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些人,他们除了看自己上了录像,你有钱有势的录像,是坚决不看的。打开来,啪一声,就扭到县频道那里。而这样的人家,在上塘占绝大多数。
所以,镇上的电视,收视率并不是很高。你镇这个心脏的跳动,基本不大能够影响上塘人心脏的跳动。
县里的频道,六点到六点半,是县里新闻,七点到七点半,是中央新闻,七点半之后,就是电视剧了。据上塘外面人回来讲,城里的电视,好几十个频道,想看什么随便调,是县里故意没让市里省里国家里的电视卫星落地,它不让落地,你就收不到。
上塘人晚饭要晚些,干完活,圈了鸡鸭,喂了畜类,吃罢晚饭,往往就七点多了。那时候,打开电视,县里的新闻早过了,正是中央新闻。所以就有人说:“县里人没算开账,抢在中央前边也是白抢。”
更有聪明的人借题发挥,不无得意地说:“哼,它不让外边卫星落地,咱就不让它落咱上塘的地。”
也真是好使,就不给你开,你一点招法也没有。
上塘人看电视,为的是电视剧,并不是关心国家大事。那电视剧里的事,尽是些愁事,不管是演城市里的,还是演乡下的,都哭哭泣泣,和上塘住家过日子的事差不多,他们爱看。然而要看电视剧,必等新闻播完。所以,久而久之,上塘人也不得不关心起国家的事了。比如国家主席又访问美国或者加拿大啦,比如国务院总理又颁布了几号令啦。主席比总理大多大,他们是知道的,就大毛主席和周总理那么大。国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他们眼前清晰可见,久而久之,国家心脏的跳动,不时的,就要影响他们心脏的跳动。比如1998年长江中下游发生特大洪水,房屋土地统统被淹,人爬到树上,在风雨中飘摇数十小时,他们的心不免要跟着揪紧了,常常心跳过速。再比如,2001年奥运申办成功,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宣布说,下一个城市是Beijing(北京),全场顿时沸腾,他们不知不觉,心下一抖,就泪流满面了。
如此一来,北京就真的成了上塘的心脏,她跳,他们也跳,她沸腾,他们也沸腾。那声音和画面,本是通过耳朵和眼睛传播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只要那声音震动了耳朵,画面刺激了眼睛,他们的血管就勃勃跳动,他们的血管与国家的血管就接通了。申办奥运成功那阵,上塘好几个女人趴在炕上大哭不止。
虽说,她们哭,有的,是因为想起自己的命运,她们年轻上小学时,也爱好体育,也跑过步,当时以为能跑到外面去,哪曾想后来就跑回了炕头,围锅台转。有的,是因为想起她们女儿的命运,她们的女儿,就杨澜那么大的年龄,长得一点也不比杨澜丑,人家当大使争回了奥运会,自个女儿嫁个离过婚的不说,却连五千元彩礼都没争上。
不管她们因为什么,毕竟,她们哭了,是国家的事让她们哭了。这是何等的重要呵!
2
上塘的生活,与国家政治,有着紧密联系,只是他们不知道那叫政治而已。这种联系,有直接的,也有间接的,直接,靠的是电视,间接,靠的则是上传下达。
上塘,是歇马山庄属下的一个村庄。歇马山庄,是国家这个肌体里最小的一个建制,一应上传下达的任务,都要通过这里。所以,它是上塘真正的权力中心、政治中心,叫村民委员会,人们习惯叫村。要是上边又有什么新政策,比如上边说,粮食太多了,国家储备够了,要把地种上树,退耕还林,有人问:“谁说的?”
