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留着吗?〃他问道。
〃我倒不怎么在乎。〃
〃我们还是留下它吧,〃他说,又一次被稻草人活生生的样子震慑住。它几乎毫无重量。
〃大夫说你做这类的事情不要紧吗?〃
〃我没问过他。〃桃乐丝说。
〃你不该问问他吗?〃
〃不,〃她说着对他笑了笑。她已经怀孕快三个月了。月亮般的圆脸、平静的快乐,而且行动迟缓(她一向都是快动作的),她继续做着她平时做的工作,但是像个在梦境中的人,一个梦游者。钟已经被换成了日历。就像法国的园艺家一样,她正细心地使某样东西成长。
艾德蒙拿着稻草人穿过草地,到屋子角落去,她的目光跟着他。她思量着,为什么他永远无法忍受放弃某件东西,即使那样东西已经对他没有用了,而且他早已对它失去兴趣了?
似乎是他一生中有某个时候,曾经失落了些什么,而那东西对他而言是无价的,以至于每当他想起来就要隐隐作痛。而且由于他不得不放弃的那件东西,对他意义深重,所以他永远无法忍受丢弃任何无价值的东西。究竟那是什么东西呢?她毫无概念。不过她对这件事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她确定不会是海伦娜。他说(而她相信他的话)他对海伦娜曾有过的感情早就断念了。他的双亲仍然在世,他是惟一的孩子,死亡似乎从不曾触到过他。会不会是什么早期的爱情,他从来都不敢向她谈起?某种剥夺?某种他爱过的可怕的委屈?她说不上来。
阁楼和地窖堆满了艾德蒙不想丢掉的东西,桃乐丝已经不再对这两个地方有所行动了。对人也是一样的。在非常愉快的晚上要结束时,他会说:〃喔,现在还早嘛!你千万不能回去!〃即使已经到了该回家的时候,而且客人也想回家了,那种热诚也会把他们搞得迷迷糊糊地,然后又坐下来,再待一会儿。
虽然费雪家认识的人多得使他们不能一一拜访,但他却会突然想起某位很久没有想到或是通信的人,而觉得非得对他们做点什么不可。是不是童年时代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桃乐丝自问。或是某种他与生俱来的性情,他命宫里面的败因,水星与月球的无情关系?
她继续割她的草,有一种秋季以来未曾有过的感觉。她意识到夏季园艺的结束、烧树叶及烂苹果的味道,第一个开始落叶的山胡桃树、绿得像伪草似的草地、及太阳落到西边山丘后,所传来的阵阵寒意。
站在地下室中,看看这不可救药的凌乱(〃一个放任何东西的地方,〃他父亲曾经说:〃而没有一样东西放对位置。〃)艾德蒙决定,去弄那些木板窗要比放稻草人重要的多。他把稻草人放在一张野餐桌的长椅上,头向着火炉。它摆平在那儿,像一个人睡着了或是烂醉如泥,透过裤子看得出髋骨的曲线,一只手伸着,停在稍为高一些的一把工作椅上,一边肩膀微微抬起来,好像一个人睡觉时准备要翻身的样子。
在微弱的光线中,它跟活人一样。我一定要告诉桃乐丝,他想着。如果她看到稻草人这个样子,一定会被吓着。木板窗已经洗好准备要挂了。当艾德蒙走到屋子角落,两手各拎着一块木板窗,电话响了,桃乐丝从后门进去接,所以他没有机会告诉她稻草人的事。
十分钟后,他进了门,看见她还站在电话旁边,从她只是不时嗯啊两声这件事实来判断,他知道她是和乔治?马丁在谈话。乔治是与漫漫白昼一般受欢迎的---大家都喜欢他---但是他对于汲取自己的记忆非常敏捷,在细节及关连上是那么的钜细靡遗,还可以牵出更进一步的细节来。所以如果你正忙着,那么你拿起话筒,听到他有教养而感情丰富的声音时,就很麻烦。
艾德蒙不想再挂其他的木板窗了,他记得他们没有猫食和威士忌酒了。于是他上了车。回来的时候,桃乐丝说:〃我刚才被吓了一大跳。我刚刚走下地窖。。。。。。〃
〃我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他说道,一边把外套和帽子放进客厅壁橱里。〃我本来打算告诉你的。〃
