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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玛瑟莎向父亲抱怨我常写作浪费电,而且吃的也多。父亲于是多给了一卢布的房租费。
费迪亚?沙乔克走进来,帽子不脱就座在桌上,玩弄着手上的一包香烟。当他知道父亲有一百二十卢布的存款时,他讶异极了。
〃当个军服裁缝师可真不是盖的!〃他点起一根烟,嫉妒地说着,忘了在场的蕾妮娜会趁机跟他要根烟。
我父亲是特斯卡亚街〃瑟林〃工厂的一位裁缝师。他以这项工作为荣,因为全国各地的军服几乎都是在那儿订做的。
费迪亚转眼间又不见了,突然走廊里传来他旁若无人的喊叫声:〃雅克?费欧克堤齐,你的宝贝儿子花钱一点也不经心,他爱追女孩子,喜欢看电影,天晓得。。。。。。你是他老子,你得好好地开导他。〃说着,他便冲入房间,手里拿着一张〃伊克雷尔〃戏院的节目单,是他从我这儿偷去藏着,然后趁着这节骨眼再拿出来的。我父亲盯着那长条纸张看了一会。上面写着〃三个心爱的人―――长篇剧集,共六集,每集五部〃底下一行〃休息室里,有由大众喜爱的罗马尼亚大师沙齐雷先生指挥的轻音乐团演奏。〃
父亲不认得字,但他还是搬出一番大道理来,不外乎是那些无关痛痒的格言,像〃平时有储蓄,临时不用愁〃、〃爱看电影的小孩会变坏〃等等。
然后,他站了起来,笨拙地把两毛钱塞在我手里,亲了我一下,一种洁净的味道传了过来,并夹有浴室里桦木枝条的芳香。他的胡子磨到我的脸颊,刺得我痒痒的。
我们一同走到走廊。艾格妮雅寝室的门敞开着,服装不整的她,穿着丝袜侧坐在床上。她把脚举得老高,脚尖几乎要碰到父亲的胸膛。
父亲干笑一声,对她点个头。我知道,过不了明天父亲又会开始喝酒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直直地躺在床上,手臂交叉放在毯子下,好像已经死去一般。窗外一艘未出航的汽船停放在陆地上,巨大而摇晃的身躯,就像是一家旅社,上头有歪歪斜斜几个灰色大字:〃欧里诺可〃。
唐雅来到我梦中,她轻手轻脚地走进我的寝室,从椅背上拿起我的夹克,慢慢地穿上,然后悄悄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以她纤细的手一个一个地扣好扣子,一边轻呼着〃苏劳,苏劳。〃她没注意到我就在旁边,于是我躺着不动,口里却也悄声地说:〃她是一个金发姑娘,金发姑娘!〃我平视着身上的毯子,手臂交叉。她则局促地扭动着,因为夹克会刺人。
我被叫声吵醒。费迪亚正和半约翰争吵着,他站在窗边,望进寝室里来。
〃你这老不死的寄生虫!〃费迪亚暴怒的叫着:〃你以为等到万圣节那天大家都会抢着给你钱吗?说,昨天你从老好人欧瑟达克斯那儿骗了多少钱?〃
〃一毛七分钱。〃半约翰不愠不怒地回答。
半约翰以前在〃木尔?梅里利斯〃家具店当裁木工。一年前从电车上摔下来,右腿跌断了,左腿还有点跛。滴酒不沾的他会发生这样不幸的意外,令整个住宅区的居民唏嘘不已。但大家已渐渐习惯他的残缺了,后来他太太又离家出走,于是大家便称他〃半约翰〃,好像他从前就是这副穷困潦倒的德行。
他的老板深自庆幸意外不是在店里发生的,给了他十卢布,便把他打发走了。
半约翰肩宽胸阔,配上一对灰色的眼睛和鹰喙般的嘴,头发理得精光。未出事前,身材结实高大的他,习惯低头看人;出事之后,他便拄着高高的拐杖,以便能从先前的高度俯看世界。
他实在不懂得如何乞讨,倚着拐杖游走于人群之中,眼神恍惚,不敢正面对着别人。若有人施舍给他,便涨脸垂头,以这样的方式,一天会有多少收获呢?
