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天边歌唱 作者: 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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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在天边歌唱 作者: 蓉儿-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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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听到哥哥姐姐们叽里呱啦地一阵呜咽。相对于他们,我是幸福的、安静的,或许这和我更多地受到了尼玛的宠爱有关,也或许是我太瘦弱了,以至于他们不敢随便冒犯。
  尼玛的妹妹叫达哇,弟弟叫南卡。达哇八岁,弟弟六岁,天生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但阿妈好像很喜欢他们,从来不训斥他们,哪怕看到了他们如此把玩我的哥哥姐姐。好在哥哥姐姐们被摔了几次之后,突然有一天学会了跳跃,从此才免去了后来的一次又一次劫难。我好像一直没有哥哥姐姐那么健壮,也没有他们那么灵活,理所当然地,我得到了尼玛一家最多的照顾和宠爱。 

  母亲总是在我们非常饥饿的时候才会出现,但母亲离开我们的时间越来越长。终于有一天,一整天我们都没有看到她。黄昏的时候,我们终于等到了她,风尘仆仆的,好像很疲累。那时候,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三米以外的任何地方,我们根本不懂得外面的世界,但我想,外面的世界一定很不安全。那突如其来的漫天风雪,还有全都一个形状的山峦,却没有路。即使没有这些,烈日也会让人睁不开眼睛。可是母亲为什么总爱去那些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呢?
  那时候,我们太小,有很多事都搞不明白。但似乎我们也没想去搞明白,我们只关心我们的胃。母亲却不再让我们吃奶。她把嘴里的肉末反刍给我们,我们不吃,我们要吃奶,结果被母亲毫不留情地踢出了门外。
  所谓的门,就是一块毡布,挂在两根木柱的顶端。四根木柱支撑着我们的房子,房子一侧就是土房的土墙,另外三面都是活动的毡布,屋顶也是毡布。这就是我们的家。毡布内是温暖的,没有雪,但有母亲的奶香,毡布外却是风雪的世界。
  那一天,我们刚刚满月。
  当我们为了温暖,放弃了妈妈的奶汁,第二天,我们却失去了所有的门。
  毡布不见了,我们的房子只剩下了一个顶,到了晚上也只有一个顶!
  毡布是尼玛的阿佳取走的,我听见尼玛和阿佳争执了半天,但阿佳根本没有说话,阿佳只是取走了所有的门。
  阿佳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有时候一天都不说一句话。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很深的烙痕,小溪一样的皱纹横亘在他青铜色的额头上,但肌肤充满了韧性,还有蓬乱卷曲的长发,像那枯而不衰的草叶,即使被雪深埋仍旧韧性十足。阿妈好像很喜欢阿佳,无论什么时候见到阿佳都是笑吟吟的,那么多的温柔,就像一盏浓酽的奶茶。就像妈妈看我们的目光吧,让我们体会到了无尽的温暖。然而自从那天阿佳取走了我们的毡门,我们的妈妈突然变得不再温柔,反倒像极了阿佳,冷漠、严厉、霸道。好像毡门带走了妈妈的温柔,这之间一定有着什么必然的关联!
