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申太太的四儿子申作林,和弟弟只差一岁,弟弟跟母亲住,不必盖房,他小小年纪,却要自己出来盖房,就赌气发誓的,等俺能行再……然而春夏秋冬忙着,地里家里忙着,不到一年,早把发下的狠忘了。谁知,没多久,他的舅哥在城里搞建筑搞通了路,把他也带出去了。
舅哥之所以要带姐夫,而不带妹夫和别的什么夫,是因为他的姐姐对他有恩,见他在外面胡作非为也不举报。有一次他在镇上帮一个有名的地痞打架,被正在赶集的姐姐看到,他的姐姐回家却只字没提。他的姐姐要是举报了,他的父亲能打断他的腿。就是那个地痞,日后做了包工头,成全了他的建筑事业。
当姐夫的命运隐在生活如此深远的缝隙里,实在是难以想象。跟着搞几年建筑,虽是做苦力,钱一年还是挣下几千。一个乡下人,一年就挣下几千块钱,旧有的想法不由得不冒出新芽,不由得不一天天茁壮,等到三年五载,钱积攒下来,一幢阔气的房子就由心里移植到后街,在后街拔地而起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发过狠的儿子,都有这样的舅哥,他们不但没有这样的舅哥,却还摊上一个多病的老婆。申作林的同胞哥哥申作平,盖房不到三年,老婆就得了股骨头坏死病,他不但扔不了家,出不了民工,还要常年付出药费,还要又当男人又当女人。如此情况,房子再小,再旧,也只有等到他的儿子长大了自己去盖,就像当初他的父母把他们撵出来自己盖房那样。
所以,后街的新主人,有的,还真的就是中街的儿子,前街的孙子。他们把一个阔气的房子盖到后街,才不过二十几岁。就说申作平的儿子申福生,母亲有病,念不起书,看不到希望,反而在绝望中获得了新生,他十六岁就跟大人出去当民工,他当民工,却不像大人那样安分,下班后到处乱逛,逛到工地门口一家专卖通信器材的商店,就挪不动腿。他挪不动腿,本是喜欢那里的手机,可是时间一久,就和那里的老板混熟了。那老板是一个老者,替儿子管理商店,见这民工小子虎头虎脑,挺招人喜欢,问他愿不愿意出国?出国哪有不愿意的,一口咬定愿意。不久,老者就把他介绍给一家专招出国做劳务的公司,让他上南非做劳务。说是劳务,实际就是苦力。那引见的老者,并不知道出国干劳务比干民工还苦。但申福生二话没说,一狠心就借钱去了。虽说要交很大一笔押金,虽说语言不通,牛马不如,可三年回国,还掉借款,拿回了三万多元。有三万元做底,对新生活的安排,一下子就跳出了上一代的格局。
后街的房子,是阔气的,他们的阔气,不只体现在雨顺比老房宽一米五,举架比旧房高一米三上,更重要的,还是里边的格局。
这些建房的新人类,因为大都在外面当过民工,给城里人盖过楼,搞过装修,了解到那些不同于上塘房子的新格局,就把这样的格局也搬到上塘来。进门也有厨房,尽管厨房里安的是大锅,不像城里厨房一律煤气灶,但锅台又宽又大,台面一水儿瓷砖,不像老式灶台石灰磨面,又窄又小;厨房里边,也有餐厅,尽管与客厅合为一体,圆桌、木椅、沙发、电视都聚集在一个屋子,不像城里餐厅是独立的,但终归是功能齐全,不像老式房子吃饭做饭混为一谈,饭碗里常常落下一挂灰尘;餐厅客厅后边,也有储藏室和衣帽间,尽管里边放进一些破烂,有时甚至还要放进地瓜土豆,不像城里储藏室衣帽间那么干净,但终归衣服再也不用常年压在木柜里了,要穿时,伸手就可拿到;终归冬天里,人不必跟那地瓜土豆一起滚在炕上;厨房里边,也有卧室,尽管也还是火炕,不像城里那样家家是床,但终归老人和年轻人分开了,大人和孩子分开来了,各有各的房间,再也不用老少好几辈挤一块,做女儿的,再也不用眼见得胸脯鼓了起来,却还要和爷爷爸爸住在一起。