〃地窖的灯烧坏了,〃她说:〃所以我打着手电筒,我看到那个稻草人的时候,我以为那是个男人。〃
〃我们的老朋友,〃他摇着头说, 〃'外面那个人'〃。
〃而且你不在这儿,我知道我是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的。。。。。。。〃
她叙述这件事的时候,脸上余悸犹存。
礼拜六早上,艾德蒙匆忙地穿衣,闹钟没有响。桃乐丝在吃早点的时候,他到地窖去,半睡半醒的,打算把车开出来到村子去接清洁妇雷恩太太。然后在微光中看到那个稻草人,摆平在火炉边,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一阵巨大的恐怖感攫住了他。
它躺在那儿就像个该死的白痴似的,艾德蒙前一天晚上脱下来、不经心地放在地窖楼梯下的一双工作鞋,又意外地增强了许多真实的效果。稻草人没有腿---只有两根棍子,两条裤腿绑在棍子底部---如果稻草人是活的话,那么鞋子放着的地方就是一个人躺上椅子前,会把鞋子扔下来的地方。
我一定要想点办法,艾德蒙想。我们不能再这样吓自己了。。。。。。
但是那阵恐怖的记忆是那么的真实,所以他不太愿意去碰那个稻草人。他暂时地把它留在原地,然后把车倒出了车库。
从村子里回来的路上,雷恩太太与他一起坐在车子的前座,她有个故事要说。在她工作的众多家庭中,有一家有三个男孩子。最小的那一个,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的跟着她,而通常他是乖得不得了的,不过他昨天逃家了,她告诉艾德蒙说。
男孩的母亲在城里。其他大一点的男孩,跟一些邻居的孩子,正在外面玩足球,而雷恩太太与小男孩则在屋子里。〃蒙罗问我,他可不可以到外边去,所以我就把他打发到外面去。我马上看外面,看到他正跟蓝家的小狗玩在一起,然后我说:'蒙罗,乖乖,别拉那只狗的尾巴,它可能回转身来咬你的。'〃
当她烫衣服的时候,最大的男孩进屋子喝水,她还问他蒙罗到那儿去了,他说:〃喔,他在外面。〃但是,十五分钟后,等她到外面的时候,大男孩们还在玩足球,而蒙罗却不见了影子。那些男孩子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他失踪了。房子周围全是树林,雷恩太太惊慌地一遍又一遍地叫着。
〃通常我叫他的时候,他马上会应的,但是这次没有回答,我进屋子拨电话给蓝家,他们没看见他。然后我打电话给海家及墨家,他们也没有看到他,然后海先生过来了,我们开始找他。〃
海先生说:〃过去半小时只有一辆车子经过---我怕他被绑架了,费雪先生---而蒙罗并没有在车内。然后我想到,当他母亲回来时,我得告诉她我做了什么事。。。。。。正当这个时候,他从篱笆后面应声了。〃
〃他是不是一直都在那儿?〃艾德蒙问道,他转入自己的车道,换了两档。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雷恩太太说:〃但是他以前也干过一次同样的事---他和我躲迷藏。雷恩先生认为他是跟着蓝家的狗回去了。他母亲昨晚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知道自己做了不对的事了。
他说:'妈咪,我今天很坏。我和沙地逃跑了。。。。。。。'但是,费雪先生,我告诉你说,我几乎要疯掉了。〃
〃我想也是。〃艾德蒙一本正经地说。
〃房子四周都是树林,海先生还说,爬石墙的时候,石头可能会落在他身上,那我们会好几天找不到他的。〃
十分钟后,她到地窖里去拿水桶,门还在楼梯口开着。艾德蒙听到她的尖叫,〃上帝救救我们,我这一辈从没有像刚才这么被吓过。〃
她看到了那个稻草人。
