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十分钟,一个排的兵力便齐装满员地集合起来,而此刻岑立昊头戴钢盔,手拎一支冲锋枪,早就脸色铁青地等在上山的路口边了。
路、岑、马三人精心酝酿的〃遭遇战〃于是日中午十三时拉开帷幕。此次战斗被命名为〃816遭遇战〃。
《明天战争》第四章五
〃816遭遇战〃之后,就像吹来了一阵神奇的风,一直备受冷落饱尝屈辱的范辰光终于像一艘巨大的沉船浮出了水面。
一个湿漉漉的清晨,干部们照例分头带着各个分队爬山,强化体力。根据路科长的安排,岑立昊上午要到距离县城四十公里的新界野战医院看望伤员和病号,所以早操就没有出门。
洗漱完毕,范辰光笑容可掬地凑了上来,递给岑立昊一摞文稿。
岑立昊匆匆浏览一遍,是范辰光写的报道,共有三篇。一篇名为《密林奇兵,中原良将记路金昆和他率领的见习团》,还有一篇题目是《疑是神兵从天落816遭遇战擒敌始末》,写的是某部副连长王树才指挥本连二排与敌遭遇,灵活果断地处置情况,化险为夷,将遭遇战打成漂亮的伏击战。最后一篇的标题是《神机妙算的当代诸葛亮,文武双全的优秀指挥员》。
看稿子的时候,岑立昊起先还顺手改了几个错别字,可是看着看着脸就拉长了最后这篇报道是写他的。文中生动地记叙了在816遭遇战中,他岑立昊是怎样审时度势,准确地把握了战场态势,及时地率领分队赶到增援之敌必经的黄石岩路口,在强敌逼近的紧急时刻,巧妙穿插,既呼应配合了遭遇战的分队,又扩大了战果。
看完几篇稿子,岑立昊良久不语。
范辰光一直是兴致勃勃地、热烈地观察岑立昊的反应,等到岑立昊脸上的笑色消失了,范辰光脸上的笑色也就消失了。他看出来了,岑立昊不高兴,而且是真的不高兴。
范辰光的确是逮住了一个好线索。看看这几路人马,行动是如此神速,目的是如此准确,配合是如此默契,遭遇战场和阻击战场以及接应战场浑然一体,就连边防连的迫击炮排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心有灵犀地投入了战斗。这样精彩的遭遇战,不仅近几年绝无仅有,就是通览我军全部战例,恐怕为数也不是很多。
可是,岑立昊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文章不能这么做。
且不说这几篇稿子花里胡哨,如果碰到有心人,将这三篇报道综合起来看,就很有可能发现一个秘密,可能就要对816遭遇战的性质产生怀疑。三令五申叫你们对峙,谁让你们〃遭遇〃的?前指对88师军官见习分团指挥的816遭遇战始终低调,听说有首长发话,指责这支部队好大喜功,在不让出击的情况下顶风蓄意密谋出战,所以一直压着没有评功评奖,路金昆心里正憋着火呢。现在一报道出去,等于不打自招就是蓄意密谋,那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岑立昊用手指掸了掸稿子,问范辰光,这几篇稿子路科长看了吗?
范辰光得意地说:看了,路科长说,很好。如果你认为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请你签上字。我今天跟你一道到县城邮局去发。
岑立昊狐疑地问:路科长真的认为很好?
范辰光的大脸盘子倏然红了起来,语气很重地说:路科长回来了,你可以自己问嘛。难道稿子有什么问题吗?
岑立昊说:老范,稿子写得不错,我尤其要感谢你对本人的抬举,可是,我不能签字。
范辰光像是屁股上刚刚挨了一针青霉素,鼓起眼珠子盯着岑立昊:你这是什么意思?
岑立昊说:没有别的意思,我说不能发,就肯定有不能发的道理。但是我现在不能跟你讲这个道理。
范辰光愣了一会儿,突然一声冷笑:我明白了,岑立昊你还想压制我。
岑立昊笑笑说:你怎么说都行,反正这个字我是不会签的,路科长认为很好,你干脆请他签不就得了?
