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改天见。”
英嘉成睡到床上去时已是夜深,身旁的乐秋心没有动静,英嘉成以为她已熟睡。
其实,不。
两个人都在默默的思量,默默的伤感。
感情如病,来时如山倒,酿成绝世的激情。
去时如抽丝,太多太多极度的无奈。
当英嘉成坐在会议室内,主持茂荣食品上市的会议时,他跟徐永禄辩驳得面红耳赤。
徐永禄主张把茂荣在中、港、台三地的投资及营业额全部捆集在一起,一次过上市集资。
“盛茂荣先生根本就会听我们的建议。”徐永禄这么说。
“唯其盛老让我们替他全权拿主意,我们才应该为他着想。”英嘉成回驳。
“把集资数目抬高4倍,不是为他着想是甚么?”
“若分开中、港、台三地资产,日后以不同名义上市,或再行注入茂荣,到头来集资数目更可观。”
“包销商会不会一定是富恒,是问题之一。市道是否如现今的畅旺,是问题之二。中、台两地有没有因政情变幻而受到影响,是问题之三。集这么多未知之数在一身,何不在今日就独断乾坤?”
照情理审度,徐永禄未尝无理。
但英嘉成如果这就肯了,很深深不忿。
别说两虎相争已成定局,何况相争的不只是事业上的一口肥肉,现今还加添一重私怨。
英嘉成更咽不下这一口气,他断然作了决定:
“不必再讨论下去了,我们已经为这个结而延误了上市的日子,必须把条件定下来,预备招股书。茂荣食品的盛先生既是拜托我为他主理上市的,就由我决定,把茂荣食品上市只以本城的资产及营业状况为基数,且押后中、台两地的业务,留为后用。各有关部门不必再延误,进行工作好了。”
会议的气氛当然不好,各下属恨不得在下一分钟就作鸟兽散,免看两位头头的脸色。
反而是英、徐二人并不急着离开会议室。
只剩下他俩时,英嘉成说:
“对不起,令你失望了。”
“不要紧,胜败要看全盘大局。”
“对,未到最后一分钟,不知谁是王?谁是寇?”
“随时随地有意外之忧与喜。”
“老弟,你对这意外的收获可是认了真了?”
“可以这么说。我秘书刚才问我,公关部自明天起改用宝缘花屋做各种公司人情,问我每天订购的百合,要不要也光顾这家新开张的花店?我看是最好不过了。肥水不必流过别人田。”
“多谢你的关照,我代她们俩向你致谢。”
“对,我忘了,直至目前为止你还有代表她俩的身份与资格。”
日后呢?
徐永禄会心微笑。
这席话,落下败风的似乎是英嘉成。
他愤怒地走向乐秋心的办公室,推门走进去,随即走出来。
只要不是盲人,一推开秋心办公室的门,就能见到那一大束的百合花。
乐秋心居然明目张胆把别个男人送的花,放在跟前。没有甚么比这个还要表白得清楚了。
8'梁凤仪'
英嘉成一怒而去。
那表情叫坐在乐秋心办公室门口的小红,既骇异又惶恐。
她不知道好不好跟乐秋心报道此事。
秘书不错是可以听闻甚多上司的隐秘,但知是一回事,插手处理又是另外一回事。
当事人对前者可以容纳,对后者未必忍耐。
人的感情与关系,往往就是这般复杂与微妙。
一下子处理不好,有甚么深厚的渊源,都可以毁诸一旦。
小红最后还是决定三缄其口。
况且她实在不能等乐秋心开完会议回来,就得下班了。今儿个晚上,父母约了她去吃晚饭。
无可否认,小红是爱父母、紧张父母的。
自从前些时跟娘家亲人闹翻之后,她心里一直不好过。
小红想,打死不离亲兄弟,比起家姑来,宁可忍受自己姓冯一家的闲气。
正愁着不知如何架起下台的阶梯,跟父母重修旧好,就收到她母亲约会的电话,喜不自胜。
父母说,有事要跟她商议,约在外头见面。
于是小红准时下班,还特意跑到果摊去,买备了一篮水果,才到约定的酒楼去。
父母老早在座。
小红兴致勃勃地叫好了菜,然后就对母亲说:
“这篮水果是给弟妹们,还有,等下要一碟烧腊,也带回家去,大哥喜欢吃。”冯母望冯父一眼,分明打了一个眼色,父亲示意母亲开腔。“小红,”冯母于是清一清喉咙说:“如果你真的这么爱护兄弟姐妹的话,有件事倒是可以帮他们做的。”小红立即问:
“甚么事?”