总之,上塘后街的新房,除了没有卫生间,凡是城里有的,他们都有。逢年过节,住新房的小辈人,到前街给老人拜年,脚步刚转过街面,还不等进院儿,心就一程程沉下来,仿佛又回到万恶的旧社会。有些当小的,被父母清身撵出来,心里一直怨恨父母,可是往往在心沉的瞬间,良心突然发现:爹妈一生生下好几个孩子,叽哇乱叫把他们养大,省吃节用,辛辛苦苦一辈子,却没有住一天好房子。有了如此发现,问好时,不免就跟出句:“到后街住几天吧。”
聪明的爹妈,是坚决不答应的,你没能耐给孩子盖好房,怎么有脸住孩子自己盖起的好房!当然都是自个身上掉下的肉,孩子的能耐也可算作自个的能耐,可是他们似乎总能看定一个结果:住几天,还是要回来的!与其从亮堂堂的大房子里回到黑瞎瞎的小屋,还不如就老老实实呆在小屋,眼不见心不烦。
但总有一些爹妈生性轻浮,目光短浅,看不到事情的结果,儿子一叫,立刻答应,轻飘飘迈着碎步,蹭蹭蹭就去了。当那个结果抵达他们身边,一脚迈进旧有的黑暗,当夜,就发起了高烧。
那是申作林的母亲老申太太。老申太太其实并不是一个轻浮的女人,儿子盖房上梁弄得那么隆重,上塘男女老少都请去了,孙子来叫了她不下三遍,她坚决不去。可是不知怎么正月里儿子一叫,就去了。
实际上,没有一个爹妈不盼儿女有好房,没有一个爹妈不想看看儿女住好房,说不去,是面子不到。当初,无奈之下让老四滚蛋,她看到了老四灰溜溜的眼神。老四是五个儿子当中最老实、最没有本事的一个,寡言少语,拙嘴笨腮,让这样一个孩子清身出,做母亲心里的疼只有自个知道。那时,她就发誓,将来儿子过好了,不亲自来叫,绝不登门。
儿子终于亲自来请了,怎么能不去呢?!
老申太太换了一套干净衣裳,迈着小脚,在很多人的眼目之中转过前街,朝后街去了。房子确是要多敞亮有多敞亮,老太太一进屋时,都有些傻了,愣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可是,更令老太太说不出话的,不是房子,而是她的媳妇,她的四媳妇看到她,脸拉得比南瓜还长。请她来住,儿子是随口说出的,根本没跟媳妇商量,而儿子家的房子,若是没有媳妇,没有媳妇的兄弟,哪里盖得成!
不经媳妇同意,就私自把老太太接来家,不但脸要拉长,眼也要拉长,不但眼要拉长,说话的音调也要拉长:“哎呀,是不是怎么也想不到,恁四儿也有今天——”
一辈子要强的婆婆,看到这一节,听到这一节,是说什么也要走的,可是,那儿子上来倔劲,坚决不让母亲走,直往屋里推,正推着,拜年的人又一个个进来,骑虎难下,只有打掉牙往肚子里咽。顺水推舟,在儿子家住下来,直到脑门一程程烧起来,直到手心脚心一程程烧起来,让儿子背回家去。
老申太太发起高烧,看上去,是因为看到儿子好房子,对比自家的破房子闹的,其实深层原因,还在儿媳那里,这一点,上塘人不知道,想也是能够想到的。不过,那另一层原因,上塘人就无论如何想不到了。六十几年前,日本人进镇,把她从镇上赶到乡下之前,她曾是镇上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她曾住过有储藏间的阔房子,儿子家的储藏间,让她想起了储藏在心底六十多年的过去,想起六十年来牲畜一样不断繁殖的辛酸……如此内火外患,不发起烧来,是不可能的。
不管是什么原因发烧,反正是发烧了,不管那发烧的原因上塘人知道不知道,反正由房子引起是没错的,所以,上塘前街上的人家,不管有无儿子住后街,轻易是不敢往后街去的,即使偶尔找鸡找鸭走到那里,也草草望一眼赶紧扭头。
不过,一时轻浮去了儿子家的母亲,说她没有长远眼光,看不到事情的结果还是有些冤枉了,她确实被亲生儿子的邀请迷惑了,没看到事情的结果。亲生的儿子,身上掉下的骨肉,谁又能保证不被迷惑呢。然而,当她发了几夜烧,躺了几天,药片大把大把吃上几天,一把老骨头又有了力气,能够翻动,混混糊糊的脑袋瓜子又一点点清醒,看到炕上的土豆、地下的柜子、柜前的老桌、桌上的旧电视,见屋里哪哪都是满的,什么什么都近在眼前,不免要看到这样的结果:儿子家那大房子,好倒是好,就是太空了,乡下日子,还是满一些好。