吃早饭的时候,岑立昊就范辰光的稿子向路金昆谈了自己的看法。他原以为路科长一定会无条件地赞同他的意见,岂料路金昆埋头想了一下,不以为然地说:其实我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前指对这个遭遇战态度不冷不热的,只有报道出去,家里的首长才能知道咱们在干什么,我们写了那么多汇报材料,恐怕还抵不上报纸上一则消息。我看就让他发吧。
这回轮到岑立昊想不通了,心想路科长这是怎么回事啊?急于表功已经到了不计后果的地步了。本来还想据理力争,见旁边的马复江向他作了个意味深长的怪笑,便把话又咽了下去。
《明天战争》第四章六
上午,一轮热烘烘的太阳从东边的山脊上跃起。
两辆大屁股越野吉普车停在了乡政府的门口。范辰光穿着洗熨一新的干部服,怀着胜利的喜悦,踌躇满志地走下楼,大声问:哪辆车子是送我到县城发稿子的?
司机都说不知道。一个稍老一点的司机说:你范记者要下山啊,那还了得?你愿意坐哪辆车就坐哪辆车。
范辰光很有风度地笑笑说:那我就坐你的车吧。说完,一扭肥臀坐上了驾驶员右侧的座位上。大屁股吉普车有个缺点,除了驾驶员和副驾驶的位置,就是后面两排竖着的座位,坐起来很不舒服,因此副驾驶座就是最好的位置了。
司机俏皮地说:范记者亲临本车,不胜荣幸之至。我一定集中精力,保障首长安全。
范辰光说,你别给我耍嘴皮子,我算什么首长啊。不过,你今天拉我去县城,确实是办大事的。
没想到屁股还没坐热,便看见马复江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兵。马复江走到车前,诧异地看着范辰光,笑了笑说:范辰光啊,这个位置是你坐的吗?这个车是我调给岑副参谋长慰问伤员用的。然后收敛笑容,脸色一板说:你到后面去。
老马的眼皮子范辰光是不敢翻的。几个月的相处,范辰光掌握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不跟马复江找别扭。这个人是个大炮,加上是师机关的,常常居高临下地给人难堪。范辰光没有迟疑,当即把自己从车里拖了出来,想了想,又屁儿颠颠地跑到后面一辆车子里,没想到还没有坐稳当,又听见马复江一声断喝:范辰光你往哪里坐?下来!我让你坐到后面去,是让你爬厢板,没让你去带车。
范辰光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声,只好又回到前面那辆车子上。
这时候岑立昊下来了,后面也跟着几个兵。岑立昊跟马复江打了个招呼,见范辰光坐在厢板里,便说:老范你坐在后面干什么?你比我吨位大占地方,还是坐在前面合适。
范辰光朝马复江瞟了一眼,心里一虚,赶紧回答,不不不,我坐这里挺好,你那是首长席,咱消受不起。
岑立昊笑笑,开了一个玩笑说:那我就只好给首长当警卫,在前面带路了。
车子还没有开出集镇,又见到路边花花绿绿的一片,原来是供销社的宋晓玫要回城,几个姐妹起哄,拥在路边帮她拦军车。
岑立昊让车子停下来,招呼宋晓玫说:小宋,搭车可以啊,不过今天中午的伙食可就由你安排了。
宋晓玫赧颜一笑说:我请你们吃米线嘛。
岑立昊钻出车子说:那好,一言为定了。你到前面来。
宋晓玫连忙摆手,那怎么行嘛,你是当官的,坐在后面不相宜。
岑立昊说:有什么不相宜?解放军让座让了几十年,遇上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就不让啦?不像话嘛。你小宋往前面一坐,咱们这一车子人都漂亮了。
说着,一趔身子,不由分说地把宋晓玫挤到了前面。
下午回金东乡驻地的时候,还是原车人马。天色忽然阴沉下来,起先只落了点零星小雨,后来逐渐升级,有了昏天黑地的气势,视野里顿时混沌迷茫,玻璃窗上出现了若干瀑布般的溪流,路面也变得泥泞不堪,坑坑洼洼都蓄上了水,比来的时候更难走了。
岑立昊仍旧坐在后面,和范辰光共同把着大屁股车厢的后门口,两眼却紧紧地盯着前方的路面,不断地提醒司机注意。
怕出问题,问题偏就发生了。在出城不到十公里的地方,汽车上了一道陡坡,坡势刚刚平坦下来,又连着旋转了几个弯子。岑立昊隐隐约约听见哪里有瓮声瓮气的轰鸣,刚要提醒,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一团庞然大物从前方三十米的山臂上倏地闪出,借着惯性呼啸而下,迎面扑来,一声不好还没有出口,两车相撞已在刹那。好在司机反应灵敏,急打方向,避开势不可当的大卡车,再手脚并动,将车刹死在路边。
