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传来规律的海浪冲击声,就快要涨潮了。凉爽的微风吹送着秋天海水特有的哀愁味道。海很深,笼罩在神秘的黑暗之中。
札巴温忽然注意到葛丝亚的脸孔不时在黑暗中闪烁。他看看四周,随即看见在灯塔上方有颗星星在发光,过一会儿又不见了。黑暗之后,它再次发光,如此不断重复着。这种星光闪烁的景象唤起他内心一种愉快的感觉。
他又转向葛丝亚。
〃你是个好女孩。〃他温柔而哀伤地轻唤着,觉得有点羞涩,好像自己正站在一旁自责,他弯下身亲吻她平静、冰冷的双唇。
葛丝亚静静地转过身去,看到她甜美、巧小、寂寞的身影,使他感动得喉咙哽咽。他把手放在她单薄的肩上,领她走进黑暗之中,穿过布满青苔的硬石子路,来到矮树林里,树梢沙沙作响,散发出秋天刺鼻的气味。最后他们停下来,远离了灯塔;眼前一片漆黑,只听见海浪的低吼声。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高兴地说:〃你根本不了解我。但是,为什么?〃
然而,他再度吻她的脸,吻她的手,他现在才知道这就是他们一直在讨论的幸福与爱情。
〃请不要这样,我们回去吧。〃她静静地要求着。
〃别生气。〃他同样冷静地回答,温顺地跟着她走。来到他们初次相吻的墙边,葛丝亚突然停住,抽泣着,把脸埋入他的雨衣里。
〃一直到明天,〃她终于擦干眼泪,叹着气说:〃我现在根本无法入眠了。。。。。。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
她推开他,快步走回去,几乎是用跑的,可是札巴温仍在原地待了好久,一会儿看着灯塔的闪光,一会儿看着远处葛丝亚的窗口所发出的温暖灯光。他面孔发烧,喉头痒痒的,站在那里咳了一会,静滞不动;他的心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
三
札巴温打算搭乘前往阿克安琪的汽船预计一周后到达。展现在眼前的是无法想像的七个幸福、美妙的日子。但是第二天早上,气象站的通讯员来到札巴温工作的办公室,交给他一份电报。上面凌乱地写着:〃尽快赶到阿克安琪/别等汽船/今明舒佛依帆船会到/马克西莫夫。〃
札巴温心凉了,通讯员走了出去。札巴温想要继续工作,但是他无法了解电报上所说的,想不出任何原因。他漫不经心地工作着,签下最后的文件,跟经理完成最后的手续后,返回住所。
那天下午,他比平日更细心地刮脸梳头,用冰冷的手指打领带,准备去见葛丝亚最后一次面时,船到了。它来得这么突然,就如同命运一般,用一声短促的汽笛声宣告它的到来,在船桅上闪着绿灯和白灯,灯塔和气象站也先后分别接收到无线电讯号。札巴温激动地回电,船收到电讯后,到了早上才下锚。
札巴温和葛丝亚在岛上散步到清晨两点,吵醒了松鸡,使它们以奇怪的低沉姿势振翼而去。他们坐在石头上,彼此紧拥着,互相感受到逐渐增强而痛苦地爱意,此时船上的灯光闪着,随时提醒他们即将到来的分离。
后来,他们来到气象站,再一次,那儿有着收音机的红色光彩,音乐的微弱声音和播音员的喃喃自语。再一次,他们喝茶聊天,视线紧紧盯着对方。。。。。。
〃那么,这是幸福吗?〃她问:〃告诉我!〃
〃是。。。。。。这是幸福!〃他悲伤地回答。
〃天啊!〃她说道,眼中充满了泪水。
札巴温现在真愿意放弃一切,他的家庭、他的工作,而永远留在那里。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葛丝亚也知道这一点,他们的心情更沉重了。就这样,他们在一起度过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两人共处的夜晚。
