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给藏獒足够的食物,人根本就不必去管那群牛羊,藏獒会自己放牧的,只要十天半月去给他们放上半只羊就可以了。也不必担心有其他侵略者来抢食他的食物,在草原上没有哪个生灵真的敢冒犯藏獒,即使雪狼也会退让三分的,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跟藏獒对抗,况且藏獒很护食,谁没事儿去招惹他呢?藏獒是一种很神性的动物,恐怕还不止神性,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就是牧民的保护神。在这里,即使牧民之间冲撞,也不会冲撞藏獒,从某种程度上说,藏獒得到了草原上所有动物中最高的敬仰。
正因为如此,尼玛忙碌的其实都是一些家务,但即使是家务,也足够尼玛忙的。日子就是这么细碎,这么具体。达杰帮不上太多忙的,所以也常常回家帮一帮父母。
一九九四年的冬天将会被草原长久地铭记。没完没了的白毛风,没完没了的雪,还有地震、冰雹,大地冻结,草死畜伤,房倒屋塌,阿玛尼木占木松一派肃杀。
灾难是突然来的,温暖的秋风正传递着情歌般的浪漫,一曲未了就已经曲断人散。大雪来势凶猛,一连几天不停不歇,终于暴雪成灾。雪后天气突然转晴,气温骤降,空前低温,积雪表层结冰,风吹不动,日晒不化。
表面上看,大地一片雪白,刺眼的白,似乎要延伸到永远的白,把天地清理得那么清和明亮,纯净简洁,阿玛尼木占木松是那么宁静祥和,实际上却是暗藏杀机。阿玛尼木占木松动怒了,但人们只意识到伤亡,并没有领会其深意。他那千疮百孔的身躯被白雪掩盖了,他那牵动着万千生灵的命运也同样被掩盖了。
一个接一个的羊率先倒下了,接着就是牛。
冬天才刚刚开始,人与自然的战争也刚刚开始,更多的灾难还在酝酿。
由于积雪太深,山路被封,尼玛被困在家里,出不了门。也正因为她刚巧在家,才免去了生死一劫,地震来得莫名其妙,雪灾来得猝不及防,很多牧民都还在夏秋牧场,衣衫单薄,冻死冻伤的大有人在,很多人还得了雪盲症。为牲畜储备的草料都还在冬季牧场,牲畜饥寒交迫,死伤过半。
地震过后,风雪之前,达杰刚好回了自己家,不知道现在是否安然无恙?尼玛就像一头困兽,被围困在一个天然的大笼子里,坐卧不宁。
终于等到积雪略浅,已经是十几天后了,来不及多想,尼玛直奔达杰家跋涉而去。刚爬过一道山梁,就看见了达杰也正在艰难向她这边移动。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
这些天太紧张,尼玛忘记了自己还能歌唱,这时候才想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而达杰被困在了牧场,牧场离家很远,还要翻三个山头才能到达,他知道,哪怕他喊破了嗓子,尼玛也是听不到的了,现在终于看到尼玛安然无恙,他想喊,却已发不出声音,眼泪堵住了他的嗓子。
当两个人终于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已经分别了千年,重又相聚,不由得黯然神伤。
两个人在齐腰深的雪地里艰难跋涉着,好不容易才到牧场,远远地看到扎巴领着那群牛羊躲在山坳子里,欣喜若狂。再走近看,眼泪却禁不住往下流淌了。一半羊已经倒掉,恐怕再也站不起来了,有的身边还有黑色的血迹。另一半正在摇摆,就像在发疟疾。还倒掉了几头牛,剩下的牛挤在一起取暖,眼泪汪汪的。而扎巴,扎巴站在那里,肚子下面还在滴血,顺着血迹看过去,是杂沓的蹄印,然后是三匹死狼和几只死羊,有的羊已经四分五裂,惨不忍睹。