半约翰依拐杖而站,眼光投向别处,费迪亚咒骂的言语,他一句也没听进去。终于费迪亚骂够了。半约翰便走开了,口袋几个铜板叮当作响,同时拐杖磨着地面也发出咯咯的声音。
我从准备用以逃到美国的基金中取出两个半卢布。写了一封短笺给唐雅,信中尽量卖弄我的机智。
唐雅小姐:
今天,〃伊克雷尔〃戏院上演〃心爱的三个人〃第二集。
我欲邀请你和令兄同去观赏八点三十分的那一场,梳亮你的秀发,让我们一起共享!
L?Y?苏劳(当然唐雅会猜到L?Y?指的是:爱你的(LovingYou)。―――作者原注)
P.S O,myprettygirl!
在戏院里,我只能偶尔瞄她几眼。散场后,我们三个站在台阶上聊天。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唐雅了,也正因为如此,才写了那一封信给她。这段期间,她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更增加了我对她的思念。梦中的我,刚从美国回来,数度到〃欧里诺可〃找她。另一次则梦到在一场大火中,当火苗窜烧到她的长发时,我及时把她营救出来,抱她上马,然后一路奔驰过大草原,在伊洛克族印第安人的威胁中,保护着她―――此刻,她站在我面前破旧的台阶上,告诉我们她出门前,曾特意烫好衣服,梳整头发。
〃你的长发相当动人!〃我扯开喉咙,声音里带有一点颤抖:〃用不着刻意梳理,就已经够好看的了,我想称你―――〃我搔搔头,希望让自己镇定一点。
〃我想叫你―――金发姑娘。〃
唐雅那时正说到下星期她想买副手套,她伸开手指,反复地瞧着双手,就像已带上一副手套。
当我鼓足勇气说出要称她为〃金发姑娘〃时,她便用手拨拨头发,侧过头去看着。
〃哦,少来!〃她甩甩头。
后来,我又回我寝室拿了些苹果。
唐雅很快就猜出L?Y?代表的是什么,但最后用英文写的那句便难倒她了。当我捧着苹果回来时,唐雅拿着我寄给她的信,只露出〃O,myprettygirl!〃这句,问我说:〃那是什么意思?〃
我递一个苹果给她。
〃闭上眼睛,我来解释。〃我得表现得伶俐些。她照着我的话做了。
〃哦不!小姑娘,你偷看呢!〃
她掉头不睬我。我知道她把我当做一个聪明的游伴,正跟我玩着。于是我走上前去,蒙住她的双眼。她的睫毛轻触我的掌心,鼻梁两侧有一些雀斑,那烫平的丝带就系在肩上。我低头在她耳际轻轻说出那三个字。
〃哦―――原来是英文。〃她说,又活泼了起来。
她哥哥,十五岁了,却一无是处。他谦卑地从我手中接过苹果,口中也喃喃地学着说:〃maiprrettigerl!〃天啊!他的发音比我的更糟糕。
〃爸爸曾经在罗兹做过事,他说那里的波兰女孩都上中学念书,他原也想送我上中学,但我们家没那钱。再不久,他们就要送我到一家亚麻布工厂去当裁缝学徒。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能照着图案剪出花样来了呢!〃
她的哥哥先离开了,剩下我们俩独在一起,我想用手搂着她,却滑了一跤差点跌倒。唐雅笑着,口里虽然没说,但眼里却闪着了解的亮光。
我把左手搭在她肩上,紧张得不敢呼吸。她不再笑了,低头看着地上。
〃我的漂亮姑娘!〃这么一想,我就不再那么紧张了。
