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加快走到走廊的尽头,进入一个大房间,却被吓住了,在他面前的是小人国小人的停尸间。
如山的小女体躺在大的长桌上,每具都有人真正的肤色,成千的眼睛,蓝的黑的,都具有明亮的瞳孔,但是她们单调一致的表情像是被催眠了一样。放在架上待干的大洋娃娃的眼睛则怪异而不安地往下看。
从开着的门传来愤怒而粗暴的鼻息声,好像骆驼彼此向对方吐口水的声音。这就是老板的〃秘密〃―――将〃自然女体〃在大锅里压扁的著名处方。
一位高挑的女模特儿,眉毛依美容院最新流行的样式画成细线状,轻咬着她〃红似荡妇〃的嘴唇,平顺迅速地画着洋娃娃的瞳孔,毫不间断,像一部机器一样。每当她画完一个,她就把它交给隔壁,刷了两笔就产生了鲜明的颜色,第三双手塑造唇形―――先画一颗心,然而是丘比特的箭。
接下来,这些小女人的身体被拿出人体模型,洗过后放在土耳其毛巾布上烘干。
如果不是闻了太多〃自然女体〃的味道,觉得受不了,以及捣碎锅中搀杂物的响声太大,一个人可能会认为,安静的疯子正在这里玩一种永恒的游戏。
〃路易丝,巴比尔是不是在这儿工作过?〃罗伯夫冒险靠近,〃她在莫斯科的祖母要我来找她。〃
那位画瞳孔的女孩手指稍微颤动了一下,把一些黑漆洒到洋娃娃的眼睛上,因此看起来十分黯淡,突然间像一只悲伤而活生生的眼睛。那女孩并没有抬头,却说:〃我就是路易丝?巴比尔,请你到会客室,我做完了这些就过去。〃
一个学徒指示罗伯夫会客室所在,作为一个偶尔才来的访客,首先他就应该留在那里的。那学徒说:〃先生,这里就是我们的会客室,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看看我们生产线的展示。〃
学徒以十分亲切的态度指着房里的架子后,便行告退。准备出售的漂亮产品就摆在架子上。侯爵在路易十五的金色小沙发上拥抱侯爵夫人;黑人女仆从紫色天鹅绒裙下踢出黑色的腿;裸露的娃娃娜娜戴着手套,穿着拖鞋,淫荡地微笑着,头上戴的灯罩帽上面写着大字:〃单身汉的礼物〃。
这里有来自南北美洲、雪梨和英国的订单。在标签〃地区〃下面的是提着篮子的微笑女人、哭泣的黑人,以及白人皮阿赖特。
这里也有专为计程车、客厅、亭子和运动制造的好运娃娃。还有来自大里兹和克里昂的许多餐厅的订单,他们订购纪念娃娃,要给那些为了晚餐而在他们店里花了成千法郎的客人作为纪念品。
在薄纱和亮片的后面有一些吓人的布尔什维克玩具娃娃,穿着红艳的西尔克西服装,又带着大斧头及刺刀,闪耀着火焰般的红光。他们深红色的高加索帽是由人造羊毛制成的,上面刻有〃俄罗斯帽:阿士特拉干〃,很奇怪的,这些布尔什维克娃娃却被格列诺勃市订走。
罗伯夫全神贯注于那些娃娃,没注意到路易丝已经走了进来。
她的双眼充满了泪水,当她说话时,那〃红似荡妇〃的双唇也抽动着。〃假如我的祖母处境艰难,我宁愿不听,我没办法帮她任何忙的。〃
罗伯夫立刻用热情洋溢的词句,迅速描述老妇巴比尔退休后和好朋友在一起的生活情形。路易丝因为高兴而露齿微笑。当他把她祖母的礼物交给她时,她那张模特儿脸突然变得跟勋章上孩子的脸十分相似,罗伯夫在不经心的时候,告诉她这种感觉;对他们来说,似乎彼此已认识了很久。
路易丝掉了一些泪水在勋章上面,然后问了罗伯夫一大堆问题,但又常常打断自己,回忆童年。〃。。。。。。祖母巴比尔和我经常在卢森堡花园里的池塘驾船,当路易丝的船领先时,她是多么高兴啊!我们也经常全家围圆圈在那里玩,爸爸那时候英俊又开朗。
哦,这些简单的日常小事是不容易忘记的。。。。。。。告诉祖母花园里以前免费的椅子,自从战争开始到现在,坐一张椅子要花八索士,就跟教堂里面一样。〃
