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理了?
英嘉成冲进客厅,走过走廊,直趋乐秋心的睡房。
房门是紧闭的。
英嘉成正想冲进去,立时间一个念头清晰的浮现。
那是姓乐的私人重地,这所是姓乐的名下物业。自己姓英。
法律上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个体。
感情上若有关连,还可以聚在一起生活,否则楚河汉界,河水不犯井水。自己凭什么身份冲进人家的睡房去?
英嘉成气馁了。
他稍稍退后两步,终于决定回身就走。
挽起了那只简单的行李箱,他如何的来,就是如何的去。英嘉成这一夜宿于酒店。睡不好的不只他一个人,还有姜宝缘,还有乐秋心。秋心更是狠狠的,伤心的哭了一整夜。下午她已经听到了英嘉成请辞的消息。当然是徐永禄报的讯。
人事部又是直属部门,她一下子就求证了真伪,果然已经接到白纸黑字的通知。
只她乐秋心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她吓得整个人呆住了。
从而伤心欲绝。
徐永禄以商议公事的借口,向乐秋心已然淌血的心再加戳几刀。
他跑进乐秋心的办公室,说:
“有要事务必火速办理。好几位富恒要员都向人事部递了辞职信。主席嘱咐,能挽留的尽力挽留,否则动摇根本,对富恒有坏影响,这一场与英嘉成的争夺业内好手之战,非要展开不可。我恐怕有令你左右为难的地方,故此,先来跟你商量,看你意下如何?”
这才叫尊重。乐秋心是这样想,口里便说:
“公事公办,那几位经理如果肯留在富恒的话,最好不过。我们出来做事的人,也无非是看雇主出的条件如何,然后就跟谁办事。公平竞争,何为难之有?”
“对。到目前为止,你还是富恒的属员,是吧?”
那就是说英嘉成到如今这个白热化的时刻,还没有提出要乐秋心共同进退。
这一下闷棍,照头照脑的打在乐秋心头上,她只好忍着痛,作不了声。“秋心,那就要麻烦你嘱咐人事部一声,尽量以优惠条件挽留经理级的同事,力挽狂澜,稳住大局,至于主席能否以甘辞厚币令英嘉成回心转意,则非我们的职权范围了。”这其实是孤立与杯葛英嘉成的一着,乐秋心不至于傻到看不出来。可是,你不仁时我不义,英嘉成既是挖角在先,就怪不得富恒出手在后。
乐秋心是无话可说的。自己的激愤还未平伏过来,更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理会其他。她火速的给了一张公函式便条于人事部,着人事部经理全权跟那几个请辞的部门头头讨价还价。乐秋心也提早下了班,一心回到家里来,苦候英嘉成的出现。
乐秋心在这心神俱碎的最后关头,仍对英嘉成寄予一份希望,他会得回来好好与她畅谈一夜,一切都有个圆满的解释,令她接受。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毫无音讯,甚至没有电话摇回来告诉她是否会回来吃晚饭。
乐秋心于是打电话回富恒,问小红:
“英先生有没有给我留口讯?”
“没有。”
“英先生还在办公室吗?”
“不知道,要我问问他的秘书吗?”
乐秋心想想,说:
“不,你把我的电话接过去,由我跟她说吧!”
英嘉成的秘书叫李太,是个比较年长的有经验的秘书,听到乐秋心的问话,意识到在英嘉成辞职的今天,可能有要事要把他寻着。且对方也非闲杂人等,于是说:
“英先生已下班,刚有电话接回来问口讯,他目前正在太古广场咖啡屋,他嘱咐有要事可以接电话给他。”
“谢谢!”乐秋心挂断了线。
当她正摇着太古咖啡屋的电话号码时,忽然的心血来潮,挂断了电话,再重新接到电话公司去。
“我想查宝缘花屋的电话。”
对方一会儿答:
“是不是在太古广场的一家?”