黎明迟疑而不情愿的到来。窗外变亮了,札巴温起身,看着镜子,看到自己苍白、困顿、害怕、忧愁和痛苦的面容,他走到窗边,擦掉玻璃上的水汽。天空淡蓝无云,海水汪洋一片,生动而平静。黑色的船体,好像来自噩梦,在离岸二百码的海面停泊;船桅上的灯光还在微弱的闪着。在陆上,在海上,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死沉沉地静止不动。看不见任何人。突然,一只大黑狗从石头的后面跑出来,故意竖着尾巴经过窗口。它的出现是如此突兀,使札巴温一时受到惊吓。
他转过身来,看着葛丝亚。她正坐在桌边,手臂压在胸前,放在心上。她的双眼闭着,小巧、苍白的脸蛋好平静,像是睡着了。
札巴温轻声地穿上衣服,当他穿上雨衣时,发出飒飒的声音。他想了一会儿,从箱子里拿出一瓶古龙水,倒一些在手心里,涂到脸上,倒的时候,还掉了一些在地上。
〃葛丝亚,我该走了。〃他嘶哑地说着,点了一支烟。
〃什么,到了?等一会儿。。。。。。我要跟你去,去送行。〃她匆匆说着。
札巴温又转向窗户,耸着肩,听葛丝亚在房里移动时急促的呼吸声。
他们一起走到走廊。札巴温呼吸着冷冽刺人的清晨空气,缩成一团。在前面,他可以看东方渐白,看见覆着白霜的灰色苔藓。他们一起走着,不是沿着路走,而是直接走向海边,青苔在他们脚下沙沙作响。狗又出现了,跑在他们身后。
海水已经退潮,桨船躺在木轮座上,离水面还有段距离。他们得拖一段路,因为费力拖船而弄得满脸通红,最后他们终于上了桨船,推离海岸。札巴温拿起桨船,慢慢划向等候的船。他们走了好久之后,那只狗还站在海滩上,抬起鼻子嗅着空气,突然,它开始发出微微的哼声,湿湿的脚爪在沙子里拖着。葛丝亚坐在船尾,看着札巴温的头顶,轻轻地摇动橹杆。
海水是不寻常的清澈。岩石、沙子、马尾似的海草和海菜的叶子,无声地漂浮在他们旁边。有时候,札巴温会停止划桨,凝视着悬在水中不动的水母,为自己竟会在这种时候被任何事所吸引,感到困惑。
桨船撞上大船的船身,发出低沉的砰击声。身穿暗蓝色双层夹克和靴子的船长,立刻走到甲板上。他没戴帽子,有着长长的淡色头发和高高的颧骨,年轻的脸孔因为睡眠过多而略显浮肿。
〃札巴温同志吗?〃他带着很重的北方口音问道,倚在船边:〃绳子丢给我。〃
札巴温把手提箱交给他,把绳子抛上去。然后,他转向葛丝亚,摇摇晃晃地走了三步,走到船尾。她站起来,用她充满泪水的眼睛注视着他的脸。
他们站了好久,痛苦而激烈地拥吻着。然后,札巴温哽咽着,转过身去,开始登上大船。一直在旁看着的船长拉他一把后,很快就消失在船首的船舱中。
一分钟以后,睡眼惺忪的水手们套上夹克,从船舱里出来,船要出发了。靴子的黑印布满在有霜的甲板上,引擎发动,锚链嘎嘎的响。一阵微风吹起,吹皱了平静的水面。一撮头发覆在葛丝亚的前额,但是她仍坐着不动,没有把它拨回去。
船长亲自掌舵,看了札巴温一眼,下令慢速启航。大船开始驶离桨船。一个邋遢的水手站在船首,抛下一根重绳到水中,粗声的喊出标示记号。
〃八公尺!〃
〃七!〃
〃七点五!〃
在水中的青色石头上,暗色的海草和水母跟以前一样,依然清晰可见。
札巴温站在船边,望着渐渐往后退的陆地和桨船。葛丝亚依旧坐在船尾不动。黑色的桨板浮出在水面上,被微风轻轻的推向岸边。札巴温看着桨船,看着岛,眼睛里干干涩涩的,一种奇怪、空洞的铃声在耳中响起。
通过了进入深海的危险浅滩之后,船开始加速。船长把舵交给一位水手,离开舵房,走出来站在札巴温旁边。
〃明天傍晚以前可以到达阿克安琪。〃他说。