〃还有没有其他要我转告你祖母的事?你知道,她一直梦想着抱孙子。〃罗伯夫说,但是当路易丝露出愠怒之色时,他就止住了。
〃巴黎没有小孩的。〃她忿恨地说。
〃如果今晚你有空,〃罗伯夫恭敬地说:〃让我们共进晚餐,然后你可以带我逛逛巴黎。〃
〃欧培拉是吃晚餐的好地方,下班后散散步我也不介意。〃
路易丝的脸又像模特儿的脸了,她的眉毛细如铅笔。
他们寂静地离开,穿过漫长的林阴大道,走向历史上闻名的大教堂,教堂大门敞开着,修女们身着暗蓝色的袍子,她们的念球轻响,仿如小链子。她们一进入教堂,就马上被一大片深广的黑色所吞没。后方远处点着成排的蜡烛,更远一点的是古老的哥德式彩色玻璃窗,闪闪发光如同珍贵的宝石。有人在演奏风琴,弹得极为优美,合音直冲屋顶,就如同沿着阶梯行走,跌到后用仅仅依稀可闻的声音从黑色的深渊里再度爬起。忽然间,声音又变得更强了,最后形成激情豪壮的悲叹。
罗伯夫想走进去,但是路易丝坚决地摇头,继续边走边说:〃我再也不能踏进那里面一步了,在整个战争期间(编者注:指第一次大战),我每天早晚都跑到那里,直到我爸爸回来为止。当然,我的祈祷确实应验了!〃
她突然停了下来,把她那明艳而冷硬的脸朝向罗伯夫,他又再度被她的眉毛所惊慑,那不画不修的眉毛却难以理解地一根一根聚成了一条细线。
〃你知道我爸爸怎么称呼他自己吗?一个足球!他整个脸都用绷带包起来了,永远永远都会是这个样子!哦,你对我的眉毛感到困惑吗?它们并没有修整过,只是拔过,上一次美容院收费十五法郎,脸部加发型全套三十法郎。每个星期就要做一次的,你知道,竞争是多么激烈!提到找工作,时髦的巴黎女郎是比乡下姑娘受欢迎的。我们走快点吧!我等不及想到巴提格诺耶,做完了白痴一样的工作,当你像抹布一样被人拧转后,你需要娱乐和噪音,比如'振作一下'。这里有一间酒吧,我们进去喝一杯!〃
晚间的灯光在广场上形成了另一个新世界,备有闪亮篷顶的计程车仍然怕下雨,如流不断地前进,雨刚下过,但是看样子还会再下。打过蜡的红色车顶映照着商店的蓝色灯光和地下铁一闪一闪的眼睛。警察举起白色的指挥棒,计程车都停了下来,广场一下子变成一片停滞不动的海洋,欢迎汽油的流溢。警察放下指挥棒后,计程车就开始吼叫前进。
〃文多美〃广场就静多了,壮丽的里兹大饭店的灯光,把〃文多美〃广场浮雕前的柏油路照耀得明澈如水,与之相呼应的是展示窗玻璃板内闪闪发光的钻石,就像在阳光下跳跃的露珠。
广场中央的花园里人造花盛开,其生动与花朵之硕大,甚至胜过活的真花。
一个身穿披风,戴着花环的小拿破仑与黑暗融合在一起,因此,他那有名的纵队并没有站直,相反地,却头朝前方倒下,戳到了花岗石。
〃自从我上次来这里,到现在已经好久了,〃路易丝说:〃上次我过访我们的资深设计师克劳荻,她觉得很幸运。她跟我一样原先都是为洋娃娃画瞳孔,当一个美国人带来一大笔订单,他看到克劳荻后,就给予她一种'特殊待遇'。现在她在纽约已经有自己的车子和黑人仆人了。难道生命中每件事不是都靠运气吗?爸爸谈到终老于军队中的跛者时,他说:'你可以在那里找到幸运的人,他们的脚被锯掉,但是鼻子还在。'而你要我写信给祖母,告诉她爸爸的情况?我要告诉她什么呢?也许这些没有脸的人嫉妒没有脚的人时,他们的心已经被吃掉了,或者,很快地,连安放他们头的地方也快没有了,因为国家并未将他们列入任何一类。我也听过人家说的笑话:'医生对于这些受害者一向不会小提大作―――过去他们只是等死―――但是,你看,医生现在则给他们动手术。'爸爸已经动过五十次大手术,未来还会有更多的。。。。。。。〃