然而险情还没有完全排除。就在众人惊魂甫定之际,司机又失声叫了起来啊,车子……车子……哆哆嗦嗦再也说不出话了。
岑立昊身体纹丝不动,只是将脑袋略微前倾,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天啦,车子正停在悬崖的边上,而且右前轮已有一半悬空了。
车上的其他人也很快意识到了新的危险,全都瞠目结舌,范辰光拉开架势就想跳车。
岑立昊镇静了一下,低沉地喝道:任何人不许乱动,谁敢跳车我毙了他!
范辰光这才战战兢兢地缩回了已经伸出去的手。
形势已是千钧一发的危急。岑立昊声音不高不低地说:大家听着,车子前轮悬空了。不能跳,后面的人一跳,车子失重,就有坠下去的危险。大家听我指挥。
然后就开始实施指挥小宋你先听着,动作不要太大了。右手抬起来,摸到把手,对,轻轻地向下拧,对,再慢一点,向外推,好,开了。身体不要动,两条腿轻轻地往外挪,挪出车门,挨着地。
宋晓玫似乎在这个时候才看出严峻的危险,也明白了岑立昊的用心,反而没有太多的恐惧,泪水却迅速盈满了眼眶,带着哭腔说:岑副参谋长,你……你说过不许跳的,我……我要是跳下去,惊动了车子,……你们可怎么……
岑立昊压抑住暴怒,喝道:别说话,听我的!
将宋晓玫支配出去,岑立昊已是冷汗淋漓。他比别人更清楚,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车轮悬空一半,车身歪斜,重心失去均衡。如果此时稍微有一点外力作用,哪怕是有一辆汽车路过,引起路面颤动,也就极有可能摧毁这种脆弱的僵持,那么,后果便是车毁人亡。
岑立昊将目光集中起来,逼视着范辰光说:老范,咱俩是老兵,你一定不能动,你一动,这一车人全都报废了。你看着我,我一定等你安全地下去了之后才跳。
范辰光的眼睛是闭着的,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但是岑立昊分明看见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为了他这个不易察觉的动作,岑立昊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好样的,老范。然后恢复常态,指挥司机离开了驾驶座。
现在,最危险的人已经下去了,前面的重量也减轻了,情况似乎好了一些。车子里只剩下后车厢的五个人了,岑立昊,范辰光,一个采买的给养员,还有两个战士。
岑立昊命令车厢里坐在最前的战士转移,进一步减轻前面的重量,这个战士蹑手蹑脚地挪到了后面,灵巧地翻身落下去了,然后是给养员,再然后是姓黄的战士。至此,岑立昊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终于轮到范辰光了,为了减轻范辰光的心理压力,岑立昊还咬牙切齿地说了个俏皮话,说老范,咱们四大金刚一个也不能少啊。你得悠着点,可不能一条腿下一条腿蹬,你要是稍微用力蹬一下,我这条小命就被你开了玩笑。
范辰光在关键的时候起了关键的作用,面部肌肉虽然生硬,但还是把话说出来了,说岑立昊你够种,我又不是他妈的阶级敌人,我一定轻轻地下。
在兵们的接应下,范辰光终于艰难而顺利地离开了车厢。
岑立昊在心里叫了一声好,二话不说,一撩长腿,身轻如燕,底下的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落在地面,又开始指手画脚了。他让所有的人都解下身上的绳索,皮带,挎包带,冲锋枪带,菜篓上的绳子,统统系在一起,拴在车屁股后面的挂钩上,另外一端系在对面的树上。又着两名战士分别到两边把住路口,遇车就拦,暂时不准车辆通行,拦着人了就请来帮忙。
一个小时后,拦住了四辆车子,并且聚集了二十多个人,工具自然也就有了,几乎葬身深渊的大屁股吉普车终于又吼叫着回到了人间。
再往回走,司机心有余悸,磨磨蹭蹭地老是想找个人替换。岑立昊说:看来生姜的确是老的辣,老范你怎么样?