现在,岛变成一条青色的细线,惟一能清楚看到的是灯塔的白色塔台。一阵风起,船体因柴油引擎的运转而颤动。最后,连岛的海岸线也消失了,除了四周的海水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层层的波浪远在地平线上起伏着。太阳升起,可是东方有云接近,所以天空不再变亮。
〃会有一阵强风〃,船长打着呵欠说:〃喂,你们,把甲板弄干净!打起精神!〃他突然又高声大叫:〃你何不下来,到船舱里去。〃
他邀请札巴温。
下到船舱,他们在一张小桌子旁面对面坐下来,开始抽烟。
〃那是你太太吗?〃片刻沉默后,船长问道。
〃不是。〃札巴温微弱的回答,他的嘴辰在发抖。
〃躺下休息吧,〃船长建议他:〃那儿有一张空床。〃
札巴温顺从地脱下外衣,躺在那张又硬又窄的床上,床头绑着一条救生带。船舱跟着波浪起伏着,海水在船边咕噜作响。〃那就是幸福。〃札巴温想着,在他眼前立刻浮现出葛丝亚的脸孔。〃那就是爱情!多奇怪。。。。。。爱情!〃
他躺在那里,双唇痛苦的紧抿着,不能不想到葛丝亚或那个岛,他不断看到她的脸,她的眼睛,听到她的声音,直到他意识模糊,不知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外面的海水咕噜地翻滚,像是一股不断流汤的潮水在轻盈地冲击着。
母亲〔日本〕大冈升平
大冈升平(1909~1989),日本小说家,生于东京,京都大学毕业。战后根据自身经历创作的长篇小说《俘虏记》获得横光利一奖,而确立作家的地位。中篇小说《野火》获得读卖文学奖,是战争文学的代表作,被译成中、英、法、德、意等文。中篇小说《花影》获每日出版文化奖及新潮社文学奖。《中原中也》获野间文艺奖。
我对于母亲的记忆,可以追溯到三岁,那时候,家在青山高树町附近的红十字医院前面。我和姊姊在屋前的空地玩,下雨了,母亲拿油纸伞来。把它撑开放在地面,能够继续在伞下玩,显然我还很小。
其次,是在涩谷冰川神社附近的家。我抱住在井边洗衣服的母亲的背后哭。我的手很冷又痛。我属于容易有冻疮的体质,十四、五岁以前,冬天总是双手紫肿,戴手套啦、烤火啦,也不消肿。
那时我可能弄湿了手或什么地方很痛。母亲大概停止洗衣服,用热水给我泡手暖和,不过那记忆漏掉,我对蹲着洗衣服的母亲的背,一边哭一边走近去,只留下感伤的回忆。
这手痛的记忆,立即连接到十岁时,雪溶化后的某一天早晨,我上学途中跌倒的记忆。衣服裤子弄脏了,我怕回家被骂,又怕上学迟到,想自己擦干净,首先想洗手,但四周没有水,我掬起路旁扫集的雪揉洗。可是手不但没洗干净,冻了的雪粒使整双手常刺痛起来。我哭着回家。
出乎意料的,我并没有挨骂。母亲用热水泡暖我的手,替我换上衣服,给老师写了一封迟到理由的信,送我出门。
那时的家虽然也是住在涩谷,但已搬到更北边的大向小学附近。我家跟一些从外地迁居东京,经常搬家的人一样。在涩谷,从红十字医院前的家,渐渐向北边的松涛方面搬迁。十年内搬了六次,仅在冰川神杜附近就搬了三次。父亲是兜町股票经纪行始终亏损的营业员,家里穷困不堪。
住大向小学附近的房子始有大门,我引以为傲。放学回家时我站在家前面,等着路人经过,看见有人走近,我便向前走几公尺轻快地进入大门显示给人看,〃我是个有大门人家的孩子〃,但路人对这重大的事实不感兴趣,我这样表示了两三次便作罢。
路人是对的,虽说是大门,也不过是出租房子平凡地向两边敞开的大门,到玄关房门的空间只有两公尺。但从小总是住格子门的玄关面临道路的房子,大门对我来说便觉得很有气派。
母亲的皮肤跟我不同,容易冻裂,因为使用郊外含矿物质多的井水,冬天里手指像刷子似的皲裂。晚上母亲用炭火筷子把溶解的黑药滴入那皲裂缝里,我屏息看着。