就会有人答:“村上说的。”
好像那村是个会说话的物体。实际上,指的是村干部。
上边一有新精神,村干部就行动起来,他们要么骑着自行车,要么骑着摩托车,反正要骑着车就是了。因为村干部一有事就是急的,开会不等人,不抓紧时间是不行的。有了新精神,村委会要开会先研究,因为凡是新精神,老百姓接受起来都有点难,必须先研究对策。比如征收土地税,种地本来就没多少油水,这个税那个税的,粮价又那么低,打心眼不爱种,你还要收税,如何说得过去?再如退耕还林,尽管种地没有油水,可是已经种了多少年多少辈了,多少年多少辈了就鼓励开荒种地,恨不能把沟都填了也种上地,突然间又要把地平了,让它荒起来,种上树,这想一出是一出的,谁能想得通?村委会研究个一两天,把凡是老百姓能想到的拒绝的办法都想出来,然后制定对策。谁要是不交税,明年开春就不分给化肥,谁要是抵抗上边,坚决不退耕还林,年末缴公粮,就罚他缴双倍。把个屋子弄得烟气腾腾,再把村民组长找来,让他们上传下达。
所以,上塘拥有两个心脏,北京,是他们晚上的心脏,歇马山庄,是他们白天里的心脏。不管他们夜晚里为北京的事怎样揪心,怎样激动,一觉醒来,推开家门,村子里摊派下来的事一下子就覆盖了北京的事。想要的,不想要的,想拒绝的,无法拒绝的,一并而来。
若是春天,你最不想要的,就是树苗了,可是,清明刚过,满载银杏树树苗的卡车突突突突就从乡道上开过来了。本是不想要的,可是一听车响,还是要挤破风门往外跑,因为你看定一个结果,不要是不可能的,既然不可能不要,还不如早点要,要好的。
分树苗的,往往是村民组长,比村长还小的官,也根本不是什么官,村长的一条腿而已。上塘人叫他弯狗腿子,因为他的一条腿有点弯,实际上都是村干部的亲戚或本家。上塘的村民组长,就是村长的本家兄弟。他一直争着要当村长,每届选举他都去演讲,讲如何帮大家致富,谁不知道,他只是想为自个偷懒找借口,自个穷得房子都盖不起,帮大家致富,岂不可笑?!你不投他村长的票,他就夜里放火烧村长的草垛,他的本家兄弟当上村长后,为了草垛安全,就让他当了村民组长。他也真是没有面包饼子也不嫌弃,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里边记着上边规定下来的罚款条例,车开到人群时,他就翻开本子,站在一边,大声念着。因为是上边的政策,念时,就吊着眉头,抻着个刀削脸,很有狗仗人势的威严感。
若是夏天,你最想要的,是化肥,你想要,可是他就是不能敞开怀来分给你,只按人头,一人分给一点点。这时节,人们的耳朵都听邪了,一阵风声,也会被误听为卡车声,人一趟趟从家里和地里跑出来,出来一看,原来什么也没有。你不跑时,突然的,就听到街上有人在吵吵巴哗,以为谁家吵架,出门一看,一辆拉化肥的大卡车已经站在门口了。它们什么时候进来的,你根本不知道。
分化肥的,往往是村长。因为化肥大家太想要了,一来怕大家抢出人命,二来分大家想要的东西,总归体现了真正的权威。只见村长高高在上,站在卡车的车甲板上,身边有本村的村民组长和外村的村民组长保卫着,一副横眉冷对、爹妈不认的表情,完全不似竞选村长时对大家的和蔼。竞选时,他简直就像孙子,对各庄派去的代表点头哈腰,又是敬烟又是赔笑。这摇身一变的样子,没一个不后悔当初投了他的票。可是后悔也是没用的,他已经大权在握了,你要是得罪了他,秤略微一沉,你少了半斤八两根本看不出来。
若是秋天,卖了粮,卖了草,你最害怕的,就是钱刚揣进腰包,或者刚刚卷到手绢包里压到柜底,门外就有收税的跟进来,就有收电费水费的跟进来。这时节,听到自家的门栓声,你不由得一身冷汗,转身一看,一个戴大盖帽的瘦家伙已经站在堂屋里了。那是镇上下来的税收专管员,穿一身制服。虽是走门串户,看各种脸色,表情却不卑不亢,很是威风。他的威风,不同于村长的威风,村长的威风,有虚张声势之感,毕竟是大家选的他,大家是他的水,水能载舟,水也能覆舟。税管员的威风,却是实在的,他们肩上扛着两顶徽章,他们是国家里边的人,是挣工资的公家人。所以,不管你怎么不愿意,一看到他们威风凛凛的样子,没有不痛痛快快往外掏钱的。有些女人,掏得也不那么痛快,总跟人絮叨一些自个的不易,其实知情人,一眼就看出,不过是想多看一会儿大盖帽子的威风而已,因为她们眼睛盯着人家都有些痴了。
要是后边跟进个收水利费和电费的,腰包掏得就没那么容易了,因为那收水利费的电费的,都是村民组长。他一春一夏耀武扬威的,气死人了,气时,恨不能上前捅他一刀,终于跨进家门,又是来掏大家腰包,能饶了他不成?!再说,那钱在手头还没握热,被公家人收了,没办法,凭什么被你个黄脸巴叽的刀削脸收去?
