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男孩。〃
〃造孽啊!太可怕了!〃一个朋友脸色苍白,说道。
〃可笑!滑稽!〃另一个朋友说道,他的脸很胖,红光满面。
〃好极了!〃
〃要把人给笑死了!〃一个男人说道。他在有弹性的椭圆形双人沙发,高兴得笑弯了腰。他又跳又蹦活像一条鲤鱼,此人身材矮小,前额扁平,小眼睛,塌鼻子,嘴唇薄,面部滚圆似苹果,长满粉刺又像罗马甜瓜;〃干得太棒了,堪称名师杰作!一个普通的人绝对干不出来。〃
〃那么,贾里奥干些什么?他喜欢抽雪茄吗?〃吸烟者问道,把抓满雪茄的两手向大家一扬,故意让雪茄跌落到一位夫人的膝盖上。
〃完全不喜欢,亲爱的,他讨厌雪茄。〃
〃他打猎吗?〃
〃还要少,枪声使他害怕。〃
〃他肯定会工作,整天读书与写字吗?〃
〃他本应该会读书与写字的。〃
〃他喜欢马匹吗?〃正在康复的病人问道。
〃完全不喜欢。〃
〃因此,他是个无活力、无智慧的动物。他对女性感兴趣吗?〃
〃有一天,我把他领到一群姑娘中间去,他逃开了,带走了一朵玫瑰和一面镜子。〃
〃这肯定是个白痴。〃大家一致认为。
这群年轻人分开了,去对女士们扮鬼脸和点头哈腰;女士们在男舞伴不在时,打着哈欠,故作媚态。
音乐声悠扬,在地毯上蹦跳,男人们跟女人在一起跳舞,时间就过得飞快;人们跳着快节奏的舞时,午夜的钟声敲响了。
贾里奥从舞会开始就坐在乐师旁边的一把扶手椅里,他不时离开座位,改变方向。参加舞会的男宾,兴高采烈,无忧无虑,满意所饮的葡萄酒,热闹的场面使他高兴,而在场的女人令他陶醉,她们袒胸露背,嘴唇上挂着微笑,目光温柔。如果有位男宾看了贾里奥一眼,贾里奥的脸色马上变得惨白,十分忧郁;这就是为什么他在这里会妨碍别人,他好像是个幽灵或者魔鬼。
有一次,跳舞跳累了的人坐了下来,那时大厅里更加安静,人们喝大麦糖水,只有玻璃杯与托盘相碰的声音,打断人们交谈的嗡嗡声。钢琴打开着,上面放着一把小提琴,琴弓就在琴旁。贾里奥把小提琴拿起来,在手里转了好几次,就像小孩摆弄玩具,他又拿起琴弓,出力弯曲,琴弓有几次差点被折断。他终于把小提琴往自己下巴底下送,大家都笑了,他拉琴走了调,琴声古怪而又不连贯;他注视着所有这些男男女女,他们张大着惊愕的眼睛,坐在软垫长凳上,椅子上和扶手椅里,身子前仰或后倒;他不明白所有这些笑声和这突如其来的欢乐;他继续拉琴。
琴声起初缓慢无力,琴弓在琴弦上掠过,从琴马一直拉到弦轴,几乎没有拉出什么音;后来他的脑袋渐渐地动了起来,逐渐向着琴身低垂,前额皱起,闭上眼睛,琴弓在琴弦上跳跃,如像皮球般跳蹦,跳得急促;琴声断断续续,充满了尖锐刺耳的声音,好似凄厉的叫声;人们听了,觉得受到可怕的重压,这些琴音仿佛是沉重的铅块压在人们的心头。接着而来的是大胆的琶音,上升的八度音程,琴音先是一起奔跑,然后有如哥德式建筑的尖顶,直上云霄,有急促的跳跃,又改变和弦;所有这些琴声,琴弦发出的嘈杂声,尖锐刺耳,毫无节奏,不成曲调,杂乱无章;那是些模糊不定、迅速变化的想法,它们一个接一个,好似妖魔在跳轮舞,又是些梦想,出现之后,便在别的梦想驱赶下,消失在一个从不停歇的漩涡里,消失在永不松懈的奔跑之中。
