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小米说,“不是有我的电话了吗?”
他说,“还有这位小姐呢?”
淡梅笑了笑,觉得没必要什么都拒绝,仅仅出于礼貌也不应该拒绝,就写下了自己家里的电话。
然后,他又问,“你们是情侣吗?”
项小米和淡梅相视而笑,一起说,“不是。”
“怎么可能呢?我开店这么久,也算阅人无数,一看就知道你们一定是情侣。”他肯定地说。
“真的不是。”项小米和淡梅也肯定地说。
淡梅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没走,干脆坐下来跟他们聊了起来。好像先是项小米问他为什么想起来开酒吧了吧?于是,一个比女人裹脚布还长的故事就开始了。再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说起了他的爱情。一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居然说自己没谈过恋爱!是的,他没谈过恋爱,也没拉过任何一个女人的手,更别说亲吻了,从他那一脸稚嫩的表情就能看出来,这怎么可能呢?但是,在某一刻,淡梅还是愿意相信他的,因为他说的那么特别,那么真诚,所以就津津有味听了。
他说,“我就是想找一个我爱的、也爱我的女人,如果等不到,就一直等,我相信总有一天会等到的。我相信有真的爱情,真的相信。”
看到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淡梅真的很感动,在某一刻她甚至认为自己要等的就是这个男人。但是,项小米却不这么想,于是争论就开始了。一旦开始就没完没了了,不知不觉就到了天亮。
淡梅看到天光一点点放亮了,一点点地放亮,从幽蓝到灰蓝,又到鱼肚白,朝阳还没有彻底升起来,但是却把金光播撒到了湖面上。湖面没有水,只有冰,边缘还有薄薄一层白色雪绒。好多年没看见过黎明了,也好多年没有这么听着别人的故事感动了,“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淡梅不由得想。笑容跟着阳光浮出了水面。
“他跟谁都会说这个故事的,你千万别相信!”项小米郑重地对淡梅讲。嘴里答应着,淡梅还是相信那个故事是真实的。或许,这个世界真的还有那么一些人在固守着他们的理想,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为什么人们只允许背叛而不允许纯洁存在呢?淡梅不喜欢项小米这么说话,好像她是个六岁小童,还不能明辨是非似的。
其实那一晚,她和项小米还真的没说什么,也没机会说什么,也就是在那个酒吧老板找到他们之前说了那么一小会儿话。说到项小米和吴小小分手了,淡梅没有多问,项小米也没多说。还说起他这一年来在南非的经历,整天穿着防弹衣绕大半个城市,回只有几分钟路程的家,进了铁丝网护栏的小区就很少出来,只好泡在健身房,练就了一身疙瘩肉。淡梅问他为什么会去南非,他说是妈妈让他去帮舅舅处理那里的钻矿,舅舅老了,那里的时局又不稳定,老有中国人被绑票,所以他想告老还乡。淡梅问他,为什么是中国人被绑票?他笑了,说,中国人勤劳,大多有钱啊!