  妈妈不再允许我们没日没夜地睡觉了,总是在我们刚刚睡着就把我们弄醒,好像睡觉本身就是错误的。如果谁耍赖,等待他的就是被抛出门外,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无论是晴天还是下雪。我们只有在妈妈不在的时候抓紧睡觉,听到妈妈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抓紧醒来。我们的听觉是越来越好了,哪怕是风紧雪急,我们也能很快分辨出妈妈的脚步。
  尼玛开始给我们煮肉粥吃,把羊肉、羊脆骨细细切碎了,混着酥油、奶酪煮,有时候还要加进去一些青稞,在劈劈啪啪的牛粪灶上熬上半个小时,一盆香喷喷的肉粥就可以吃了。我们没得选择。
  妈妈有了更多的时间出去,有尼玛在,她也的确不必担心我们。那时候,有阳光的日子,积雪正在融化,但时不时总会有雪片从阳光中飞坠下来,就像带着翅膀的蝴蝶。我们经常看到阿佳带着妈妈出去,一走就是两三天。但黄昏的时候,他们肯定会准时出现在对面的山梁上,好像在遥望我们。阿佳总是带着他那顶两边弯翘的毡帽,骑着那匹棕色的高头大马。妈妈总是在一旁蹲着,跟马保持着三尺的距离。妈妈黑色的鬃毛像钢针一样簇拥在胸前,威风凛凛,像王后一样雍容典雅、高贵、不可侵犯,目光炯炯有神,含蓄而又深邃,似能穿透三山五岳。就这样,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有时候,一站就是很久,直到天黑。就像一纸剪影,给我一次又一次的视觉震撼。
  那时候,我总是在想,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像妈妈那样,拥有王者一样的气质、王者一样的风范,即使衰老也不能让我丧失威严?哥哥姐姐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和我一样,每次看到那张剪影都是一脸的痴迷,一脸的艳羡。而我们似乎太小了,太小了,鬃毛是那么柔软。
  其实有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当时不明白,现在也不怎么明白,我想这跟我的智力有关,但我相信有很多东西是骨子里带的,从他降临在这个世界,他已经具备了一切,只不过因为长久不用,被隐匿了或是遗忘了。或许某天,在某个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又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来了,但已经来不及了……
  之所以又巨细地回想起那些日子,我想和我的感激有关。真的感激那些岁月,无论是痛苦还是艰辛,无论是快乐还是自由,它不仅给了我对过去的怀想,还给了我生活下去的信念。那些生命最初的记忆,或许仅仅是一个场景、一个片段,替代了所有的生命过程,定格在生命深处,就像是对我生命所有信念的总结,也是我生命的总结。我相信,生命总是被一个定格在记忆里的场景决定了去处的。——我的去处就是那一片冰蓝,那片贫瘠的草原和没完没了的暴风雪,而当初山梁上母亲的剪影就是我自己日后的形象。
  谁能想到呢?我所仰慕的就是我自己?
  我们唯一的游戏就是追骨头。一根很粗壮的腿骨,显然不是羊骨,也不是牛骨,骨质细密,骨节粗大,骨头坚硬。妈妈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这根骨头的,放在空地上,离开、回身、奔跑,猛地扑过去,咬在嘴里,然后做撕扯状,很好玩的样子,我们也跟着学。可是骨头太粗,我们勉强才能把它叼住。妈妈不在的时候,我们就这么玩。一根骨头,免不了争抢。达哇和南卡也来抢,抢来就扔,扔出去很远,我们就追,当然太远我们就不追了,雪地看起来很平坦,实际上不是这样,很可能一下子就把我们给埋没了,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有了一次经验,就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我们在这方面的记忆力出奇的好,我想还是因为惧怕的缘故。有时候他们不扔,就用手拿着,逗我们跳,或者转圈,一直转到我们头晕眼花,栽到地上为止,然后他们就笑,笑得浑身乱颤。
  或许,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之中最为快乐的日子了,单纯的快乐。