贾里奥拼命地握住小提琴的琴颈,每当他的手指抬起离开指板时,指甲却使琴弦震动,发出逐渐消失的尖音。有时,他停止拉琴,被那杂音吓坏了,愚蠢地笑起来,然后又更加深情地梦想;最后,他累了,停止拉琴,长时间地倾听着,想看看那一切是否会回来,可是,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最后一个音的最后的震动疲惫地消失了。大家面面相觑,惊讶不已,竟然让这离奇古怪的嘈杂声持续了那么久。
舞会重新开始,因为差不多是凌晨三点钟,人们跳起了科蒂雍舞⑤,只有少妇们留下来跳舞,老妇人和结了婚又有肺病的男人离开了。
为了便利跳华尔兹舞,人们打开了大厅的门,以及弹子房的门和饭厅的门,每个男人找好了女舞伴,人们听见琴弓敲击谱架的嘶哑的声音,就开始跳起舞来。
贾里奥站立着,靠在一扇门上。人们旋转着从他面前经过,有说有笑,十分开心。每当他看见阿黛尔在他面前旋转,然后远去了,又转回来,再远去;每当他看见她倚在一只扶在她腰间的手臂,由于跳舞与快乐而感到疲倦;每次他都感到有一个妖魔在他内心颤动,一种野蛮的本能在他灵魂吼叫,就像一条龙被关在樊笼里。每当重复同一节拍,琴弓同样敲击一下,奏出同样的乐音,过了相同的一拍之后,他看见一件白色连衣裙的下部,连同玫瑰花,以及两只微微张开的缎鞋,从他面前经过。这持续了很长时间,大约二十分钟。舞跳停了下来。她感到气闷,擦着额头上的汗,然后她又跳起来,更加轻盈,更加轻佻,更加快乐,脸色从来没有这么红润。
这真是受地狱般的酷刑,忍受极大的痛苦,怎么!感到自己的胸膛具有为了爱所必须的全部力量,炽烈的欲火使灵魂感到悲伤,不能扑灭消耗着自己的火山,也不能斩断束缚自己的绳索!在那里,被绑在干燥的山崖上,喉咙干渴难受,像普罗米修斯一样,看见一只秃鹫在啄食自己的肝脏,而不能在愤怒中用双手紧扼住秃鹫,并且弄死它!贾里奥低着头,痛苦不堪,而华尔兹舞在奔跑与旋转,人们高兴得发狂,女人们跳个不停,伴舞的乐曲声震响着,他心里想道:〃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像所有这一切人一样跳着舞,满怀喜悦?为什么我这么丑陋?而这些女人不丑?为什么我微笑的时候,她们就逃走?为什么我这样痛苦,感到厌倦与自己恨自己呢?啊!如果我能够抓住她,然后撕烂所有遮掩着她身体的衣裳,把掩盖着她的面纱扯成碎片,然后把她搂抱在怀里,同她一起远走高飞,穿越树林、草原,渡过海洋,最后到达一棵棕榈树的树阴底下,然后在那里长时间地凝视着她,叫她也凝视我,让她用赤裸的双臂抓住我。。。。。。然后。。。。。。啊!。。。。。。〃接着他发狂地大哭一场。
灯都熄灭了,挂钟敲了五下,人们听见有些马车停下来,然后,跳舞的男男女女穿好衣服,离开城堡,仆人们关好了遮阳帘,退下去了。
贾里奥留在原地不动,当他抬起头时,一切都消失了;女人们、舞会、乐曲声,全都销声匿迹;最后一盏油灯还剩下几滴油,勉强地发出一点亮光。
这时,黎明已在椴树林后面的地平线出现。
六
贾里奥拿了一根蜡烛,上楼到自己的房间。脱了衣服和鞋子,他跳上床,头落在枕头上,想睡觉,但是不可能入睡!