抱着达杰哭了一场,恋恋不舍告别了扎巴,原路返回家已经是晚上了。一晚上,尼玛都泪水涟涟,不知道父母回来该怎么向他们交代,达杰安慰了她一个晚上,毕竟不只是一家遭殃,无论怎么说,是天灾不是人祸,躲也躲不过的,达杰家损失更加惨重,父亲都受了重创,何况牛羊?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又去了另一个牧场,这一次尼玛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个牧场平阔,连一个避风的地方都找不到,扎巴的母亲死了,看样子死之前不但跟雪狼搏斗过,还跟白毛风搏斗过,咽喉处撕裂,但并不致命,致命的是没有及时止血,还无处躲藏。这个牧场只有牡羊,所有的牡羊聚在一起,但大多都已经僵硬。不远处的雪地里半埋着四匹死狼,瘦骨嶙峋的,都让人不忍心看。看样子他们也是不得不拼死一搏来抢夺牛羊了。
五百只羊,百十条牦牛,现在顶多只剩下一百多只羊,四十头牦牛!可是这雪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融化呢?如果再有几天,这些牛羊不被饿死,也会被冻死啊!几天后?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屋漏偏遇连阴雨,阿妈还没出院,阿佳就坐不住了。今年的雪来得急,来得猛,来得蹊跷,又是冰雹,又是地震的,很难讲还会怎么样!尼玛一个人在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阿妈也急,非要阿佳办理出院手续,反正手术也做了,回家再养也不迟。阿佳只好急急忙忙办理了出院手续,和阿妈搭乘第一班汽车回了玛多县。
刚刚通车,而且一天只有一班,是为必须赶路的人准备的。路面仍有积雪,很滑,汽车很小心才能保持平稳、直线。
一路,阿佳都没说什么话,愁眉紧锁,阿妈也没敢多说一句话,两人各自看着窗外,想着心事。不知道为什么,阿佳突然说,“让尼玛跟达杰还是早点儿成亲吧!”阿妈迷惑地看着阿佳,想不明白阿佳这时候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难道说雪灾不是更迫在眉睫、需要考虑的事情吗?阿佳没有解释,低头又陷入了沉思。
阿佳想到了十年前那场大雪灾,想到了更早一些时候。草原就是这样子的,十年一大灾,四年一中灾,两年一小灾,没完没了的雪灾让草原延续到了现在。如果没有这些雪灾,草原恐怕早就不存在了!草原需要这样一个起伏,这样一种休憩,而草原上的生灵也需要这样一种起伏,这样一种休眠,大自然按照这样一种节律调养生息,孕育生命,平整伤痕,持续脉动。可是每逢大灾,总是有什么大事发生,阿玛尼木占木松就是以这种方式提醒人们注意,也以这种方式保护了自己。但是,阿玛尼木占木松真的能度过这一劫吗?从那些斗志昂扬的开矿人身上,他看不到事情会有什么转机。或许吧,或许会有什么转机!他又想到了达杰凝望天空的眼神。达杰是真正的阿玛尼木占木松的后代,这一点毋庸置疑,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出来,他的眼睛里是苍鹰,那是草原人的灵魂!很多孩子都丢失了的灵魂,他的达杰没有丢!是的!他的达杰!他的好女儿为他找到了一个真正的草原后裔做女婿,这比送他一百头牦牛都更让他开心!不仅是开心,还有骄傲!
谁能想到会发生车祸呢?正当阿佳低头沉思的时候,一辆运送救灾物资的卡车车轮打了滑,硬生生朝大巴撞了过去,卡车滑出了路面,大巴翻下了山坡。
等阿妈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阿佳怀里,阿佳两只胳膊紧紧抱着阿妈的头,身体蜷曲,血从胳膊往下淌着,一直淌到阿妈的怀里。
天葬台。
鹫群在盘旋。
鹫王展开翅膀,足足有十多米长。
达杰仰望着苍穹,第一次感觉到了人类的渺小。
往事还历历在目,老人和他的默契通过酒在胃里传递,老人深邃而慈爱的目光正穿越着茫茫宇宙……
阿佳去世了,阿妈胫骨、腓骨骨折,在医院做了简单的固定包扎后就急急忙忙赶回了家。冬天才刚刚开始。
达杰帮着尼玛把活着的牛羊统统赶回了冬季牧场,也就是这座土屋所在的牧场。没有多少牛羊了,加起来也不过一百多只。那些已经冻死的、拉不回家的,就留给草原上还活着的生灵吧,这个世界谁活着都不容易!