父亲带着母亲从和歌山市来到东京不久,交往的范围只是少数同乡,现在想来家里冷清。姊姊送给和歌山的姨婆家做养女,我八岁时母亲才生下弟弟,那时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
在东京的亲戚只有父亲的大哥。这位伯父住在麻布地区,他和父亲一样也在兜町的股票经纪行工作。房子也是租的,但比我家大,有二楼,院子里有庭池。饮食方面,不会被说,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吃多了对身体有害。堂兄大我七岁,堂姊年长我五岁,去伯父家玩住一两天,是我放假时的快乐之一。
母亲带我去伯父家,下电车时被车长叫住。
车长说我应该买票。母亲把我的年龄少说一岁,即孩童免费的最大限,但由于我本来就大个子,看来比实际年龄大。车长直接问我几岁,我惊慌地回答了实际年龄,在乘客的注目中,母亲付了电车费。
下了电车,母亲的眼睛可怕地瞪我,掐我手臂,并且说,到伯父家,不可以把这件事情说出来。
这给我莫大的冲击。母亲常常教我不可说谎,我照她的教导,说老实话,为什么被骂呢?为什么要瞒住我的年龄呢?不过我的童心里也隐约感觉到,这不合理的叱责,是因为家里穷,才连儿童的半票电车费也不得不节省。
母亲虽然对我总是慈祥的,但偶尔也会无理地骂人。那时家住现在的涩谷车站的后出口附近,母亲因为肠的疾病入院两个月。住院的期间,一个跟母亲的年龄相若的女人来家里帮佣。她是京都人,皮肤白而略胖,有几分姿色。母亲出院回家后,在里面的八席房间躺着静养,帮佣的还留下一些日子。
我在小院子的一隅,做庭园式的盆景玩,房屋、小桥、螃蟹等小玩意儿中混着一个石碑,我堆着泥土,却听见:〃升平!你在做什么?〃
我回头,看见母亲站在走廊,满面怒容,不知道什么事情使她生气,我混乱地默不作声,母亲又说:〃你造坟墓咒死妈妈吗?赶快把它丢掉!〃
七岁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咒,而且它也不是坟墓,我想辩解,但被母亲的语调压住了,我回答:〃是。〃把刚买的玩具扔到后面的河里。现在想来,母亲是因为久病床褥,心情不好的原因,对孩子发脾气。
母亲住院期间来帮佣的女人,父亲大概跟她有关系。后来,家里有两三个下女,父亲每每把她们弄到手。这一点,从下女随意做她自己吃的副食便知道。
〃呀!又有人可以在厨房里给自己敲开蛋了。〃我跟姊姊这样说。
东京没有母亲娘家的亲戚,只有母亲以前在娘家时的〃朋友〃,如亲〃姊妹〃般的两个〃阿姨〃。其中之一的山崎阿姨,在冰川神杜后的对面,开了家梳妆用品和文具店,只是她的皮肤黑,跟我母亲不同而已,身材、面貌都很相似。去山崎阿姨家时,我很高兴她送我一些家里不能痛快买的文具。
山崎姨丈跟父亲在兜町是同事,和父亲一样大声说话,说话中爱揣胳膊。后来父亲买股票发财,〃大冈有时赚太多了。〃他经常把这句话抓在嘴上。那时的一天雨夜里,父亲去向他借买投机股票的钱被拒绝,据说归途掉落水沟,一身沟泥的回家。
我家搬到涩谷车站附近后,母亲吃过晚饭便去山崎阿姨家,去了很久还不回来,我五岁,久等母亲不回便哭起来,哭声使睡在一旁的父亲心烦,大声敲烟管。母亲终于回来了,父亲叫她坐在他枕边,用烟管打她的膝盖,训了很久。母亲常常晚上一个人出去,或许也是去借钱,但还是没有结果,因此被训,但父亲也过分了些。
我越发哭着,父亲说:〃总之,你先哄升平睡觉。〃母亲就穿着外出的和服身子伸进我的被窝里。我抱母亲的胸又哭了一阵。我记得那和服大概是直条纹的〃铭仙〃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