他在头脑中听见拖长的嗡嗡声,特殊的爆裂声,古怪的音乐,他热血沸腾,前额青筋暴露,血涌上他的脑袋,使他气闷。他下了床,打开窗户,早晨清新的空气,使他的感官平静下来。白天即将开始,云彩和月亮在曙光初照时就要消失;夜晚,尚未过去,他长时间观察云彩千奇百怪的变幻,然后他回头看看他的蜡烛,一圈烛光照亮绿色丝帘,一小时以后,他出去了。
夜色尚未褪尽,露珠悬挂在每片树叶上,下过一场大雨,被马车车轮碾过的林间小径满是粘稠的泥浆;贾里奥深入到最弯曲最黑暗的小径里,他在园子里长时间散步,脚踩着初秋的落叶,枯黄的树叶被风卷起。他走在潮湿的草地上,穿过缘篱,听着微风摇动树枝,听见远处大自然苏醒发出的第一声。
愉快地倾听脚踩枯叶与被压烂的枯枝的声音;信步走在没有障碍的路上,正如带走你的灵魂的梦幻之风,你就这样梦想着,那该是多么适意呀!后来,当你凝视落下的树叶,呻吟的树木,苏醒时和走出坟墓时都忧伤地唱歌的大自然,一种忧郁的想法总是长时间地纠缠着你,令你心醉。那时,某个亲爱的人的脸,比如母亲或女友的脸,悄悄地出现在你面前;幽灵们沿着黑墙经过,神情严肃,穿着白色宽袖法衣;过去像另一个幽灵,又回来了,带着它的苦难、痛苦、眼泪与欢笑;最后,轮到未来露面了,更加复杂与无限,围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好像空气中的女精灵,它们从灌木丛中升起,同鸟儿一起高飞。人们喜欢听风吹过树林,把树梢吹弯,像一队死鬼唱歌,风儿吹乱你的头发,使你滚烫的前额凉爽。
贾里奥陷入了最可怕的思想里。一种幻想的忧郁,充满任性与荒诞,来自长期不太强烈的痛苦;但是失望是物质的与可触知的;相反,是现实把他压扁了。
啊!现实!如噩梦一样的沉重幽灵,却像精神一样只是一个期间!
对于他来说,已经失去的过去替他做了些什么?可以归结为在〃死亡〃这个词里的未来又有什么用?他所有的就是现在,困扰他的就是这一分一秒,正是这个现在,他想要消灭,用脚去踩烂,用手去扼杀。当他想到他自己,可怜又失望,想到两臂空空,舞会及其鲜花,想到那些女人,阿黛尔和她裸露的胸脯,肩膀和白皙的手,每当他想到这一切,从他嘴巴里发出野蛮的笑声,笑声在牙齿间回响,就像一只挨饿的垂死的老虎;他在头脑里想像出保罗的微笑,他妻子的吻;他好像看见他俩躺卧在柔软光滑的床上,互相搂抱在一起,发出叹息与快感的叫声;他好像看到他俩紧紧拥抱,把床单被褥都绞在一起了,他好像也看到放在桌子上、地毯上和家具上的鲜花,以及一切在那里的东西,当他又看看自己,周围是些树,孤独地行走在草地上和折断的树枝上,他不由得浑身战栗;他也明白那些东西跟自己之间相隔何止十万八千里,当他终于自问,这一切怎么会是这样,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拦在他面前,一条黑罩布遮盖住他的思想。
为什么阿黛尔不是属于他的呢?啊!如果他得到她,他将多么幸福地把她抱在怀里,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胸膛上,给她滚烫的亲吻!他抽抽噎噎地哭了。
啊!如果他像我们一样知道,当生活困扰人的时候,它是怎样离去,怎样随着扣动手枪的扳机迅速走开,如果他知道,只要花六个苏,一个人就会得到幸福,河里可以淹没许多死者!。。。。。。但是,他不知道!不幸是在大自然的范围之内的,大自然使我感觉到存在,为的是更长时间地保持这种感觉。
贾里奥不久来到池塘旁边,天鹅和小天鹅在池塘里嬉戏,它们在如水晶般的池面上滑行,张开翅膀,颈脖向后弯向背部。最大的一对天鹅一起在穿过池塘的小河的急流中游泳;它们不时彼此转过洁白的长颈,一边游着,一边对望,接着它们又游回来,潜到水里,又浮出水面拍打翅膀,池水被它们的游戏搅动得波光粼粼,而天鹅的胸部向前挺起,宛如小船的船头。
贾里奥凝视天鹅优美的动作与美丽的外形;他自问:为什么自己不是天鹅,不像它们那么美丽?当他走近某个人,那人就逃开,在人群中,人们鄙视他。他为什么不如他们漂亮?为什么老天爷不把他做成天鹅,做成轻盈的鸟,能唱悦耳的歌,讨人喜欢的东西呢?或者宁可使他成为虚无?他一边踢一块石子,一边想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像这块石子,我踢它,它就跑开,而它不痛苦!〃
于是,他跳进小船里,解开了缆绳,拿起了桨,把船划到对岸,到开始有了好些动物的草地去。
过了些时候,他就回城堡去;仆人们已经打开了窗户,整理好大厅,摆好了桌子,因为将近九点钟了,贾里奥散步是多么漫长。
时间在欢乐中过得很快,在眼泪中也过得很快。时间老人总是跑着而不会上气不接下气。
快快地跑吧,不停地走吧,毫不留情地摧枯拉朽,白发的人;永远行走和跑步吧,你要忍受苦难的煎熬,你是注定要生活的人,尽快地领我们去公共墓穴,把一切挡路的东西扔进墓穴里!