当然啦,她一定以为他是那个跟小男孩一道逃走的流浪汉,艾德蒙心想。几分钟后,他走下楼梯,看到雷恩太太已经把那个稻草人扶起来,立在角落里,把那张模糊了的脸面向墙壁,在那儿,它不再像是活人,也不再那么令人害怕了。
雷恩太太被吓着,是因为那个不存在的流浪汉。桃乐丝害怕〃外面那个人〃。他自忖,我怕的是什么呢?他站在那儿等着先知来回答。真的有答案,不过是在五、六个小时之后。可怜的乔治?马丁在中午饭后,打电话过来说,他得了德国麻疹。
〃我整夜病得跟狗似的,〃他凄惨地说:〃我以为我快要死了。
我把你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小纸片上,然后放在床铺旁边,以防万一我真的死了。〃
〃哎,我的天,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们?〃艾德蒙叫道。
〃那又有什么用呢?〃乔治说:〃你能做的只是说你很遗憾。〃
〃有人可以过来照顾你啊。〃
〃不,某人是不行的。这很有传染性的。我想我是一个星期以前,在西港的一次宴会上染上的。〃
〃我小时候得过德国麻疹,〃艾德蒙说:〃我们都得过的。〃
〃你会再得一次的,〃乔治说:〃我仍然觉得很不舒服。。。。。。。〃
艾德蒙挂了电话之后,他犯了个错,把乔治生病的事跟雷恩太太提起来,忘了这种事正是她最爱听的。
〃费雪太太有没有接近过他?〃她极有兴趣地问道。
他摇了摇头。
〃这附近有不少人得了的,〃雷恩太太说:〃我女儿怀第一胎的时候,得了德国麻疹,结果她失去了那孩子。〃
他想要问她,那究竟是流产,或者是死胎,但是他无法说话,他的喉咙太干了。
〃那时候已经怀孕三个月了,〃雷恩太太继续说着,没注意到他的脸色愈来愈苍白。〃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是活的,但是只活了三天。
她后来又生了两个孩子。我觉得上帝把那个带走了真是件庆幸的事。如果那孩子活下来了,可能会是个低能儿。即使如此,你仍然会爱他们,因为他们是你的孩子。但是他们还是不要活着好些,费雪先生。我们觉得那孩子去了是件好事。〃
艾德蒙决定不要跟桃乐丝讲,然后过了五分钟后,他决定还是告诉她的好。他上楼,走进她休息的卧房里去,坐在床边,然后告诉他关于乔治的那通电话。〃雷恩太太说如果你在怀孕的时候染上德国麻疹的话,是非常糟糕的。。。。。。而且她还说了些别的。〃
〃从你的表情看来,我看得出她是说了些什么了,你不该跟她提这件事的。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他吞了吞口水,〃孩子生下来可能会低能。她还说这一带很多人得了德国麻疹。你不担心吗?〃
〃我们都是活在上帝的手里。〃
〃每次我真正害怕的时候,我都这么告诉自己。不幸,那是我惟一会想到这一点的时候。〃
〃是的,我知道。〃
五分钟后,他回到房间说:〃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大夫呢?也许你可以打一针什么的。〃
大夫外出应诊去了,他回电话过来的时候,是桃乐丝接的,在楼上的分机接的。艾德蒙坐在楼梯的最底下一格上,听到这段谈话的一半。她一挂电话,就下楼来告诉他大夫说了些什么。
〃针的效力只有三个星期。他说,如果怕我在什么地方被传染上的话,他会给我打一针。〃
〃他有没有提到传染的事?〃
〃我没问他。他说,一般认为,最初三个月是危险的,但是统计显示,只有在最初的两个月内,胎儿正在形成的时候,你才需要担心。〃又是圆脸和平静的微笑。她走过去把茶壶放上炉子,准备烧茶。
艾德蒙站起来,到地窖去。他把那个稻草人拿出来,除去帽子,然后去掉头,解开衬衫,拿掉塞在里面的稻草,然后除下裤子,把它扔到施肥堆里去。帽子、头、衬衫、裤子及做手用的手套,他都卷起来放在地窖的隔板上,以备桃乐丝明年夏天还要做稻草人用。