唐雅缓缓抬起头,起先她的发梢微微碰到我的手,渐渐地覆盖着,然后整个围绕着手臂。
我们深情地相互注视,想亲吻对方。但我从没想过接吻会这么困难,会使人感到这么难过。
这以后,我们更常见面了。现在,她帮她母亲漂白亚麻布,把熨斗蒸热。她会在窗前挂上印花布,如此我便可从窗户底下溜过去。我们沿着〃波沙亚〃戏院散步,数着两旁的树木,唐雅就带着她刚买的手套,伴在我身旁。我们在入口处停下来,浏览海报,聊着天。有时,她会在马厩那边等我,然后我们便望着里面嘶鸣着的马笑了起来。
我对唐雅而言是新奇的。在我身上她看到了对她原本是谜样男孩的一切―――总爱偷偷抽烟、梦想有一天到美国去、并直夸如何与老板〃斗智〃、打架时又是如何以哨声呼朋引伴。
〃你们男孩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嘲笑着:〃你们这些野孩子是怎么能跳上行驶中的街车的?〃
〃就是那样跳上去呀!〃
她把手心举到我的鼻前,半眯着眼睛听我诉说〃英雄事迹〃,半迷蒙地问:〃这是什么味道?〃
〃我猜―――是木犀草的香味。〃
〃是紫罗兰,小乖乖。〃她微愠地纠正,拿着手套轻轻拂过我的脸颊。
对我来说,她不也是一个谜吗?当她不在我身旁时,我也会闭着眼想象我留着一头金黄长发。从前我为〃欧里诺可〃感动得几乎落泪,现在当她每次提到亚麻布工厂,我也会激动异常。在我心中,亚麻布工厂就是一间宽大的白色房子,类似医院的病房,里头坐着十来个女孩子,红色的头发,模样约跟唐雅一般,膝上放着成堆的亚麻和粗纱。她们低头缝着。头发垂在额前。严厉的资深缝纫员在后头盯着,要她们唱歌。于是,唐雅的歌声就和着胜家缝纫机的拍子。
跟唐雅在一起也让我逐渐成为一个男子汉。保护她是我的责任之一,不管是在格士亚街、卡沙克卡面包店旁的五号公寓、或是伊克雷尔戏院,反正只要不在〃欧里诺可〃上,我都得留意保护着她。
我能怎么办呢?我埋头研读有关野牛群的书籍,唐雅即将被送到一个压榨劳工的工厂去工作,费迪亚声称要甩掉艾格妮雅,然后成为蕾妮娜的情人。
六月底,唐雅走了。一个礼拜后的星期天,她带着一位新女伴一同从工厂回来。
〃现在我可是一位资深的缝纫员了呢!〃她说。
她瘦了,也换了新发式,头发盘了起来。
她的同伴跟唐雅一样瘦,系着黑色发带,摇头而笑说:〃她?缝纫员?是呀,蛮像一回事的!〃她们坐在我面前的走廊,边笑边谈。
附近厢房的钟敲了五下。
这一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果然―――〃五点了。〃唐雅说,接着笑了起来。他们互相交换意味深长的一眼。又靠在一起咬耳朵。很快的分了开来,唐雅伸手要去抓她同伴的发辫。
这时,前任地方警官丘费耶,穿着便服经过。
〃地方警察。〃唐雅的同伴不屑地说。
〃地方警察。〃唐雅一脸正经,却又笑了出来。
〃嘿!小心,有马呢!〃
〃是呀,小心,一匹马。〃
两个钟头之后,唐雅的同伴回家了,工厂允许她当天晚上可以住在家里,跟家人在一起。而唐雅必须回到工厂,因为要加班。
我和唐雅沿着庭院走到我住的那一厢。半约翰站在窗前,瞪着篱笆,他最近是越来越糟糕了。
我对唐雅表示这阵子以来对她的思念,并问她手套怎么不见了?