七
午饭后,大家去散步,太阳透过云层开始露面。
女士们想乘船游玩,清凉的水能消除她们夜间的疲劳。
所有的人分成三组。保罗、贾里奥和阿黛尔在一组。阿黛尔显得很累,脸色苍白,穿着白花蓝色平纹细布连衣裙,她从来没有这么漂亮。阿黛尔陪伴丈夫,合乎礼仪要求,贾里奥却不理解;他的灵魂包含多少同情与爱意,他的思想就抗拒多少我们称作高尚、习惯、荣誉、羞耻与礼仪的东西。他坐在船头划桨。
在池塘中央有一个小岛,专门用来给天鹅作歇息处,小岛上种着玫瑰,弯曲的枝条倒映在水里,一些凋谢的花朵掉落在水中。少妇撕下一小块面包,把它扔到水上,天鹅立即奔了过来,伸长颈脖,以便抓住顺水漂流的面包碎片。每当她俯下身子,伸出洁白的手,贾里奥都感到她的呼吸进到他的头发里,她的双颊掠过他发烫的头。池塘里的水清澈平静,但是在他的心中却发生了一场猛烈的暴风雨;有好几次,他以为自己变成了疯子,他把双手放到前额上,仿佛一个说胡话的病人,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迅速地划桨,但是这条船比其他的船前进得慢,因为他的动作断断续续,而且痉挛。他黯淡的灰眼睛,不时地慢慢转向阿黛尔,凝视保罗;他看起来平静,就好像遮盖着火炭的灰显得平静一样;接着,人们只听见桨在水中划的声音,听见水在小船两侧潺潺流过的声音,以及夫妻俩交谈的只言片语,―――然后夫妻俩互相注视,面带微笑,天鹅在池塘里游着互相追逐,风把一些树叶刮落在游玩者的头上,太阳在远处照耀着绿色的草地,河流在草地蜿蜒地流过,小船飞快地静悄悄地在其间滑行。
贾里奥有一次放慢了速度,把手放到眼睛上,过了好一会才放下来,手又热又湿;他又拿起桨,眼泪滚落在他的双手上,消失在小河里。保罗看见他们这只小船远离其他船只,就拉住阿黛尔的手,在她的缎子般光滑的手套上吻了很久,这幸福的吻在贾里奥的耳边回荡。
八
德?朗萨克夫人养了很多猴子―――这是老妇人的爱好―――只有猴子跟狗一样,不拒绝老妇人的爱。
这样说,并无恶意,如果说有某种意图的话,那就是为了使刻骨仇恨猴子的年轻人高兴。拜伦勋爵说过,他不能看到一个美女吃东西,而不恶心;他恐怕绝对没有想到四十年以后,那个女人将有一只哈巴狗和一只长尾猴作伴。你看到的女人那么年轻、那么容光焕发,好吧,如果她们没有在六十岁以前死去,有朝一日会有爱狗的癖好而不爱人,将跟一只猴子而不是跟一个情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这很可怜,但千真万确,在十二年间那个美丽的天使,就衰老了,干瘪得像一张旧羊皮纸,坐在壁炉边,陪伴她的有一只猫、一本小说和她的女仆,就在那里吃晚饭。她将死去,变成一具死尸,也就是腐臭的一堆肉―――然后成为一点灰尘,成为虚无,成为关闭在坟墓里恶臭的空气。
我看见有的人总是行尸走肉的样子,一副枯骨,脸色蜡黄,仿佛是由埋葬这枯骨的泥土捏揉而成似的。
九
我不大喜欢猴子,然而我错了,因为我觉得它们是人类最完美的仿制品。当我看见这种动物中的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