帮尼玛打理完,达杰刚回到家,风雪就又来了。看样子,今年阿玛尼木占木松真的是打算大大休整一回了!所有的植物都快速舍弃了茎叶,将养分存储在了根茎,以待来年再发,所有的动物都蜷缩在了温暖的雪壳子下面或者背风的悬崖下,蛰伏潜藏,屏息静听,等候天命信号,随时准备整装待发。大自然或许是残酷的,尤其是对人和他们的牲畜而言。在人类不断加强的自我保护的意识之下,人类越来越脆弱了,对外界环境的要求也越来越苛刻,在人类的保护之下,他们的牲畜也渐渐脆弱起来,对外界环境的要求也越来越苛刻,他们都忘记了生命也是需要等待的。一旦环境恶劣,他们就很难渡过难关。就像一株草,一年四季如果他都绿着,来年他还会青翠欲滴吗?百年后他还会青翠欲滴吗?
这么想着,他还是会难过,那些陪伴了自己一年又一年的牛羊就像自己的亲兄弟,就这么说没就没了,他怎么可能不难过呢?家里原本牛羊就不多,现在只剩下了几十只,看着让人心酸啊!还有父亲,被冻伤了,又得了雪盲症,母亲常年哮喘,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劳力了。尼玛家又出了那样的事儿,达杰第一次感觉到了心力难支。
雪不停地下,太阳不断地爬上天空,雪壳子一层一层叠加,眼看就一人深了。达杰常常望着对面的山峦发呆,想象着山峦背后的尼玛也在望着他。
土屋里挤满了羊,几乎没有一点空隙。尼玛只有用这样一种方法保护自己的羊了,但土屋原本就不大,充其量也只能容十几只羊,尼玛把怀了孕的、体弱的拖了进来,其他的她想顾也顾不上了。最让人心疼的就是那几头好不容易怀了孕的牦牛,虽然她们号称“高原之舟”,毕竟她们不是野牦牛,体型小了很多,抗寒能力也小了很多,哆哆嗦嗦站在雪地里,眼神里净是期待和无奈,让人不心疼都不行啊!
阿妈在屋子的一角,黑暗中悄悄抹着眼泪,没完没了的眼泪,像河水一样流淌。阿妈被家里所有的木质家具围着,这是尼玛特意为阿妈留出来的一个空间,晚上,尼玛就睡在阿妈旁边,屋子基本上全让给羊了。
尼玛不容易啊!可她容易吗?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啊,她却一次都没跟他说起过“爱”字,而那个男人也从没对她说起过“爱”,但他却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爱,而她呢?他连一个机会都不给她,就那么说走就走了!哪怕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说句“我爱你”也是好的,就一句话!现在她只想对他说这句话,可他在哪儿呢?他就这么走了,走了,给她留下一群孩子,她该怎么办呢?达哇和南卡在乡里上学,虽然阿香就在乡里,但雪灾这么大,能照顾上他们吗?大雪封山,救灾物资也运不进来,他们还有吃的吗?……
无论尼玛怎样忙碌,无论尼玛怎样想尽办法保护自己的牛羊,牛羊的数目仍然在一天天地减少,春天还没有来。一个生命又一个生命消失了,尼玛欲哭无泪,渐渐麻木了。她还做不到在他们的生命结束之前就把他们宰杀,她也做不到在他们生命已然离开了身体之后把他们食用,她把他们放在了尽可能远的雪地上,希望苍鹰能够把他们的灵魂带到长生天那里,但苍鹰没有出现。苍鹰也累了,太多的灵魂等着他们,他们有点儿顾不过来了。
她想,有一天她也会这样吧,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就把她送到了死神手里,长生天是否会收留她呢?那时,达杰又在哪儿呢?会在自己身边吗?或许就是这一次吧,只要假以时日,阿玛尼木占木松就再也看不到人的存在了,那时候他们会在长生天那里相遇吗?不!不!不!尼玛不要再跟达杰相遇了!尼玛只要达杰能够度过这一劫!阿玛尼木占木松怎么能够没有达杰呢?没有达杰就等于没有了色彩,没有了色彩就等于没有了春天,没有春天,阿玛尼木占木松还是阿玛尼木占木松吗?……