她定定地看着我,双唇蠕动着,似乎就要崩溃,差点哭了出来。
钟敲了六下。我们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又看看马厩。
〃你陪我回去吗?〃唐雅说。
〃只要你愿意,我愿陪你到天涯海角。〃说着便去拿我的帽子。
留下唐雅和半约翰在那里。
在房间里,我碰到费迪亚。他现在拿着艾格妮雅供他的钱去追蕾妮娜,却以此为荣。他坐在蕾妮娜的床上,依着化妆镜,边挤着青春痘,边哼着歌:〃我扛起枪,你提着袋子。。。。。。〃
费迪亚由窗子看到了唐雅,他对我挤挤眼,放下镜子。
〃她会慢慢变胖,〃他说:〃不到几年。〃他用手比划着几年后唐雅雅可能的身材。
第一次,我对费迪亚起了极端的厌恶。
几天前,我在一本书上读到:当我们年轻的读者,经过闷热的路易斯安那草原,渴望能遇上一群野牛时,却失望了。这位年轻的旅行者遥望远方,转而期望能看到某个伊洛克人或匍匐在草丛中的达可达人。
。。。。。。原有广大的森林早就被夷平了,只剩下稀稀疏疏的一些,排列成毫无生气的一列。类似的命运也发生在这些土地的原始统治者身上:印第安人的遣族现正过着可怜的生活,我们只能偶尔在大城市里的公园或音乐厅才看得到〃真正的首领〃。
我的父亲又开始喝酒了。再过不久,当他把最后一样物品拿去典当后,他就会穿着肮脏的衬衫来我这儿求我、艾格妮雅或其他一些比他强的人了。费迪亚坐在蕾妮娜床上,一副主人模样,他从唐雅那儿拿了手套。我望着这整栋房子、附属的酒馆和停靠出租马车的院子,一点也不像美国,相反地,那一帮酒徒却基于某种理由,称这家酒馆为〃非洲〃。
〃我的漂亮姑娘!〃我喃喃地说。跪在我的行李箱旁,敲开锁。
忿愤地呻吟着,感到千斤重的压力,拿出我全部的〃基金〃,总共十二卢布零五毛钱。
我走到窗边,嘶哑地叫着半约翰,把全部的钱塞到他手里。他懂得,收下我的钱,那黝黑的脸转为一片潮红。
〃你这小鬼,疯啦!〃费迪亚咆哮着:〃你,瘸子,把钱立刻还给他。〃
〃混蛋,〃我顶回去:〃你自己比小偷还不如。他们应该狠狠地给你几个巴掌,然后关起门来不理睬你!〃
蕾妮娜带了一位客人回来,他们站在门口。
〃怎么啦?〃
玛瑟莎醒过来了,坐在床沿。艾格妮雅从蕾妮娜肩上望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粉盒扑着脸。
费迪亚朝着我走来,我从桌上抓起一把刀子。
〃我的漂亮姑娘!〃我叫了一声,好像我受了伤似的,并重重地在桌上敲一记,茶壶和杯盘跳了起来。
唐雅在门廊那边等我,那是一九一七年七月一个下午的七点钟。
我挽着唐雅的手,带她走过庭院、市场,经过〃伊克雷尔〃戏院,〃三个心爱的人第三集〃正上演着,经过面包店、妓女院到达塔格斯卡街。那些妓女们迎面走来,有些会投过来注视的眼光。官员和淑女们急忙而小心翼翼地沿着波斯亚街走过,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污染似的。还有流氓、建筑工人、军校学生、恶棍等。
但也有一批和我们身分类似的人:缝纫师、印刷工人、水管工人,在人群中穿梭,其中一些在我们面前推撞而过,他们手上拿着或肩上荷着工作用具。
老三〔前苏联〕 安德烈?普拉托诺夫
普拉托诺夫(AndreyPlatonov,1899-1951)前苏联作家,一九二七年出版第一部小说集,甚受好评。随后因为在作品中不断讽刺官僚体系,受到了不公正待遇。普拉托诺夫擅长描写一般民众在追寻生活意义时的心理情境,他以简洁的表现形式,传达了他对道德价值的关怀。这篇《老三》曾被海明威(ErnestHemingway)誉为心理写实主义的代表作。
省城里死了一位老妇人。她的丈夫是个靠救济金过活的七十岁工人,到电信局发了六封寄往各地但内容相同的电报:〃母逝速回
父。〃电信局的老助理费了好大的劲儿数钱,却总是在加法上出错;她开了收据并且用颤抖的手在上头盖印。老人一双红红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木窗内的她,希望能借此舒缓心中的悲伤,但脑子里却是一片茫然。他觉得这位老助理一定也有颗破碎的心及时常困扰心灵的往事―――也许她是个寡妇,或者是个被人狠心抛弃的妻子。
而此刻的她,动作迟缓地整理钞票,脑中不复记忆与专注;纵使是最平凡简单的工作,我们都需要一种内在的满足感来等候她完成。
发完电报后,老爸爸回到家中,坐在一张长桌旁的板凳上,逝去的妻子冰冷的双脚就在他身旁;他吸着烟,口中喃喃诉说着自己的哀伤,看见鸟笼里那只孤单的灰鸟在小木枝上滑稽的跳跃,他低声地啜泣起来,然后又使自己平静下来,替怀表上紧发条,注视着窗外变化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