不伤人;这样的话,既是对后街人家的批评,又是对后街人家的保护,既是对前街人家的捍卫,又是对前街人家的不满。好,你前街人家大丈夫不受水气,可你是人呵,水不通人性,你是通人性的呵,怎么能骂人呢?好,你后街人家又忙又累,没管住水,可你总归管住自己吧,你怎么淹了人家,不道一声歉,还要骂人呢?
这样的话,就是那秋后山坡树根下的蘑菇,你拣不拣,它都在那,你不拣,是你眼大没神,你看不见。你拣了,你就了不起,就高人一筹。鞠文采拣了,人们看他的目光立时就不一样了,充满了敬意、佩服。
实际上,即使鞠文采不来,即使鞠文采不说那样的话,该过去的,也总会过去,两家总不能无休无止地吵下去。但说与不说,还是不一样的,有人在中间说了,两家的气儿就会慢慢消了,就不会结成疙瘩。
实际上,这样的常嗑俗语,鞠文采不说,别人也会说,但是别人说,未必有他说那样的效果。原因很简单,鞠文采正派,他为了公心,镇长都敢得罪,你不听他的听谁的?
所以,上塘人暗地里敬鞠文采,看上去敬的是真理,实际上敬的还有德行。上塘那暗地里的中心,其实与德有关,是道德的魅力。
5
如果说鞠文采是上塘暗地里的中心,那么,水,就是铸成上塘暗地里中心最重要的物质。它同夫妻打架、婆媳不和是不一样的。夫妻打架,婆媳不和,是一家一户的事,水弄不好,涉及到邻里关系、前街与中街的关系、中街与后街的关系。水弄不好,还涉及到粮食的产量,影响到日子的质量。当然影响到粮食产量的水,和影响日子质量的水,就已经不仅仅是水道沟里的水,而是稻田里的水了。
说起来,上塘人为稻田里的水打架,才是上塘最重要的政治,最大的政治,尊严再重要,也不及收成重要,没有收成,哪谈得上尊严?
上塘的稻田,依傍着一个渠道,那渠道从上塘村庄的北边伸过来,一条围脖一样,从上塘后身围过去,舒展地绕过上塘下颏,向前方伸去。渠道的水,来自上塘北边很远很远的水库,叫转角楼水库。那水库建在三面环山的一个大峡谷里,除了山就是水,没有楼,也没有什么带有转角的标志性物体,为什么叫转角楼,上塘没人知道。上塘人只知道,每年,一到春天,那水库里的水就流动的绸带似的,从不足三米宽的渠道,浩浩荡荡扬扬而下,一路夹着泥沙黄土,携着草秸树枝,畅通无阻。
水流到上塘,并不停止,还要绕到上塘东边的半坡村、坎子村,继续往前流,到哪才是终点,也没人知道。
上塘人只知道,他们要用水渠里的水,必须打开闸门往外放。那闸门,设在水渠刚一入上塘稻田的前端,比汽车方向盘大一圈的铁转盘,向右转,是关闸,向左转,是开闸。泡田季节,上塘专门有一个人管着这闸门。其实只要泡田了,闸门天天是打开的,三百多亩水田,一块块泡上,至少也得十几天。十几天里不关闸,是可以不用看的。可是不只是上塘,哪个有稻田的村庄这时节,都要派人看闸,不过是怕出现万一,万一闸门旁边渗水,万一哪个小孩子手贱,动了闸门呢。
这时节,你如果是一个看闸的人,看到田一天天被浸湿,由黄色变成黑色,看到水一天天漫成镜子,一块镜子又一块镜子,内心真是说不出有多么激动,因为那镜子一旦一个个连起来,连到天边,就完全和天是一个颜色,白哗哗,蓝澄澄,你会觉得,上塘的天地,要多美好有多美好,天堂一般。人在泥土里走,拉着一块木板,恍若大雁在天堂里飞,身后长出一对翅膀。
实际上,泡田的时光,在上塘,是最累人也最折磨人的时光。那看似雁一样长了翅膀的人,在水里走起来相当的难,每动一步,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
你使出吃奶的力气,总归你家的田已经泡上了,有许多人家,他家的田在你家的后边,一直没有泡上。泡不上,看你雁一样在田里扑腾着翅膀,往往是又气又急,往往一急,趁你不备,就把你放水的口子给堵死了,往自家的田里引。
想提前插秧,就得不顾大局,就得截掉前边的水,让我泡水你旱着。
那截水人家,之所以截水,是男人刚刚在外边找了瓦工活,用不多久就要开工,插秧晚了,就赶不上了。那扑腾翅膀的,原是个女人,扑腾扑腾,水没了,扑腾不动了,扭头一看,被谁截了水,就号号嘹嘹骂起来。尽管她的男人早就走掉了,早一点晚一点都没什么关系,可是和男人没关系,和她的身体却是关系重大,若推迟插秧,正好赶上她的例假,来例假时插秧,腰疼腿也疼,容易害病,又不出活。于是,这天地一色的上塘,就真的不那么好看了,不但不好看,还不好听,还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那截水的人家,虽男人在家,势力雄厚,但他是个要面子的男人,不肯和女人一般见识,只由两个女人对骂。谁知,那被截了的女人,骂着骂着,见身边没男人撑腰,有些虚弱,竟先骂开了祖宗。说他爷爷就是抢水丧了天良,才把孩子弄到四丈深的井里灌死。
男人本是爱面子才没有动口,不想却伤了更大的面子,怒不可遏,这下可倒好,不是动口,他竟然动起手来,等到鞠文采从甸子上跑过来,那被截了水的女人,早已倒在流水的水沟里了,身体不但见了水,且提前来了例假,把汪汪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