她母亲并不即时作答,只道:
“你自己知道,如今呢,家里头经济环境最好、前途最光明的怕只有你一个人了。你大哥做了多年的事,仍是个写字楼的跑腿角色,再说,你的三个弟妹,还未出身,我和你父亲年纪也相当了,无论如何不能负担得起照顾他们的责任,那担子呢,看来不得不搁在你肩膊之上。”
冯父忽然的暴躁起来,嚷:
“长话短说,别这么多开场白了,肯就肯,不肯就不肯,看是不是拿个良心出来做人做事得了!”
冯母也板起脸孔来,道:
“那么,你说好了,老早知道开口求人难。”
小红知道事态严重,也不晓得父母是故意的商量,抑或是真的因为不知如何开口而着急,发了点脾气。于是只好打圆场,说:
“有甚么事,只管直说好了,我是有责任要照顾兄弟的。”
“那就好,我们一家子商量过了,想着在本城是不会有甚么前途的。你看,单是居住环境就不能改善。要你买间跟你现在住的单位给我们,也是妄想,是不是?何况除住屋以外,还有弟妹们上大学的费用,始终要筹措的。如何是好呢?只有一个办法。”“甚么办法?”小红问。
“移民。”冯父答。
“移民?移到哪儿去了?”
“澳洲嘛!”冯母说。
“哪来的移民资格呢?”
“怎么没有资格?耀华不是有个亲妹妹到了澳洲去做护士,已经安居乐业了吗?要是她申请你们,两年后你再申请我们,还未到九七,就已经可以全家到澳洲去了。”冯父越说越兴奋。
“对呀!小红,人家都说外国贫富并不太悬殊,普通人家都能住花园洋房,且学校又都是免费的,还有,你大哥若在唐人埠之类找一份工,一旦有了居留权,就可升为钻石王老五,还愁失恋呢,怕那些要移民的少女,排满一条街等候我们逸忠的青睐了!”
小红望住她的父母发呆,耳朵在嗡嗡的作响。
这顿饭真不知怎样吃得下。
“你怎么说了?小红?”母亲问。
“妈,移民不是简单的一回事。况且耀华根本没有移民的念头。”
“他是你丈夫,你不可以影响他吗?不是曾在婚前说过,如果你喜欢移民,他也会跟你成行的。”不知为甚么冯父会记得耀华对小红说过的这些话。
小红急得满脸通红:
“耀华不喜欢到人地生疏的埠头去创业,现今在本城还未挣扎出个头绪来,怎么可以连根拔起?况且,他妹妹连母亲都未申请到澳洲去,如何可以跳一步轮到我们了?”