罗伯夫想告诉路易丝关于gueulescassées福利的〃庆祝〃活动,显然她还没有看到海报,但他却缺乏勇气,而且他又能怎么告诉她,除非他的声音像群众那样,〃巴黎会为你父亲跳整整六个月的舞!〃
相反地,罗伯夫开始小心翼翼地避免让她看到鲜黄色的海报,只要她和他在一起,他就不会让她看到那张像结满了成熟种子的向日葵、又缀了黑字的海报。而路易丝因为回忆童年的兴奋,以及想到父亲命运的感伤,穿着高跟鞋走起路来目不斜视,直朝着欧培拉广场前进,以便从那里尽速赶到巴提格诺耶轻松一下。
但是他们却无法穿越广场,因为交通阻塞了,人群不但挤在人行道、欧培拉的阶梯上,在广场里面更是摩肩接踵。他们都举头仰望,无言地等待美国飞行员的到达。
屋顶上光辉的字母两两成对排列着,就好像一长列的车子。在黝黑无星的天空上,有时候字母拼出了特别的消息,有时候拼出广告。
〃那是什么?怎么可以这样呢?真是不道德!〃
路易丝拉着罗伯夫的袖子,踮起脚尖,脸色在愤怒和痛苦中转为苍白,她逐字复述不久以前罗伯夫在人群中看到的〃庆祝〃事项。
从这家大旅馆后面,也就是隔壁一栋比这城市其他房子都高的塔楼上,一排灯光宣布了这个消息:〃为了gueluescassées的福利!〃
一瞬间群众又像早上一样,为黑人约瑟芬、赛加吉粹和总统鼓掌。
最后终于明确宣布在什么地方可以用两块钱法郎买到〃恐布面具〃的〃主要人物〃。
人群中有人说:〃恐怖面具的主要人物一定是一本真正令人欣喜的小册子。我们去买吧!〃
路易丝对罗伯夫喊:〃我也要这本真正令人欣喜的小册子。〃
罗伯夫希望巴黎会像一个罪人一样,跟着路易丝之后下地狱。
商店拥挤不堪,小册子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在那些清晰但不像人脸的相片底下,印了一首四行诗,售货员用纸包扎小册子之前,以一种假古典的活泼语调大声朗读。
〃所有的痛苦和被打凹的嘴脸对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只要那能使我们尽快得到胜利。。。。。。?〃
〃这一个被称为'我的爸爸'。〃路易丝指着一张穿着佩戴勋章的制服的相片,制服上面的东西像干酪头,完全缠在十字绷带里。
罗伯夫仔细一看,并没有看到嘴巴,只看到接食的一道裂缝,埋在绷带下面的,有一只眼睛,这一只眼睛闪烁着智慧、愤怒和悲伤,这只眼睛告诉我们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售货员殷勤地赞赏他是gueulescassées中的一个好例子。路易丝猛然转身,跑向出口,罗伯夫好不容易才追上她。
〃为什么你要跟着我?〃路易丝愤怒地转身:〃你真的希望我带你逛酒吧吗?你自己去找一个夜间导游吧!。。。。。。〃
罗伯夫叫了一辆计程车。
〃我送你回家。〃
他们在车上未发一语,下车后,罗伯夫很难为情地要求下次再来。。。。。。。
〃你来这里没有意义,〃路易丝十分平静地说:〃这样你跟我祖母撒谎会更困难,而你却必须说谎,但是不要告诉这位老妇人,她一直引以为傲的英俊聪明的儿子,现在却变成众人用脚踢来踢去的足球。〃
路易丝的声音变得更有力、更强硬、更冷酷。罗伯夫想起风琴的声音,在尚未发出时就变成一具有威胁性的、惊人的哀鸣。
罗伯夫感到十分困惑,他望着路易丝,看到一张很可怕的脸,一张带有人类愤怒表情的洋娃娃脸。
〃我问你,在一些不道德的'庆祝'活动中,为那些不幸者的福利而跳舞,不就等于在践踏人,在踢人?你们男人已经落伍了,是的!你们已经落伍了,懦弱之辈,吹牛大王。。。。。。你们要建立更好的生活是不可能的,而女人才刚开始了解。。。。。。但是,给我们时间!