  吃肉粥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好日子总是很快就能过完。一场风雪过后,阿佳拎着三块新鲜的羊肉走出屋子,尼玛空着手跟了出来,手里没了装肉粥的大搪瓷盆,甩手站在一旁。阿佳把羊肉放在我的鼻子上让我闻。于是,我闻到了血腥。那血腥是从鲜艳的肉色中渗出来的,刚刚宰杀的羊肉还冒着热气,一出屋门就冻结了,就像是白雪在阳光的暴晒下结了壳,没了柔软,铺了一地,但仍旧是雪,仍旧从雪粒的空隙处渗出清冷。
  春天来了,可是这里根本没有春天,草原的春天或许就代表着灾难。冷,奇冷,所有的牛羊都聚集在了一起,铺满了整个山坡,土屋外的干草垛越来越矮,很快就只有薄薄一层了,但春天还是没有来。雪地下面的草还没能蹿出,每天羊吃的草还不够能量抵御严寒,大犄角的头羊带领群羊开始刨积雪下的枯草,但很多羊已经没力气刨食了,隔三差五,我就看到一只羊站得好好的,就突然倒掉了,再也站不起来了,死了。生命,在这里,是如此坚强,又是如此脆弱,好像一场风雪就可以带走一切,好像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我不能理解生命,当初不能,现在还是不能。当一条生命消失了,也就是说,他完成了本该属于他的生命,无论这历程是幸福还是艰辛,圆满或是遗憾重重,总归是完成了,他将为此付出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这只羊付出了他的身体,成就了他的灵魂。事情就是这样。
  并不高峻的山峦并不能遮蔽风寒,而我们终日与风寒为伴。这一小块羊肉带给我们的热量,不足以维持我们半天的体温,剩下的大部分时间我们只能靠运动取暖。我们不停地围着土屋跑动,直到融化了脚下的积雪,整整齐齐围着土屋画出了一个圆又一个圆。
  我们的境遇可以说是每况愈下,没完没了的春天没完没了的雪,没完没了的雪没完没了的风,没完没了的风没完没了的寒冷,长生天催促着我们皮毛坚硬,就像催促着我们长大一样。我们见风就长,不停地成长。
  母亲等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是一个风雪的夜,伴随着由远而近的狼嚎,母亲像箭一样飞了出去,然后就是马嘶、羊跳、牛鸣,这时候一道闪电撕裂了天穹,春天第一场暴雨降临了。
  这是我第一次遭遇狼群,谁能想到呢?这也是我今生最后一次遭遇狼群!漆黑的夜,绿色的眼睛,像鬼魅一样出现,又像鬼魅一样消失。丢了十几只羊,死了十几只羊,伤了十几只羊,人和马、还有牛都没有任何损伤,但母亲却浑身是血,看起来是那么惨烈,那么疲惫,那么悲壮,却紧张地巡回在整个牧场。但,第二天早晨,我却看见她神采奕奕地站在山梁上观望昨夜的战场。
  惊心动魄的夜在今天想来就像是一场梦,一场惊心动魄的梦,就像一幅黑白图片被定格在了记忆深处。漆黑的夜,白色的闪电,闪电过后是更加漆黑的夜,更加明亮的闪电撕开了整个世界……或许因为年代久远,我已经记不起细节,也或许是惊惧使我根本就没看清细节,但飞一样的狼和飞一样的母亲,却一同被镌刻在了阿玛尼木占木松雪白的石壁上,每当雷电交加就一再回放。
  阿玛尼木占木松是有记忆的,他不会遗漏他怀抱中的任何一个生灵任何一个细节,尤其是他宠爱的狼群最后一次战役最后一次飞跃。从那天开始,狼群就不见了,彻底不见了,即使那一夜他们聚合起了所有的狼,也不过寥寥数十匹,此后,狼群就从阿玛尼木占木松彻底绝了迹。偶尔,也会有几匹雪狼在茫茫的雪原相遇,凄厉的长嗥划破了天穹,阿玛尼木占木松在战栗,千年积雪又被抖落几许,渐渐地,阿玛尼木占木松抖落了他穿了千年的白色的衣,袒露出他单薄的身躯…… 

  残雪消融,当迎春花、紫云英、点地梅开满草原的时候,哥哥被一个穿绛红色僧袍的阿卡带走了,接着,姐姐又被尼玛的阿香带走了,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允许他们这样独断专行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就这样骨肉分离了,轻而易举!但我分明看见了她眼神里的抗拒,因为哀伤那抗拒变得迷离。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即使是在梦里。在我的记忆中,他们永远都是离家出走时的样子,圆滚滚、肉墩墩、笑眯眯,永远一副长不大的模样。有时候我也会把他们忘记,就像他们从来就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岁月总是让我们遗忘很多东西,包括我们本来想记一辈子的东西。但每当我孤独行走的时候,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又想起他们,就好像我们从来不曾分离。或许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命运吧,我们注定只能骨肉分离!
