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从火线上逃下来的吗?〃她惊异地发问。
〃我们人太少啦,〃他言下颇为抱憾。〃我们是留守宝安村的,县份是---〃
〃我晓得那个村子,〃王老奶奶插嘴说:〃你不用讲,我娘家就在那边。大街上开茶馆的老宝可好?他是我哥哥。〃
〃人都死光啦,〃那个兵答说:〃日本人占了村子,开来大炮、坦克,一大堆的军队,我们怎么挡得住呢?〃
〃当然,只好跑,〃她表示同感。虽然如此,她仍然觉得头晕眼花,好像得了病似的。唉,惟一的亲人也死掉了。她娘家只剩这么一个哥哥。如今她是娘家惟一活下来的人了。
〃那些小矮子就要来了,〃他们对她说:〃我们最好快走。〃
可是其中的一个就是接馒头的那一个,留下来踌躇片刻,他俯首注视年轻的天兵,那个兵眼睛闭得紧紧,一动也不动。
〃他死了吗?〃他问。可是没等王老奶奶答话,他从腰际掏出一把刺刀。〃死也罢,活也罢,我来戳他两下子,用这把---〃
可是王老奶奶把他手臂推开。
〃不行,你不可以,〃她带着威严说:〃假如他已经死跷跷,又何必剁八块让他下地狱。我是个善心的佛教徒。〃
那当兵的哈哈一笑,〃唔,好吧,算他死掉了,〃说了,看见同伴已经走远,他就跑步追上前去。
他是个日本人?王老奶奶,现在孤单地和这个不会动弹的相处,推测地朝他望望。她看得出来,他年纪很轻,此际已经阖上了眼皮。他那只瘸得失去知觉的手,尚未定形,像是仍然成长中的孩子的手。她按按他的手腕,觉不出脉搏来。她倾身接近他,把自己没有吃完的半个馒头递到他的口边。
〃吃吧,〃她大声而清楚地说:〃馒头!〃
可是毫无反应。显然他已经断了气,大概在她掀锅盖掏馒头的时候死掉的。
除了啃剩下的馒头,她无所事事了。吃完馒头,她纳闷该不该跟小猪、孙儿媳妇和村里所有的人一齐走。太阳继续升高,开始热起来了。要是走的话,她最好趁早。但是走以前她应该爬上河堤,辨认方向。他们大伙儿是笔直地朝西走的,目光所及的西边,是一片大平原。说不定她可以看出远远一大群人的影子。不过她一定看得见邻村的,那就是他们去的地方。
于是她慢慢爬上大河堤,浑身很热。上面微风拂面,吹得人很舒服。她发现河水涨得快要与堤顶齐平,使她非常惊诧。老天爷,才一个钟头光景,它又在涨水!
〃你这个老鬼!〃她厉声叱责道。河神听得见最好!如果他高兴,就让他听听。他真邪恶,这个老鬼---人家多事之秋,他要乘人之危发大水。
她弯下身来洗洗面颊和手腕。水很清凉,好像什么地方下过雨。然后她站起来向周围眺望。西边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几个丘八仍然带跑地赶路,在他们前方远远的有一抹深深色泽,那是位于高岗上的邻村。她从来没有去过那个村子。小猪和孙媳妇儿准待在那儿等着她会齐哩。
正当她准备迈步下坡出发赶路时,她发现东方的天边颇有动静。起初不过是一大片尘埃。但仔细一看,她发觉是一摊黑压压什么的,中间还夹杂着亮晶晶的点子,后来她才看清楚究竟。那是一大群人马---一支军队。她立刻晓得是什么军队。
〃我不知道你们来找谁,〃她自言自语叽咕着,〃大概是来找我,小猪和孙儿媳妇的,我家只剩下我们三口。你们已经杀死宝哥哥一大家子了。〃
本来她早已把宝哥死去的事忘到脑后了,现在她记起来了而且记得很清楚。他的茶馆很好---永远收拾得干干净净,茶也好,肉包子在村里数一数二,而且从来是一个价钱。阿宝是个大好人。而且,还有她嫂子和七个儿女呢?毫无疑义,想必统统送了命。现在这些日本兵杀到她头上来了。她站在河堤上一定容易被人看见,于是就仓促走下来。
大约下了一半堤阶时她才想起那个水门。这条老鬼黄河---有史以来世世代代为人所诅咒,现在为何不行一桩好事借以弥补过去造过那么多的孽呢?现在它又在生坏主意,又要漫过河堤了。唔,有何不可?她犹豫片刻。当然,死掉的青年日本兵一定给水冲走,这是憾事。他是长得很中看的大孩子,何况她说了话才使他免受刺刀的刺割。虽然算不了救命之恩,但是意思是几乎相同的。要是他还活着,他一定可以获救。于是她跑下去用力拖他,直到拖得他快要齐平河堤为止。而后她又下到地上。
她非常清楚启开水门的方法。连村里的小孩子也懂得如何为庄稼放水闸。她懂得怎样使水门全开。问题是,她能否在扳开水门后,自己迅速安然脱身?