不久,达杰临走前收拾出来的羊肉都用完了,她和阿妈、还有扎巴都没有吃的了。为了阿妈她也不得不狠下心肠宰杀那只快要断气的羊了,那是屋外最后一只还站立着的羊。那羊在流泪啊,她也流泪了,那天,天空很蓝,雪地很白,没有一片云经过,她和她躲在土屋后哭啊哭啊,即使没有这把闪着冷光的长刀,她们谁也不知道等待着自己命运的是什么。
牦牛没剩几头了,连阿佳心爱的棕毛马也倒下了。死亡近在咫尺。
疾风凛冽。达杰含着眼泪把家里最后一只牛宰杀完毕,割去头蹄,剔骨切条,挂在门口的木杆上冷冻阴干。木杆上已经挂满了肉条,房顶已经堆满了羊皮和牛皮,屋侧雪地已经被鲜血融化后又结成了黑色的硬壳。有两只羊提前生产了,羊水流了屋里一地。小羊刚生下来就死了,羊妈妈也死了,现在家里只剩下这十几只怀孕的母羊了,看样子也快要生产了。春天说是来了,可是春天并没有来。
一片死寂。所有的声音都被积雪吸了进去,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笨重的、凝滞的、缓慢的呼吸。夜晚偶尔还能听到狼的嚎叫,凄厉的、如哭似泣,月圆之夜听起来越发让人不寒而栗。
阿妈大口大口喘着气,阿佳一声一声叹息,可怜的母羊蜷缩在一起哭泣,在某一瞬间,达杰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无能为力,绝望一点一点冰冷了他的身体。
干草用尽了,积雪还没有融化。母羊都生产了,活过来的不足半数。又有几个羊妈妈死了,尼玛是看着她们咽气的,然后她把她们扛到了屋后,做成了冻肉条,挂在旗杆上。每次抬头看见那些肉条像旗帜一样在风中摇摆,她就觉得心惊肉跳。
最近,尼玛老做噩梦,梦里的雪是红色的,整个阿玛尼木占木松都是红色的,太阳一照就融化了,然后血流成河,把扎陵湖跟鄂陵湖都淹没了,汹涌着、澎湃着、翻滚着,她在血水里挣扎着、呼喊着、顺流而下……
阿妈终于把眼睛哭得看不见东西了,看样子骨头也很难再痊愈了。突然有一天,阿妈把尼玛叫到了床前,对她说,“我想起来了,你阿佳临走前交代了,让你跟达杰早点儿成亲!今年你们就把事儿办了吧!”
阿佳!达杰!这一刻,尼玛怎么感觉他们怎么就那么远呢?远得就像隔了几重天、几重地!可她是多么需要他们啊!但他们究竟在哪儿呢?而自己怎么就那么不真实?她怎么感觉不到生命还在她身体里流淌呢?
女人的长大有时候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当女人感觉到如山的责任真的担在肩上的时候,爱情不再重要,甚至自己的生命也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这责任。毕竟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她要负担的不仅仅是她自己,她身边的所有一切都是与她息息相关的,比如她的母亲,比如她的爱人,比如她的伙伴……
达杰见到尼玛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了,远远地看见尼玛挣扎在雪地里一步步向自己靠近,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拥抱。拥抱到心碎。拥抱到来生。恍惚间,达杰看到天空中有一只鹰飞了过去,带来了一片乌云,然后又一片乌云从太阳背后漫溢出来,又一片……
春天来了,春天真的来了!伴随着第一场春雨,积雪开始融化,细弱的草茎探出头来,枯黄的,却是挺拔的。一群野驴从山峦那边远去了,留下如雷的蹄声,在天空隆隆响着。
但他们已经一贫如洗,甚至连像样的羊群都没有,他们再也用不着放牧了。
达杰心爱的枣红马还在,但已经骨瘦如柴。她的儿子已经死了,那匹可爱的小马,还是没有等到春天到来就死了。达杰曾经很照顾他的,他和他的妈妈每天轮换着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