淡梅也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说她为什么学了音乐。那理由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可笑,仅仅是为了一个幻想中的场景,为了一把从天国来的光束?项小米却没有笑,好像理由已经足够充分了,足够了。
早晨分手的时候,项小米要去吃烧鹅,淡梅只想回家睡觉,就匆匆告了别。刚回到家,项小米的电话就追来了,说了那样的话。淡梅恹恹地说,“知道了,我都快睡着了,不说了,有事儿改天再说吧。”说着就挂断了电话,心里老大不满。
淡梅果然就睡了整整一个白天,直到闹钟把她叫醒。去茶馆的时间到了。
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就是说故事具有一定的随机性,这个世界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但总的来说,在每一个故事发生之前,当事人都得到了预兆的提醒,只是当事人自己没注意罢了。当你心里有了某个念头,这个念头其实只是一点好感,或者一句评价,故事就已经开始了。
淡梅心不在焉地弹着钢琴,不知怎么的,就弹起了那支古老的名曲《致爱丽斯》,清爽的音符把淡梅从恍惚中拉了回来,于是她又想到了昨晚那两个男人。一个稚嫩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令人不忍采摘,另一个老到得可怕,眼光独特,言辞辛辣,但他们的年龄却完全不对码,一个三十一,一个二十六。刚开始,淡梅还觉得自己和项小米是一条船上的,比如说,当时他们都对那个男人不请自来有点儿排斥,好像他们是一起来的,理所当然他们应该是一条战线上的战友。但后来,淡梅反戈,一起批判起项小米,淡梅就觉得项小米和他们俩根本就不是一条道儿上的人,淡梅又把自己归队于那个男人了。
淡梅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多话,但她真的说了很多话。那时候,她觉得自己讨厌极了项小米,说什么爱情就是找个人同行一段路而已,到下一个路口就该分手了,会有另外一个人再同行一段路。如果可能,淡梅还是希望能够看到天长地久的爱情,当然自己是不可能了,但是,如果可能,淡梅也愿意身体力行的。
“一生只要一个承诺”,淡梅想的就是这个,并被自己这句话感动了。
晚上回到家,淡梅迫不及待地冲进了书房,郑重地写下了这句话,她想,或许她会为这句话写首歌也说不定呢。这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拿起电话,居然是那个酒吧老板打来的,说是想见淡梅。
淡梅说,“很晚了,明天白天吧!”
他说,“就现在!你不是还没睡吗?明天白天恐怕我又在睡觉,日子早就过颠倒了,好像好多天都没见过太阳了,除了今天早上。”
淡梅说,“我住得很远,还是明天吧。”
他说,“今天吧!我现在就想见你!”
禁不住央求,淡梅只好答应了他。
四十分钟后,淡梅在小区门口见到了他。外面真冷啊!淡梅裹着一件大衣,睡眼蒙眬地上了他的车。车上暖气开得很足,淡梅越发觉得困倦。车子停在小区门外一条林阴道上,当然只有夏天才能看到树阴,冬天只有树杈。不过,树杈也很好看,没有化掉的雪结成了树挂,昏黄的路灯光下荧荧地闪着金光,就好像是无数小萤火虫在天堂戏耍。他在说什么?他说他喜欢她?还问她是否愿意和他共度一生,直到他们都死了?
淡梅笑了,事情来得太突兀,她的脑袋有点反应不过来,就抽筋了。她晃着脑袋说,让我想想吧!
是该好好想想了,或许她淡梅也应该有一个家呢?像别人那样,虽然辛苦,但总有人疼着?这个男人是吗?真的是吗?上天真的就这么轻易给她一个家?是不是妈妈的在天之灵在护佑她,给了她这一切的呢?
恍惚中,他吻了她,淡梅奋力挣脱着。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就在妈妈的眼皮子底下?妈妈一定在天上大笑了,她总是喜欢看淡梅反抗的样子,以前就是这样,现在还是如此!淡梅一把把他推开了,大声说,“我警告你!不要这样!”可能是声音太大了,吓得他打了一个哆嗦。
镇定之后,淡梅又很抱歉地说,“我会考虑,真的。”
他把座位往直调了一下,说,“三天时间,够吗?”