乐秋心握着电话的手冰冷,说:
“是。”
然后她默默地写下了宝缘花屋的电话号码,再鼓起勇气摇过去。
对方是把好听的声音,说:
“宝缘花屋。”
“你们,有新鲜的白玫瑰吗?我是富恒企业的同事,英先生介绍来光顾的。”
“对,对,对,小姐,多谢你赏光,英先生刚来过,跟姜小姐到隔壁去喝咖啡了。”对方非常兴高采烈地报道这个消息,无非想落实和加强彼此的关系,始踏入正题:“是这样的,我们今天买入的白玫瑰已经卖光了,明天给你预订好不好?”
“我明天派人来亲自挑选好了。”
“欢迎,欢迎。”
电话挂断之后,乐秋心觉得一切都完了。
要她再为英嘉成的所作所为寻找借口,实在是委屈。
这最近的一连串事件与隐忧加起来,乐秋心愤怨得几乎认为她还未曾与徐永禄有超友谊的关系,是件很不必要的、太赏英嘉成面子的事。
爱的反面,从来是恨。
乐秋心一个箭步走回睡房去,把衣橱内属于英嘉成的衣物,都放进那个他带来的皮箱之内。然后挽到门口堂屋处,搁在那儿。
事情就是如此这般的僵着了。
富恒这几天真是满城风雨。
人事部接到主席的训令,把英嘉成应得的薪金一次过支付,等于说即日他就可以离职,他在母公司的执行董书职位,正交由公司秘书部循正式手续办理,委徐永禄继任,将由董事局提名,再转交会员大会认可。
手续只不过是门面功夫,实则上徐永禄已经接管全部原来隶属英嘉成名下的部门与业务。
英嘉成这一头离开了富恒,成班递了辞职信的经理都在富恒成功挽留下,得着了加薪的回报,而转投徐永禄门下。没有一个人离去。
反而是乐秋心,稍萌去意。
这么个公认的富恒叛臣的情妇,依然大模斯样,若无其事的坐在高位,是不是有太多的狼狈、尴尬、难以为情?
不知道是否自己敏感,手下的部门已有点我行我素,对她的尊重大不如前。
譬如说,人事部迟迟都没有把挽留那班经理的加薪幅度向她报告,要她嘱小红追问,才把个给主席的报告副本送过来。
公司秘书部为徐永禄的履新而作的一切安排,根本不劳征询她的意见。是驾轻就熟,抑或架空职权,真是匪夷所思。
再下来,最令她光火的是公关部发放了英嘉成离职、与徐永禄继任的消息,字里行间,对前者贬,对后者褒,完全在她不知就里下发放。
当乐秋心责问公关部经理宋美云时,对方说:
“徐先生看过新闻稿,认为可以,我们才发的。况且副本已呈送给你。”
乐秋心非常的不满,加多一句:
“请以后在未有我签批之前,不可发放任何文字给传媒。”
“以前并非如此安排的。”
“对,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离开了富恒的同事,都有一份尊严,不必在字里行间如此的踩人一脚,有失大机构的风范。”
宋美云没有再造声,脸上的表情带一点无可无不可,这是更令乐秋心不满的。
秋心把小红叫了进来,以从未有过的苛刻语调说:
“公关部的新闻稿是哪个时间送来的,为什么不立即交给我?”
小红有点茫然,答:
“我不是已经立即送进来了吗?”
“你是几时接到他们的新闻稿的?”
“今日。”
“当然今日,我问是几点钟?”
“这可记不起来了。”
“你以后把文件的收发时间记清楚一点成不成,我不能每一次都向你解释事情的轻重。”
小红没有立即反应,因为乐秋心的语气空前的恶劣。她鼓着腮,没有回话。
乐秋心望望小红那个不忿的表情。觉得刺眼至极,就说:这儿没有你的事了。”小红退出来以后,双眼立即泛红。日来,谁没有成箩的委屈?只有位高权重的人才有资格发泄,才有机会把自己的一口乌气喷到别人身上去吗?不管平日你对上司有多忠心,有多热诚。到头来,还是地位悬殊,格格不入。或许是家事太烦心,所以小红才这般敏感。
10'梁凤仪'
移民一事是拖无可拖了,她把母亲单独约出来午膳,希望可以母女之情,寻求一点谅解。
“妈,我跟耀华商量过了。”
“他怎么说?”