时间!我们不会再一直闲聊,我们会行动的!再见!你不需要再来了。〃
路易丝用力关上门,罗伯夫黯然离去。
小雨又落下了,无名将士的火焰随风摇曳,细长的火舌在拱门下跳舞,随着舞蹈的节奏,雷比阿德金指挥官所作的一首荒谬诗嘲弄地浮现在他的脑海:迟钝的女孩或是乔治桑德都是无所谓的,现在欢呼雀跃吧:你现在是一个拥有嫁妆的护士了―――向它吐口水吧,你要登峰造极!
岛上的爱情课程〔前苏联〕尤利?卡札可夫
卡札可夫(YuryKazakov,1927~ )前苏联作家,毕业于高尔基文学院。他的第一部小说集《在火车休息站》于一九五八年出版后,即为他赢得了各方的赞誉。有文评家认为,卡札可夫活泼地继承了契诃夫(AntonChekhov,1960-1904)的写作传统。
一
札巴温所搭乘的汽船,发出一声深长洪亮的汽笛声,转弯倾向右舷,启航向遥远的北方航站驶去。但是三天来,札巴温受够了这艘肮脏的白色汽船,下锚时绞盘的哗啦声、引擎的嗡嗡声、短腿的船长、一脸浪荡无礼的大副、还有态度恶劣的女侍、三流餐饮室里永无休止的醺醉,他真是受够了这些,根本懒得到四处看看。
以工厂视察员身分在北部地区出差的札巴温,越来越觉得单调乏味。他不再注意那些无比壮观的峭壁,不再注意海洋和秀丽的北方景色,虽然这些曾经深深打动过他。现在,他坐在这艘带他出海的船上,脾气暴躁、不修边幅的他,不再注意奇形怪状的海岛轮廓,在水中蹲伏于他眼前,像是个驼背的怪物,他也不跟同行的游客愉快交谈,只想赶快上岸到一个温暖的房间,越快越好。
当船穿过一大批游艇、机动船和其他船只,停泊在木板码头时,札巴温是第一个上岸的,他站在那儿,伸展双脚,享受脚踏实地的感觉。
码头上夹杂着大捆的青色、棕色的干海草,成桶的水泥、管子,成堆的栏杆荒废在一栋低矮仓库的四周。一股强烈而醉人的海草的甜香味,夹杂着鱼、绳索、油料、铺板、干草和海洋的窒闷味―――所有那些靠岸阶段必然有的味道。
札巴温打了个呵欠,疲倦地走在到处附著着矿渣的码头上,经过工厂时,传来了机器沉闷的隆隆响声,走过蒸气房时,它的热气使早晨的冷冽空气顿时温暖了起来。在他四周看起来像是被遗弃的土地上,尽是覆盖着发白的青苔和灰岩的突起块。孤独的马和牛在青苔上漫无目的地徘徊着,这些瘦弱的、被弃置在这座荒远偏僻的小岛上的牲畜,对这座岛来说既无关又不必要,因而看起来是一副十足的可怜模样。他露出一脸苦像,叹了口气,向几位工人打听通往办公室的路,便直接朝那里走去,不再注视周遭的一切,只愿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好好地睡一觉,昨夜在船上,他根本就没有睡着。
他被带到一个房间,随即进入梦乡。醒来后,他刮了刮胡髭,并在他梳理得平整光亮的头发上抹了些古龙水。接着,他为自己煮了一壶开水,用一只厚大的玻璃杯饮了一杯热茶,点上一根烟,自个儿享受着。然后,他打上了领带,拿出公文夹,沉醉在适意而整洁的感觉里,庆幸着自己在忍受了几天之后,终于摆脱了船上那种他早已厌烦的恶心的咸鳕鱼味。现在他装扮整齐,体力和精神都已恢复,闻着古龙水和昂贵香烟的味道,他向办公室走去,开始进行此行的任务。
那一天和紧接着的两天里,札巴温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例行公务上:审阅送到他办公室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