“不,我要一个月。”淡梅小心地说。
“好吧!我等着,到时候一定给我一个答案。”他说。
回到家,淡梅怎么想也想不起那个男人最后说话的表情了,再想,发现自己居然想不起来这个人究竟长什么模样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啊,怎么回事呢?他叫什么来着?自始至终,淡梅都没有记住这个男人的名字,好像是个很绕嘴的名字,也好像不是,谁知道呢?淡梅的嘴唇有点发烫,很烫,淡梅难过地从冰箱里拿了冰块出来,用纱布裹着,压在了唇上。
这是淡梅的禁地,除了那个死鬼丈夫,即使田泽也没有碰过它,当然也是淡梅不允许他碰。淡梅觉得,亲吻是灵魂的事,而做爱是身体的事,身体原本就是污淖的,而灵魂是不可以亵渎的。
就是这样,她的吻只能给她爱的男人,一生只给一个人,也就是说,真爱一生只有一次。她爱的人死了,也带走了她的吻。
淡梅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阵地,全然不管岁月如何变迁。
淡梅经常会有一种错觉,她会同时看到三个自己。一个在山脚下的城市里,和一大群人吵吵闹闹地挤在一起;一个在半山腰,一个人疯疯癫癫地转山玩;还有一个坐在山顶上,嘲笑地看着下面的两个人。这种错觉不是现在才有的,早在十年前就有了。自从大三暑假跟着同学去了他们老家,上了他们所谓的“望京楼”,无意中一只脚踏破了浑实无缝的石板楼梯,看见了楼梯下面深不见底的大洞,她就总是有这样的错觉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总觉得自己背后紧贴着一个蓝色的影子,无论她走在哪里,那个影子都会紧紧跟随,寸步不离,即使她站在阳光中,那影子还是寸步不离。淡梅肯定这是她的灵魂,她的灵魂出窍了,一定是这样!这很让她恐慌,整天地心神不宁,飘来飘去的像个游魂。
半个月后,那个同学又拉她去参加一个什么气功大师的灌顶会,莫名其妙地又跟着去了。那个大师把手掌心按在她的头顶上,她突然就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然后,那个影子就不见了,但是,从此有了这个错觉。
后来,淡梅查阅了有关那个望京楼的历史,不过就是明朝万历年间,潞王就藩卫辉的时候,他嫌他娘皇太后对他宠爱少了,想讨得皇太后欢心,就在卫辉王府城内建了这么一座望京楼,取意北望皇宫相思母后的意思。潞王原本荒淫无道,横行不法,鱼肉乡里,此一番更是害苦了卫辉城的百姓,望京楼也非要盖到看见北京城不可,怎么可能呢?千里之遥,非同小可!即使在今天也是万万不能的!难得他身边有一位赵娘娘宅心仁厚,跟随潞王看望京楼修得怎么样的时候,自告奋勇上去瞭望,下来哄骗潞王说看到京城了,潞王这才罢手。
淡梅去的时候,那楼只剩下半截了,只能看到整座古城而已,还要晴朗的天气才可以,而且,这个古城很小,一马平川,连一座高楼都没有,京城却在几千里外。倒是那宽阔的楼顶始终让淡梅无法忘怀,长满了败草,一派荒凉的气氛,当然还有那个奇怪的洞。
据说,土楼里有蟒蛇出现过。就像家蛇吧,家蛇护家,主人家迁了千里它也会跟着去的,而蟒蛇是护楼的使者,望京楼就是他的家,可能他已经在那里生活几百年了,早就有了灵性。那么,他让淡梅见识他的家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淡梅呢?到现在淡梅也不明白,按理说那个洞应该只有几米深,可为什么她就觉得是万丈深渊呢?还吐着寒气,像要把她吸进去似的?那个气功大师又是怎么回事?他究竟是谁?他果真如人们所说开了天眼了吗?天眼是什么?真的能看到过去和未来吗?