“他的公司才刚刚起步,开了头,很难煞地收手,一旦前功尽废,损失也很可观。”
“话可不是这样说,熬下去反正没有什么前途的话,为什么不干脆结束,另谋出路。”
小红心头的怒火快要忍不住燃烧到脸上来了,为什么人可以偏心到这地步,为了一己之私,而妄视他人的权益。更何况这所谓他人,也是自己的骨肉?
很多事是不由你不信的,同根而生,连父母都要把他们分彼此。
小红答说:
“还未走到最后一步,怎么能认定耀华的生意不外如是呢,我总不能为了我的心愿而漠视了他的。”
这番话也真叫客气了,最低限度,小红表示自己是站在娘家的一面的。
可惜,母亲依然得寸进尺,道:
“你大哥的年纪不少了,总不能由着他因一次失恋而一蹶不振,为他铺回一条可行的道路,人人有责。又你二弟就快要会考了,这年头,会考成绩不怎么样的话.连找间好的预科学校攻读也难,遑论升大学的机会,再下来……”
小红完全没有再听下去。
她心中只一个问题,重复又重复的在响:
“为甚么要冯逸红一个人把全部责任肩负?因为她有能力脱离家庭独立之故?”
“你们因此并不放过我。”小红不期然地说出口来。
“甚么?小红。你在说甚么?”她母亲追问。
小红低下头去。
“你这是食碗面,反碗底是不是?”
母亲骂将起来了。
声音并不轻,邻座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们。
小红不敢看去,她刚走进这餐厅时,看到有一桌子的人正是富恒的同事。
“妈,请别要我在人前出洋相。”小红压低了声恳求。
“你怕出洋相?我以为不孝不义的人是天不怕地不怕了。”
“妈,请你别再在言语上放肆,容忍有个极限。”
“我正要跟你说这句话。人嫁出去了,只顾两口子住高楼大厦享福,置我们于不顾。如今求你一个方便,都难比登天,又不是要分你的身家,若将来要你真金白银的拿出来关照我们,岂不更无指望了?这么一个女儿,我认来作甚?”
小红再忍不下去了,为甚么有些人会得跟亲人也反口。必然不是单方面所应负的责任。
她扬手叫侍役把单子给她。
母亲看见小红这番举动,更炸起来了,破口大骂:
“才不过嫁了个有份手艺傍身的男人,就这么大架子,若你捞着个有点家底的.怕要嫌你娘家所有人低三下四,不配跟你攀关系了。君子不食嗟来之食,你以后也就别回来看我们。我们的生与死,跟你无关。”小红下午回到写字楼去,已经有同事带一脸的关怀,特意走来向她说:
“小红,别难过嘛!家里头一定有这种无无谓谓的纷争的。”
小红连忙说多谢。
多谢同事这么有效率地把自己的担忧与出丑事火速传扬出去。
看样子,小红在家里已成了个人人心目中的罪人,娘家与婆家两面都不讨好。
她仍睡在客房之中,好多天了。
人一下了班,似乎就可以放肆地心碎了。四肢瘫痪了,脑筋停顿了。她只晓得蜷伏在客房内,一动都不动,直至累极入睡。这一晚朦胧之间,似有人在扫抚她的脸。“嗯!”小红叹息一声,问:“谁?”“还会有谁?”是那非常熟悉的口气,喷到脸上来,有一阵的温馨。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小红轻轻的咬着嘴唇,竟有微微的痛楚。多么的兴奋,竟不是梦。“耀华吗?”小红问。“嗯!”对方只这么应了一声,就把身子压上来,紧紧的抱住了妻子。“耀华,我有很多话要好好的跟你说。”“明天吧,明天才说。”“不,耀华……”根本都没有机会再讲多句了。对面楼房的灯光,隐约地透过那列花窗照进来,只朦胧地看到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剪影。交叠着,似乎永远不要分离似。