常常是不等他在屋里站稳,爹娘祖宗的侮骂声就穿堂而过,当然也是有笑声陪着,见好就收的,因为弄不好,他一火了,要烧草垛。
若是冬天,一年的忙碌到了头,外面的民工回家来,团圆日光照在门楣上,年一日日的近在眼前,高跷队立即上跷,秧歌队立即甩起红绸子,村部热闹起来,上塘也热闹起来。村部热闹,是锣鼓响起,喇叭响起,上塘热闹,则是那些没有上高跷的没有扭秧歌的在家起哄。都是人,都有两条腿两条胳膊,凭什么你能上跷我就不能上跷?凭什么你能扭秧歌我不能扭秧歌?
上塘的文艺队,七十年代就有,那时一直是集体在搞。到了八十年代,包产到户,集体解散,文艺队也解散。谁知多年之后,一些爱好者耐不住寂寞,自发地聚在一起搞。自发就是自发,爱张罗你就张罗去嘛,村上偏偏出台政策,练一天给十块钱。正月里,演一场二十块钱。结果,想参加的人涌了堆,年年都出麻烦。一些人扭扭扎扎莺歌燕舞之日,就是另一些人义愤填膺唾味翻飞之时。
所以,在上塘,最重要的心脏,还是白天的心脏,还在歇马山庄村部。
所以,年头月尽,上塘的屯街上,谁家响起尖锐的猪叫声,用不多久,你就会看到谁家门口有村长的身影在晃动。是村长,而不是其他村干部,是说村长家住在上塘,近水楼台。
村长这时候出现,既不是收什么,也不是分什么,是专程上杀猪人家吃猪肉的。他这时候出现,其实经过了杀猪人家的再三邀请,杀猪人家在头天晚上,就把请村长时要说的话想好了,无非是老哥,忙了一年,到兄弟家坐坐吧。那话说得要多轻松有多轻松,看不出任何功利色彩。其实内心里,深藏着巨大的功利。
上塘人不知道什么是政治,这一点政治还是懂的,毕竟,村长通着政策。有的政策,是上边订的,有的政策,就是村里自己订的,村长歪曲一下政策,对他们还是十分重要的,即使村长不歪曲,给一个笑脸,也是舒服的。
事实上除了他们的亲信,他们是很少歪曲政策的,也很少给笑脸的。
可是人就是这么个贱东西,你家请客,没有村长,总不是那么回事,你家猪肉,若是二姓旁人来吃了,比如街上一个要饭的来吃了,你会心疼,村长吃了,你不但不心疼,还高兴。你本来在内心里,是恨他的,一年里无时无刻不在想,到时杀猪绝不请他,可是一到正经时候,你又由不得,自己先软了,五体投地地敬他。这种感情,也是葫芦里的茄子,河塘里的乱麻,怎么说也是说不清楚的。
再说这当村长的,被家家户户请着,从不拒绝。本是上人家吃猪肉,可从不见他有吃了人家嘴软的表情。依然是威严的,理直气壮的样子。并且此时的威严,是真正的威严,不像站在车甲板上分化肥时,还有点虚张声势的意思。因为这时候,他看到一种现实,水能覆舟,但水确实没想覆他,而是想载他的。水想载他,他为什么不可以在水面上抖抖威风呢。