有时候,淡梅不得不想,或许真的还有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其实离我们并不是很远,或许就在身旁的某个位置,一道看不见的空气幕墙关闭了它和这个世界的通道。在淡梅看来,现实和幻觉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甚至是混淆不清的,她分辨不出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幻觉,所以她也从来不敢轻易冒犯自己的感觉。
那个女人有着纤细的神经,就像她的手指那样。在静谧的午后,她十指交迭,轻轻慢慢弹奏着一曲流水淙淙的音乐。轻佻的阳光跳跃在笨重的黑色钢琴盖上,她的手指越发显得苍白。有意无意的,音符碰撞,却激不起空气中的任何一粒微尘。窗口镶着一朵似有似无的云,看起来很近,其实很远。
我认为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像人的音乐了,美丽、缥缈、轻浮、不经意间生命逝去。这是一个人在放松了神经之后才会泄露的秘密。
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了。一幢大房子,结结实实存在着,一架笨重的钢琴,无论何时都在那里,而这里的人,却是飘着的。虽然她总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这里弄得人声鼎沸、乒乒乓乓,如果电视不够再开大音响,如果拖鞋不行再换双皮鞋,但她还是飘着。这让我想起鸟巢。废弃了一百年的老巢也会有鸟儿时不时飞回来看看,也只是看看,歇歇脚又飞走了,而这里,连她的巢都不是,她的身体被困在了这里,连灵魂也被困在了这里。有朝一日,如果她离去了,我相信她连头也不会回一下。
如果剥落生活和岁月的风尘,我们都会重新寻回那些发自内心的渴望,去相信我们感受得到却看不到的东西。我相信是这样。
“如果他打电话找你,你不要理他,他只会假装纯情,实际上不是那样。我跟几个朋友又去了那里喝酒,他又要了电话,这不,一天十八个电话给人家打,两个女孩都打,搞得人不厌其烦!”项小米打电话来警告淡梅说。
淡梅没有告诉项小米,其实她已经见过那个人了。淡梅不愿相信项小米的话,或许是他编造呢?但是,经过了那一晚的事,淡梅心里对那个男人仅存的一点好感也没有了,连她也不再相信那人的鬼话了。当然,那人后来也没有再联系过她。
周末的时候,项小米又坐在了茶馆,这次是他一个人来的,淡梅知道他在等她。十一点结束后,他们去了后海另外一家酒吧,项小米很体贴地为她要了一杯可乐姜茶。天太冷了,淡梅有点儿感冒的迹象。酒吧的空调制冷效果很差,淡梅平时就怕冷,今天又穿得单薄,一会儿就手脚冰凉了。项小米看她哆哆嗦嗦的样子,就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焐着,说“喝了茶就走吧”,淡梅点点头,没有说话。
项小米的手真的很暖和,淡梅实在不愿意把手抽出来,就任由他握着。可能是年轻人火气大吧,人家还说“小孩屁股三把火”呢!淡梅想,自己真的老了,连身体温度都维持不了了。可他和她究竟算怎么回事呢?
淡梅喜欢听他说话,听他说些天马行空的话,和现实中的他们没有关系,却和现实中的世界有关系。她发现,他的中国底子比一般的中国人还要好,算得上博古通今了,跟他说话自己也长了不少见识。甚至从他们的谈话里面,淡梅还找到了她想要的灵感。这是淡梅最看重的,也是淡梅最需要的。她想,她终于找到一个朋友了。
一个周末,又一个周末过去,项小米已经习惯了抓着淡梅的手说话。有时候他们就这么走着,在后海的湖边,在夜风里,淡梅的高跟鞋把夜都敲清醒了,但她却越来越糊涂。酒吧的老板们都以为他们是情侣,路上的行人也用奇怪的眼光看他们,想不通如果不是情侣他们为什么会在寒风里散步?
项小米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围在了淡梅脖子上,拉着她的手,淡梅居然没有感觉到一点儿不正常。如果可能,淡梅愿意一直就这么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直到地老天荒。就像真正的两个朋友,轻松地在散步,心里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没有任何负担,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如果不是有一天项小米情不自禁把淡梅搂到了怀里要亲吻她,她会认为他们真的能够就这么走到地老天荒的。淡梅拒绝了项小米的亲吻,但并没有拒绝他的拥抱。在淡梅看来,拥抱只是天气的缘故,他们都太冷了。
再一次见项小米的时候,淡梅就有了顾忌,很怕项小米突然又故伎重施,所以在项小米又拥抱她的时候她就说,“拜托请不要吻我,我有心理障碍。”淡梅太在乎这个朋友了,她真的不愿意失去这个朋友,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