空,其实正是上塘新房的特点,他们建了客厅,却一年也接待不了几个客人,锅台那么光滑,活忙时,饭做好,蹲到锅台就吃,根本用不着上桌。他们干一天活,累得腰酸胳膊疼,吃了饭就想躺下,看电视也要躺着看,把个电视搬到屋里,沙发白白晾在了那里。他们一年四季,也不过十来套衣裳,即使挂起来,也挂不上衣帽间的一个角,再说那衣裳放柜子里习惯了,冷丁挂起来,像吊死鬼,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们盖完房子,男人就到外面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老婆孩子,偌大一个房子,还要分南屋北屋,岂不有些森人!且到了春天,那些本该放在炕上的地瓜土豆放在了储藏间,烂得一塌糊涂,比狗屎还臭的臭气从门缝蹿出来,弄得整个家臭气熏天,像个畜圈!
所以,这看上去照搬了城里格局的房子,也仅仅是照搬了格局而已。
所以,那些先前经不住亲情迷惑,到儿子家住了几天的母亲,回来过不了几天,也就彻底想开了。她想开了,不是还听儿子的迷惑,还去带着挑剔的眼光、批判的眼光,不是。去是坚决不去的,所谓想开了,是说逢年过节,也和新房子一样张灯结彩,你家贴对联,我也贴对联,你家贴福字,我也贴福字,你家对联上写生福发财地,吉祥如意门,我家也写生福发财地吉祥如意门,反正不管新房老房,都占着地,都有门,反正个人有个人的福,个人有个人的吉祥。至于是否能发财,那得看天意。人老了,没什么气象了,要发财难上加难,求财,也是为儿女求,求儿女发了财,都盖大房子。
本来想开了,是因为大房子空才想开了,觉得乡下房子,还是满一些好,可是一旦想开了,从头过起了日子,年头月尽求财祈福,想的还是大房子。似乎空,也算不得什么,似乎空,也是一种有,要不,怎么看了房子就害了一场病呢?
3
上塘人对于房子的感受,真的是说不清楚的。就像是葫芦里搅了茄子,分不出青红皂白;就像是水塘里沤过的乱麻,剪不断理还乱。说到底,上塘人还是太要强了,太讲体面了,当一颗要强的心得不到满足,患得患失就成了葫芦里的茄子、水塘里的乱麻。
老申太太的运气,还算好的,自己盖不起大房,终归儿子盖起了大房,到大房里走一回,虽搅乱了心情,发了一场高烧,然而压抑了六十多年的情感,毕竟通过儿子的大房子,还是发泄了一回,稀释了一回。就有命苦的女人,要了一辈子强,不但自己盖不起房,儿女也盖不起房。
就说前街西头李光头女人,男人一辈子又馋又懒,集体时赶大车,分田后没有大车赶,身子不舒坦,借钱卖了辆大车,治了一匹马。可倒好,借着马腿,今儿个东边逛逛明儿个西边逛逛,拉两趟运输钱,不够他喝酒,一辈子与前街大地主留下的王家大院毗邻,住在两间矮趴趴的小草房里,风一来就倒塌的样子。
喝也不要紧,住草房也不要紧,你这辈子这样,也就这样了,大闺女嫁到山南头,本已是泼出去了的水了,可是结婚不到半年,做父亲的,居然赶着车,去把闺女女婿一块搬了回来,说什么,不能让闺女没房溜房檐儿。
自个差一点溜了房檐儿,还管着闺女女婿,自个不争气,却要去给闺女争气,苦命的女人真是死了的心都有。死,当然是不能死的,要死了有谁来担当苦命呢,只不过把日子过的捅气冒烟,没好气儿罢了。有一天,后街又有小年轻的盖房子上梁,去看完了人家放鞭,回到家里,坐到灶坑,终于放开了泼,大骂不止。骂自个瞎了眼,嫁了个无能又倔犟的男人,一辈子盖不起房,盖不起房就盖不起房,连院墙都垒不体面。
她怨恨的,本是自己的命,最终却要把男人捎进去,因为她的命跟男人是连在一起的;她骂男人,本是为了房子,最终却说到了墙,因为灶坑对着的,正是门外的墙,那墙歪七潦八的,不说它还能说什么?再说,她骂着骂着,发现闺女从门外回来了,要是说房子,闺女还不觉了惊!