但是,不管他怎样端着架子,上塘人一端上热腾腾的猪肉、火辣辣的酒,无不掏出心底的热情。就说王三儿的父亲王德生,生性倔犟,谁当头儿他就跟谁别扭,上塘人的说法,叫“抗上”。素常日子,在大街上见到村长,绝不说话,仿佛有着深仇大恨,到了杀猪这一天,却不一样了,酒过三巡,不但要说话,还要故意坐在村长身边,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村长,嘴里的酒气恨不能喷到对方脸上,那样子好像稀罕得不得了,嘴里千篇一律重复着五个字:“妈了个巴子!”“妈了个巴子!”虽然就五个字,其中的意思可就相当多了。既像是说,妈的,老子怎么就非得请你吃肉,又像是说,妈的,弄归齐,还是老子巴结你。但不管是什么意思,这一回,村长是坚决不说话的,好像就是要把一年当中失掉的捞回来。
其实捞没捞回来,也没人知道,反正王德生的热情,连傻乎乎的王三都看不惯了,出去说,俺爸前世叫猪迷住了,一吃猪肉就浑身发贱。
叫猪迷住,这是傻瓜的想法,可是为什么一杀了猪人就忘了自己是谁,就热情得没边没沿儿,没人知道。
3
实际上,上塘年终杀猪请客,每家必请的,还有一个人。那个和村长一样待遇的人,虽不是干部,在上塘的威信,却一点不比村干部差。他就是那个当了记者,把爷爷奶奶从上塘搬走又搬回的大学生的舅舅鞠文采。
这个鞠文采,脑瓜聪明,记忆力好,什么样的难题都难不倒他,那难题,不一定是数学,也可以是地理历史,你卖了一千五百八十三斤粮,一斤三毛钱,问他总共多少钱,不到一分钟,他就分毫不差地给你算出来,你亲戚城里的孩子到国外读书,不知道是哪个国家,只知道有比萨斜塔,他张口就说,那是意大利。电视正演宰相刘罗锅,你问,刘罗锅是什么年代,他想都不用想,清朝乾隆年间。
上塘人都说鞠文采的聪明是像了他的父亲,其实他父亲的聪明是小聪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聪明。他的父亲是镇粮库晒粮工人,三十几岁时,和粮库里一个女工好上了,两人在粮仓里云雨,突然来了质量检查员,穿衣已来不及,就把女工埋进稻子里,要埋自己时,质检员已经进来。
质检员见他赤身裸体的,吓了一跳,问:“这是怎么了?”
他随口说:“捉耗子。”
问:“怎么光着身子捉?”
他说:“你不光身子耗子不出来,你和它一个颜色,它就不怕你。”
正说着,就把手抠进稻子里,抓起女工一个手指,朝质检员抖着,说:“你看,我都抓着一个了。”
那女工被他抓住了手,惊吓得一不小心出了声,耗子叫一样,质检员对耗子有生理反感,见真是捉了耗子,转身就走。两人于是真就像猫捉耗子一样,一个扑到另一个身上。其实是吓的。
这件事他们自己不说,是没人知道的,谁知那件事不久,来了文化大革命,让每个人都坦白自己,人在粮库,最重要的坦白是坦白你有没有偷国家粮食。人在粮库,极少有人不偷国家粮食。为了强调自己没有,鞠文采父亲把这件事说了出来,这一下,聪明反被聪明误,等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偷国家粮食的人,因为人多势众,全部平安无事,只有他和那女工,被戴上纸帽子全街游斗。
可是,事过多年,上塘人讲起这个故事,谁砸谁的脚,似乎已经模糊了,清晰的只是这个人的聪明机智,居然会把女工的手指当成耗子。
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