〃我不过是个老太婆,〃她喃喃自语。她又犹豫了一会。唉,没能看到孙媳妇儿养出什么模样的孩子,是件憾事,但是谁又能十全十美呢?她这一辈子见识的也真算不少。何况,一个人的见识总有打住的一天。
她又向东方瞥了一眼,日本人正越过平原。他们形成一条清晰的黑长条,夹杂着成千亮晃晃的小点子。假如她打开这水门,这湍激的河水就会吼叫着冲进平原,形成一个大湖,也许能淹死他们。
自然他们也就不会向这边前进了,向她以及等着她的小猪和孙儿媳妇前进。唔,小猪和孙儿媳妇---他们会惦念她的---但是他们做梦也料不到这种事情的。这会成为一段佳话---她喜欢让后世流传这个故事。
她拿定主意转身回到水门。唔,有人靠飞机和大炮打仗,可是靠大河打仗有何不可,如果是这样一条作孽的河。她出力扳开一只大木头钉梢,上面长满了滑溜的银绿色青苔,一股细流突然成为喷射的激流。只消她再扳开另一只钉梢,其余就会自动冲开。她开始拔木梢,觉出它从洞口滑动了一点点。
〃我也许靠了办这桩事获得超生,〃她心里想,〃阎王老爷也许准我跟我那一口子相会呢。他只剩一只手未曾超度。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而后我们就---〃
木钉梢突然被冲掉,水门整个压向她,把她砸得喘不过气来。
她只有向河流喘着气咒骂的份:〃来吧,你这个老鬼!〃
然后她感觉它果真抓住了她,一下把她抛得老高。在下方,在周围都是老鬼。它载着她欢笑地漂向远方,而后紧紧抱着她,带她一股劲向着敌军猛冲。
伯斯市的年轻小姐〔美国〕沙勒扬
威廉?沙勒扬(1908~1981)美国作家,短篇作品内容反映作者本身的亚美尼亚背景,文字洗练,刻画细腻。
我卖掉了〃自由〃杂志的创刊号。这本创刊号有我对乔治?柯亨的最初记忆。那时候有五行民谣诗的比赛,我忘了那笔奖金到底是五千元、五万元,还是五十万元?无论如何,这都足以让我停下来,回想一下曾经有过那么一位〃伯斯市的年轻小姐〃。
现在,当然啦,我也知道大多数人已不记得〃自由〃杂志的创刊号了---如果事实上他们还记得有第二期的话。他们怎么会记得呢?这份杂志第一次面世是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
我是卖了它?或是买了它?我是赚了二分半钱?或是赔上了五分钱?不记得了,这虽然不至于像银行把我列入拒绝往来户那么糟,也已经够糟的了。因为我是和记忆打交道的人,如果记忆拒绝和我往来,那我就有了麻烦了。我不是得杜撰,就是得做点研究的功夫。
我可以杜撰一个说得过去的故事,然后一直自觉是个可怕的骗子,但是我做的研究则连个瓶盖都不值。我忘了是要找些什么,而且和六、七件我用不着的资料夹缠不清了。我不在乎杜撰,如果里边有一点儿艺术价值的话;就像我们用专业字眼(versimilitude)说的一样。我曾经听一位作家说过这个字,但是我不敢断言拼得对不对?或有没有用错?很〃相似〃(similar)才会是我要使用的字眼,因为我可以拼出来,而且我相信我了解它们的意义。
乔治?柯亨正好是这么一个人,他比班杰明?富兰克林更令我仰慕。富兰克林事实上是一个真正伟大的诙谐人物,正如乔治?柯亨也是个滑稽人物一般。
我知道班曾经放了一只风筝,而且冒着被电死的危险去发现电;我也知道他曾经写了一个小男孩的故事,叫什么〃富兰克林自传〃的。但是,我最欣赏他的一点,是他成为一位伟人的平易方式。最后,他们把他送到巴黎去当大使。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他令法国人〃心醉〃。