范辰光连忙摇头晃脑:不行不行,让我来大家恐怕也不答应。
岑立昊说:那我就亲自下手了。不过得把话说清楚,我的驾驶技术是三流水平,上天堂下地狱可都是由我说了算啊。
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的宋晓玫此时却态度明朗,说:岑副参谋长,你就开吧,你就是往地狱走,我们也跟你一道去。
《明天战争》第四章七
大雨在勐勒山区下了七天,兵们多是北方人,很不习惯,病号渐渐地多了起来。
范辰光在这段日子里却显得十分活跃。一个月前他将三篇稿子复写了四十多份,就像当年〃培养〃典型一样,铺天盖地地撒了出去,几乎覆盖了全国主要的城市,虽然没有如数见报,但是当地的省报和军区小报还是上了两篇,恰好一篇的主要内容是写路科长的,标题改了,内容也删了不少,但是主要的过程说清楚了。
路金昆比较满意,见习团里其他干部也对范辰光刮目相看,战士们原先在喊范记者的时候还多少带有一星半点戏谑的味道,现在则不然,现在再喊他范记者的时候就觉得他还真的像个记者。
路金昆对岑立昊和马复江说,看人呐,还真是不可貌相,什么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也都有自己的短处,关键就要看当领导怎么使用怎么引导了。引导得不好,这个人就是稀泥一滩,引导得好,这个人可能要发挥大作用。
岑立昊和马复江都没有表示异议。
这时候形势起了变化,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紧张了,房子也多了,大家就分开来住,路金昆、岑立昊和马复江都是单独住一间,范辰光也享受了这个待遇。因为楼下住着一个班,安全倒也不是个问题。
岑立昊对范辰光的态度也好了起来,而且不是做戏。那次山道遇险,范辰光在要命的关头居然没有不顾一切地跳下来,从而使岑立昊有机会实施指挥,全车人得以化险为夷,令岑立昊非常感动。
范辰光也清楚自己在见习团里的地位起了微妙的变化,他把这种变化看成是斗争取得了初步的胜利。当然这个胜利与他的计划还差很远。
一个月前的山道脱险在范辰光的心里留下了难以言表的痕迹。当险情最初出现的时候,他本能地想跳下车去夺路而逃,可是他连跳下去的勇气和力量都没有了。直到岑立昊吼了一声不许乱动,他才清醒一点。
岑立昊后来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完全听明白,但是他完全按照岑立昊的话去做了,这也是出于一种本能。如果你自己无法解救你的命运,那就把你的命运交给别人好了。尽管他在心里曾经不止一次地骂过岑立昊不是个好东西,而在生死攸关之际,他却宁愿把自己交给岑立昊而不是交给自己。他清晰地听见在岑立昊坐上驾驶座的时候宋晓玫发出的那一声赞叹到底还是当官的啊!这句话说得那样轻柔,那样深情,可它却像一把锋利的钢刀,在范辰光的心里划出了刻骨铭心的疼痛。这句话连同路金昆的那句〃志愿兵也是个兵〃一起,深深地并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