小红心内的忧疑渐渐为兴奋所赶退。
一场暴风雨终于又为另一场暴风雨所取代了。
小红开心地陶醉在丈夫的热情冲刺之中,直至整个人整个心被对方融化。
这一晚出奇的好睡熟睡。
小红心里的安慰无以伦比。
遍天下的人都不视自己为亲人也不打紧,终竟丈夫还是离不了她,还是跟她至亲至爱的。
翌晨,阳光滟滟地一早就洒进小屋里来,温暖得教人发笑。小红把粥熬好了,还赶到楼下去买了一碟肠粉回来,白雪雪,香喷喷,全放到丈夫跟前去,让他享用。耀华拿起报纸一边看,一边吃粥。一切如常,是雨过天青了。小红带笑地问:“耀华,我有话要跟你说。”“甚么话?今晚再说好了。”“你少看一会儿报纸成吗?”麦耀华放下报纸,对小红说:“如果是关于移民一事,请免开尊口。所有有关你娘家的指使,都别转架到我身上来。”“甚么?”小红呆望丈夫,那么的不能置信,“耀华,你的口气怎可以这么难听?”“难听就不要听好了。”“天!”小红惊叫,“那么,昨晚你闹的是什么笑话?”“昨晚?”耀华耸耸肩,一口把碗里的白粥喝掉,站起身来,披上了外衣,就拉门出去。
门关上时,像大力的拍打在小红的心上似。
她真的惊痛莫名。
昨夜的甜美温馨,原非梦境。只不过是灰姑娘在子夜来临时的一场折子戏,之后,灰姑娘的身份还是打回原形,只不过是每天胼手胝足,努力继续家计,打理家务的一个老妈子而已。当然还要奉献最贴身的免费服务。
人们说妻子是订了长期合约的最便宜的娼妓。信焉?
小红的眼泪在眼眶内打转,流不下来,也吞不回去。
所有的辛酸、委屈、忧愁与劳累,都原来始终是自己的事,不会有人愿意分担。
结婚才一阵子,就已心灰意冷。
这以后的漫长岁月,怎么过?
原以为跟了一个人在一起,是多了几个家庭,可以穿来插去的交往,实际上呢,如果自己不吞声忍气,就会得走投无路,哭诉无门。
人生,怎么会如此这般的无奈与惨淡?
当然,小红或者会想到.自己的处境比起乐秋心来,也还不算苦了!
最低限度,工作上未有严重的压力。
像乐秋心,整个富恒之内的同事,都正在张大眼睛看她如何下场?
是背叛英嘉成,归顺徐永禄?抑或随英嘉成而去?人人伸长了脖子,带着好戏在后头的心态看热闹。
徐永禄己有好几天没有约会乐秋心。
乐秋心的矛盾更添几重。
跟英嘉成闹翻之后,她真想让全人类都知道,自己已经回复自由,有其独立的身份在。
并不是英嘉成的势力在富恒引退,她就须要立即表态。而是乐秋心在事发之后,才深切体会到自己公私不分,把那个职业女性的地位都押在情爱与婚姻上头,一下子赌输了,有可能连一份赖以光彩地站在人前的职业也牺牲掉。
她盼望徐永禄依然随侍在侧,最低限度可以让她有个靠山,好使她回一回气,再图后算。
如果在今时今日,连徐永禄都把她搁置一旁不予理会,那就未免太怆惶,太不知所措了。
为了人情而乱了阵脚,这还是她跑到社会上头干活以来的第一次。
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