“有甚么叫做不可以的?几多人是赞助兄弟妹妹去作家庭团聚。你大哥去领事馆查问过,今年移民的配额,冷气工程师是很高分的,耀华正正合格,如果错过了这一年,就可能没有这么高成数了。他妹妹去当赞助人,只是助力而已。”
“妈,移民到外地去,有很多辛苦凄凉处不足为外人道,你别只听人家讲好的一面。”
小红惶恐至极,她不欲诸多解释。
就最近才接到一位富恒以前的旧同事,当过人事部经理秘书的蔡紫薇,跟丈夫以独立移民身份到了加拿大多伦多,两口子半年没有法子找到工作。银行不肯借钱给没有定薪的人买房子,就是肯了,首期要掉他们全部积蓄,也不是办法。结果,租住人家的地库,表面看上去,居住面积比香港他们原居的廉租屋是宽敞高尚多了:其实呢,每个月负担五百加元租金,天天住得心惊胆跳,好凄凉,于是写信回来给同事们诉苦,信末说:
“同事一场,不怕见笑,把真实境况写来,千万听劝,没有三百万港元身家者,切勿考虑移民,辛苦死。”
那班富恒的小秘书们争相借阅此信,个个都抹一把汗,自觉现今的工作与生活都顺遂幸福。
小红心里想,父母怎么会天真幼稚至如此地步了?
“你这是甚么意思呢?小红,上了岸的人就不顾娘家的死活了是不是?”冯母开始以一贯尖酸刻薄的态度对付女儿了。
“别多说话了,是肯与不肯,你只说一句就成。肯呢,回家去跟耀华商量,才跟我们从详计议。不肯的话,拉倒!我们从此知道要照顾自己,再不骚扰你算了。”父亲的气焰更甚。小红悲凉地想,自己究竟是不是眼前父母的亲生儿了?这叫骨肉情深吗?
本城的人为了自己的愿望,前途与利益,不择手段去压迫旁人,图夺厚利,已是司空见惯,连亲属都如此。
只要你比他们活得好一点点,人家就来谋算你,迫害你。
你让一步,人们进迫一步。
永远是那个骆驼入帐幕的故事。
小红没有选择的余地,眼前只有两条路,一就是从此断了六亲算数。一就是想办法迎合他们的意思,最低限度再试一次。
终于,小红还是选择了后者,说:
“让我跟耀华说去,再给你们消息吧。”
整整一个星期,小红都不知如何开口跟丈夫谈及这件事。
既觉得过分,且也为耀华实在很忙。每晚都做到11点过后,才回家里来。
淋浴之后,立即一头栽在枕上,睡得贼死。
婚后的这些日子来,麦耀华为了一盘冷气维修生意,辛苦到不得了。简单一句话,伙计难靠。身为老板,其实事事要亲力亲为,落足功夫,才能维持门面开支及自己的一份粮。
如果人人做生意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发达的话,还会有人去当受薪阶级吗?
这一晚,耀华稍为早回家来,对妻子说:
“我腹似雷鸣,你给我下个面,吃了再睡。”
就在耀华吃下了那碗面之后,小红觉着不妨抓住这个机会给丈夫提一提,于是她呐呐地说:
“耀华,你是否有发觉到我们整整一个月没有到外头去看过一场电影,吃过一顿饭了!”
还未待小红把话说完,耀华就发脾气,说:
“干活艰难,何其不幸,你嫁的不是太子爷。”
这句话其实夹杂很多闲气,但小红都不管了,慌忙解释,说:
“我就是看你太辛苦了,长此以往下去,不是办法。”
“那要怎么样才是办法?”
“我听人家说今年澳洲放宽独立移民,你的专业得最高分数,且你不是有个妹妹在澳洲当护士吗?好不好试申请到澳洲去。那儿生活比较不紧张。”
忽然之间,小红也说不下去了。
她是诚惶诚恐的,生怕耀华一口答应了,将来要肩负的担子更重,一家大小的申请到澳洲去,不是闹着玩的一回事。
耀华望了小红两眼,说:
“为甚么忽然有这个念头?不会单单为见我太劳碌之故吧?”
小红不知如何作答。
情虚心怯之余,整张脸涨得通红。
“是不是你娘家里头的人出的主意?”
小红是个老实人,答:
“你怎么知道?”
“你大哥有一天来过我店上,问我的履历,看我的冷气维修有文凭没有?跟我聊了几句,我就知道他的意思。”
小红见已势成骑虎,就坦白说:“他们是有这个意思。”
“你呢,你已经附和他们了?”