所以啦,在那本创刊号的〃自由〃杂志里,我急于发现乔治?柯亨是如何开始他的事业的;因为乔治,这个独立战争时的北方公子哥儿,现在仍然在世,而且活蹦乱跳的。我认为找出他成功的秘诀一定是件有趣的事,说不定哪天我会和他一样成功呢!如果富兰克林没死的话,我也会好好地研究他。
那年,不知道是不是一九二四年?如果是的话,班已经死了一段日子了,至于乔治,肯定还不出三十岁。或者说不定是四十岁?
不管三十或四十,反正是他声望如日中天的时候,写剧本、唱歌、跳舞,身为一个多才多艺的美国小伙子,又生于独立纪念日,因此他们找他拍了一部电影。但是,我推测他们准是为了钱而拍的,所以从来没看过。
那年头,世界是不一样的,不管是不是一九二四年,或是早两年、晚两年,反正就是不一样。
那时倒不见得比现在好,其实最有可能的是比现在来得糟。但是一个美国小伙子在那年头有的是机会,自力更生,不受资助,他所需要的只是意志、才能,以及活力。所以,身为一个美国人、未达投票年龄、默默无闻、日夜接受挑战、怀才未遇,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自由〃杂志有很好的编辑方针,虽然我不记得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老板假某事为名,想要成为一个美国小子,而且要赚钱。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妒忌他。他是整个事件的幕后主使,而他的杂志进入我的生活中,是件非比寻常的事。
下班之后,我把杂志从封面到封底看一遍,看看有些什么东西,然后,我读乔治?柯亨的投稿,我发现他的文字很吸引人,因为他简洁、自信,而且才华横溢。他是在戏院后台出生的,而当他刚学会走路时,他就走到前台唱歌、跳舞、讲笑话,还相当叫座。
乔治与他漂亮的姊姊和俊美的爸爸、妈妈的合照,真令人羡煞,但是,那时戏院还不是我擅场的地方;所以,如果我要从〃自由〃杂志的书页中,开始我名成利就的事业的话,那就非得赢得五行民谣诗的比赛不可了。要从有位〃伯斯的年轻小姐〃这件事实上弄出点名堂来,如果事情上是这个样子的话,因为事情可能不是这样子的---虽然这的确是一体两面的。
问题是我对于五行民谣诗一无所知,不过〃自由〃杂志简要说明了一下,介绍打油诗如何在一个叫林姆瑞克的地方发源,杂志也给好的诗做插画,反正整个看起来很巧妙、适切、聪明和机智。
〃来自某个地方的某个人,想做某件事,结果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在某个方面来说,这个公式有点儿像我那时候的生活,而现在,该是改变的时候了。
我不但要做民谣诗的主角,而且,我要做诗人。我要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打油诗作者,因为那将意味着:我会得奖,我会赢得奖金,而且人们会说:〃他就是那个写民谣诗的美国小子。〃
不过,我一直想不出第二行来。〃有位伯斯的年轻小姐〃;她是谁以及她是干啥的,我想不出来了。话虽如此,我仍念念不忘。我已经有了灵感来自杂志的第一行诗句,再下来我只要出类拔萃的第二行,那么其他的句子就源源而出,各得其所,音韵天成。
与伯斯(perth)押韵的字有〃值得〃(worth)、〃欢笑〃(mirth)、〃诞生〃(birth)、〃饥馑〃(dearth)、〃鞍带〃(girth),当然还有〃土地〃(earth)---全都是很好用的字眼。有了土地、有了诞生,有了欢笑和价值及其他的,所以其实我要做的,只是把它们排列组合一下,然后很自然地像掷骰子一样把它们扔出去,就成啦!