可是也邪了,一辈子很少听过女人话的男人,居然就真的把车赶到西大山,一趟趟往家拉石头,和女婿俩,没几天,就把旧院墙推倒,新院墙垒起来了。
一个盖不起房的男人,在上塘,终归是没有面子的,当有一天因了女人的侮骂顿时有了觉悟,在院墙上动起心思,一家一家,便纷纷行动起来。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尤其这榜样,是一个比臭水坑里的石头还硬的人物,这样的人都行动起来了,还了得。
如此一来,院墙,成了上塘继房子之后的另一种虚荣,它们从房子前边伸出来,有着比房子还复杂的语言。你使青石,我也使青石,你垒出花,我也垒出花,你的长,我的比你的还长,你把院墙垒到草垛外面,我把院墙垒到猪圈外边。如此一来,上塘的屯街,弯弯曲曲,参差不齐。若是秋天,大忙季节,人们忙着收庄稼,赶起车来不顾前后左右,一不小心,就剐了谁家院墙,一块石头从墙角嗵一声掉下来也来不及管,到了晚上,收工时候,街里就出了骂声:“哪个骡子瞎了眼,剐了老子院墙?”
骂的是骡子,其实指的是人,因为是人赶的骡子嘛。这样的骂声,被赶车人听见,不管是不是他剐的,都大声反驳:“谁叫你把院墙垒到道上了,你敢垒俺就敢剐!”好像认可自己就是那骡子。
所以,为的是体面,有时却反而要付出不体面的代价。
有时,那剐了院墙的,恰恰就是后街上自个的儿子。那儿子从工地上请假回来秋收,收完了还要走,租辆马车自己赶,心情急躁,又没水平,自然要剐院墙。被剐的人家,见怎么骂,都没人来接话,还以为对方理亏,就纵情地骂,把日子中的所有怨气都骂出来,直骂到对方的祖宗。结果,听大街突然响起铜声铜气的一声,声音那么熟悉,抬头一看,是自个儿子,不觉脸腾一阵涨红——骂来骂去,骂了自个祖宗,实在是太不像话。
再说那盖不起房子的人家,把院墙从房前雄伟地垒出来,为的本是和后街阔气的房子试比高低的,可是其结果,墙从自家门前伸出来,与后街的房子八竿子打不着,比的是自家的房子。自己的院墙把自己的房子比破了,比小了,倒像是自己打了自己嘴巴。这且不说,有一天,上塘的前街上,突然出了一个大学生,那供出大学生的人家,盖不起房子,也从不垒墙,房子的虚荣,院墙的虚荣,便顿时化作了一声叹息,哽咽在上塘人的心里边,老辈人那句古话就和大学生的背影,一道凸现在上塘人眼前了:高打墙,阔盖房,不如谁家有个好儿郎。
那从不垒墙的人家,正是曾为地图上没有上塘而同孙子发火的王有礼。他的儿子二十几年前去本溪干瓦匠活,被搅拌机搅死在工地上,家里撇了漂亮儿媳和孙子。和儿媳和孙子过了不到两年,恰好他兄弟王有信的儿媳妇过门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