“并没有,我打算跟你商量。”
“不,你只是打探我的口气。”耀华显然不大高兴。
“这有分别吗?”小红也有一点点的老羞成怒。
“当然有。你坦坦白白的跟我商量,是对我尊重。我有权表示对移民没有兴趣。刚才你这么说,好像要我踩进个陷阶里,变成移民对我有绝大好处,完全是为我着想似。”
耀华这样直说了,倒一点也不顾及小红的感受,无他,工作量太重,精神压力大,身心都有了负荷,不能再容忍家里头一丁点的不如意,他的语气态度,令小红下不了台,僵在那儿干着急。忙乱之间,她抓到了个借口,说:
“你硬要冤枉我只顾娘家人不顾你,也叫没法子的事。你知我知,一盘小生意开始了这段日子,有甚么成绩可言呢,还不是苦苦的撑着个假场面,每个月都提心吊胆,怕结算时连自己的一份粮也赚不到,与其如此,倒不如安安乐乐打份牛工算了。”
小红越说越觉得自己合情合理,整副精神都朝那个方面发展,情绪于是显得有点高涨,于是继续说:
“反正是粗工一份,我就宁愿到外国去了,最低限度,生活环境使人不觉自卑,不易觉得贫富悬殊。就算捱,也心内好过。”
这番话其实更有效地伤了耀华的自尊心,他说:
“原来在香港,有自己房子住,有盘足够糊口,又有前景的小生意,有肯定的收入,也算是捱吗?”
小红被丈夫塞了这几句话,益发难过。说:
“耀华,婚前你是不是说过如果我要移民,你会随我去。”
麦耀华愣住,心里有气:
“我有没有说移民这回事我极之不愿意、极之讨厌、极之抗拒。如果你硬要我做这件事,你可又是为我着想了?”
“我不为你着想、我若不为你着想的话,第一件要做的事就不再受你那母亲的窝囊气。且别向我说她守寡几十年,应受尊重,一手养大的孤儿可不只你麦耀华一人,她也有个女儿麦耀媚远在外国优哉悠哉呢,前些时寄回来的照片,不是刚买了部簇新的车子吗?怕她也有能力照顾你母亲,把她接到彼邦居住了吧?何必每个星期跑到这儿来委委屈屈的吃我烧的一顿饭,左右逢迎皆不是,拿我当老妈子看待。”
“今晚到此为止,我们不便再谈下去了。”耀华生气了。
“你这叫做老羞成怒?”
“彼此彼此。”
“婚前说过的后,全不算数了?”
“婚前你待我并不如此。”
完全僵住了。
小夫妻婚后第一晚分房而睡。
麦耀华走回睡房去,一头就倒下去,累极,没法子再往这些闲气堆想去。
小红呢,不服气自动睡到丈夫身边,于是跑进客房,蜷伏在软垫上,苦苦的在自舐受创的感情伤口。
这种闹情绪的状况,竟然维持了整整一个星期而毫无进展。
或许一切的悲伤与顾虑都是多余的,甚至是无中生有的.不必再放在心上。
然,有个无法解答的问题,像一块重铅似压在心头,令她不舒服透顶。
为甚么婚前所有横亘在生活上的不如意,所有发生于二人之间的龃龉,都是爱情上可喜的考验,都能过五关斩六将。可是,婚后呢,全变了质了。
彼此都觉得大势已定,不容商榷,于是放肆脾气,不劳容忍。
还有一个思想,只因在自己的生命中纳入另外一条生命之后,能加强力量,争取更多欢乐与幸福。这个期望对所有新婚夫妇都是高涨的,一旦事实并非如此,或甚至背道而驰,失望所带来的激动与忧愤一旦表面化,就造成了夫妻之间的疏离。
非常简单的一条道理,如果成双成对在生活与感觉上没有进步,何必多一个人成为负累,徒添掣肘。
一旦有了这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