以我清楚的神智判断,(要能应付这种挑战、这种思想才行的)
我的几率不大。举个例来说吧。
有位伯斯的年轻小姐,她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几何。
TherewasayoungladyofPerthwhodidn'tknowwhatshewasworth这样的句子,就是不对劲。
我想了它一整夜;或者说,它想了我一整夜。〃伯斯的年轻小姐〃在这里、那里、无所不在地出现,但是五行诗仍然没完成。我早上醒来时,知道自己曾力战一场,却败下阵来。
〃自由〃杂志的创刊号,从我手中传到了我哥哥手里---他也对民谣诗比赛感到兴趣---然后传到了我姊姊的手里。在杂志的第二期出版之前,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试着想做民谣诗人,好赢得声名和财富。
我们对这个是不太在行的。我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放弃的,不过,绝对不是我。我想是我哥哥,他试图对比赛,以及对在世界上出头如何容易的说法,加以嘲讽。他说,总之这不是一个旦夕可成的题目。
他认为,好比说:一个十三岁的人比起一个十六岁的人,是比较不可能被邀请到华盛顿,去和哈定总统讨论教育改革问题的;一个十六岁的比起一个十九岁的,机会又要小些,而我们的邻居倒是有不少十九岁的美国小子,对教育改革略知一二---把有相当教育程度而愚笨依旧的老师扔出去。那就是街坊邻居教育改革的基本主张。
我注意到我哥哥对民谣诗比赛的轻蔑,我决心要有所不同。我下定决心要干到底,因为我听说每个有点什么成就的人,都有坚持到底的耐性的。我自忖,如果他们有此耐性,而且靠着它成功,那么我也要如法炮制一番。
每天下午我下工回家后,我都会看看其他的与赛家人,两三次后,发现他们都已放弃了。我还发现,我的坚持---或者说干到底的决心---被视作眼中钉。有人说:〃去他妈伯斯的年轻小姐,这里是加州法兹诺市。〃
这简直比竖白旗、投降、停火、战败、屈辱好不到哪里去。我听了目瞪口呆,但是更坚定我的决心。
时间很充裕,距截稿日期尚有十天或十一天,我信心十足地觉得,在截稿最后一天的午夜邮戳盖上以前,我一定可以把我的诗整齐地写好,寄往〃自由〃杂志所在地---管它在什么地方。不会是在纽约,也不是芝加哥。我就是想不起来它在什么地方,但就是在可以由火车在六、七天内送到的某地。那时候是没有航空邮递的。
有一天下午我在骑车的时候,脚踏车链子断了,我跌到人行道上去。我的脚踏车总是会出点什么毛病。它就是顶不住,但是从来没有人说:〃他们现在做的车子不像以前那么耐用了。〃轮子的辐条老是松掉,直到我有了一把上紧辐条的扳手(正如每一个脚踏实地的信差都有的那一种),上紧了几根辐条后,我注意到车轮的轮圈早就成了不规则状。甚至连这种事情,你都还得是个专家才成。
跌倒时,我的头先着地,还好被邮差专用的蓝帽子护着,那真是地动山摇。不过,一本惯例,我希望没有人目睹,因为我蔑视意外,更不屑援助和同情。
在我的头撞上人行道的那一刹那,整首得奖的五行诗突然浮现脑海,我对于整首诗的巧妙、妥贴、简洁、必然性,以及居然要靠一个愚蠢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