两根交叉的棍子,令他想起雷恩太太拥有的平和心情,她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而他没有。头顶上客厅里吸尘器的哼声,机器世界的悲歌是所有他能指望的安心保证,而这个保证并没有完整的解释与说明---就像那个稻草人。
艺术大师〔美国〕欧·亨利
欧·亨利(1862~1910)本名威廉。席德尼。波特(WilliamSidneyPorter),美国短篇小说作家,作品以〃惊奇的结尾〃著称于世。早年在俄亥俄州曾因侵占公款罪入狱,在狱中开始写作,出狱时已成名作家。1902年迁居纽约,写下三百多篇短篇小说,结集为TheFourMillion(1906)和TheVoiceoftheCity(1908)等书。晚年困顿,经济拮据,加上第二次婚姻不如意最后酒精中毒而死。
凯欧在纸上涂满了数字和图表,那根两寸长的蓝色断铅笔头捏在他手里就有如魔术师的魔棒一样,揭开了魔法表演的序幕。他是美国驻此地的领事代理,正等候美国方面派来柯拉里奥接任辞职的亚特乌领事的继任者。
此刻在凯欧的脑子里、心志和笔下正酝酿着一个构想,他打算利用安朱利亚新任总统的特质和人性弱点。这个可让凯欧非富即贵的计划,实在应该在史书里记上一笔。
人称〃独裁者〃的罗沙达总统,他有得是天赋与智慧,即使置身于盎格鲁撒克逊人之中,也能脱颖而出;但他绝没有那种会让人身败名裂的卑下个性。
他拥有华盛顿(他最崇拜的人)高超的爱国精神,拿破仑的魄力,和诸多圣哲的大智慧。这些特质可以从〃杰出的解放者〃这个头衔上得到证实,但他极度的自负和虚荣,使他的地位停留在评价最低的独裁者等级。
然而,他对他的国家贡献良多,强而有力的统御力,几乎没有无知与怠惰之社会败类的羁绊,他顺利整饬全国。在国际会议上,为本国建立强国的形象。他办学校、办医院、造桥铺路、开辟铁道、盖大厦,并慷慨捐赠基金资助艺术与科学。他是人民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君王与偶像。其他的总统都是不可理喻,贪得无厌的。罗沙达虽然敛聚了全国不可胜数的财富,但愿意与人民分享利润。
结合以上的特性,他表露于外的是永不厌足的塑立纪念碑和有象征性意味的纪念物,以彰显他的荣耀。他在每一座城镇设置自己的雕像,上面镂刻着颂扬他丰功伟业的文字。每一栋大厦的墙上,均悬挂详述他的成就和人民对他感铭五内的匾额。他的雕像与照片遍及全国各华屋陋舍里。他麾下的一名专事阿谀的官员还特地画了一幅画,将他塑造成圣约翰的容貌,顶上环绕一圈光晕,底下簇拥着一群全副武装的侍从。罗沙达不以为画中的景象有何不妥,还把它高高挂在首都大教堂上。他向法国雕刻家订购了一系列大理石塑像,包括他本人、拿破仑、亚历山大大帝,还有一两位他认为值得崇敬的人。
他在欧洲各地搜求勋章,不惜运用外交手腕、贿赂和美色,自各国统治者手中诱得他所垂涎的勋章。出席国家大典时,他的胸前和肩上缀满了十字勋章、星章、金质玫瑰国徽、奖章和绶带。据说,能为他谋得一枚新勋章、或是构想出能令他的功业更广为传颂的新方法的人,就可以进入国库随意取其所好。这样的一个人,就是比利?凯欧暗地留意的对象。这个温和的海盗,冷眼旁观那些小利小惠像雨点般落在巴结总统的阿谀分子身上。但他并不认为应该把伞撑开,挡人财路。
几个星期之后,新领事到任,卸除凯欧的代理职权。新领事是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人,一向以研究植物学为职志。驻柯拉里奥领事的职位,给予他研究热带植物的机会。他戴着一副被烟熏黑的眼镜,随身携带一只绿色的雨伞。他在领事馆后头的凉台摆满了一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