  即使我和母亲也没能朝夕相依,那年春天阿佳骑着马跟母亲带着羊群和几十头牝牛去了很远的春季牧场,我跟尼玛带着牡牛每天在鄂陵湖或扎陵湖一带游牧。听起来这些地方离家并不是很远,其实不是这样,通常我们要很多天才能回一次家,走的时候,牦牛驮着帐篷、干粮,还有锅灶,就像背着一个家。阿妈常在阿佳那里,我们回去也通常是到他们那里,然后尼玛就会喝到酸奶、酥油茶,吃到新鲜的炒面、糍粑,而我也会见到母亲,免不了亲热一番,就又分离了。
  牡牛不多,也就十几头,大多是黑色的,拖着长长的毛发像个盔甲战士,其实他们都很温顺,但是他们的亲戚野牦牛就没那么温顺了,不过很难见到。在鄂陵湖放牛的那些日子里,常常一连几个星期都见不到一个人,除了尼玛之外。盘桓在天上的鹰,游弋在湖面的野鸭,游荡在这里的黄羊都是轻车熟路,还有世居在这里的鼢鼠、旱獭,漫山遍野的野花,蓬勃生长的生灵们安心地站在蓝天之下,没有谁感觉不安全,因为阿玛尼木占木松就是他们的家。只有我不安地奔跑在暴烈的阳光下,新奇中带着惊讶。
  偶尔有一辆破旧的吉普车飞驰而过,车上的人直勾勾地盯着草原,忙不迭地东瞅西望,似乎想把阿玛尼木占木松一口吞下。我看见了他们的贪婪,可怕的贪婪,阿玛尼木占木松都战栗了,鹰也惊飞了!我冲他们冲了过去,直到他们收回了贪婪的目光,蜷缩在车里,嘎嘎笑着,像一群野鸭。
  阿玛尼木占木松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但没有人真正意识到,即使天上的鹰都没有意识到,所以没有任何生灵离开他们的家。天地这么大,被外来的人占据一点又算什么呢?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或许阿玛尼木占木松也是这么想的,一场屠杀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开始的。
  那些人是来这里开矿的,据说阿玛尼木占木松坚硬的石头里可以生长聚宝盆,于是,一场人与石、人与草原的艰苦卓绝的对抗就开始了。
  达杰是在尼玛的成人礼上第一次见到尼玛的,就跟她的名字一样,尼玛像太阳一样明亮而且充满了活力,被一群盛装的女人簇拥着,就像一朵太阳花金灿灿地开放了。但让达杰始终不能忘记的不是尼玛花儿一样的容颜,而是她冰蓝色的衣服,和她如水一样的歌声。只有冰蓝色的衣服才配有那样一种如水的歌声,水是冰蓝的,和天空一样,一丝云都没有,纯净得没有一粒杂质,辽远、绵长、空阔。不知道为什么,达杰想到了鹰在天空飞的感觉,滑翔、展翅、飘然降落。
  达杰喜欢鹰,喜欢在天空飞的感觉,但他没有翅膀,他只能眼看着苍鹰在天空中飞翔,暗自艳羡罢了。然而,尼玛的歌声却让他有了一种身在云端的恍惚,在某一刻他甚至认为自己已经飞起来了,就像那苍鹰一样在阿玛尼木占木松四处翱翔着,审视着自己的领地,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气概和气吞山河的气魄。
  达杰不喜欢唱歌就是因为他不知道歌声能把他送上天空,但今天他总算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为时还不算晚吧,毕竟他才十八岁,他还有很长的一生可以用来歌唱的。那天他就唱了,唱得很含糊,夹杂在别人的声音里,明显底气不足的意思。但他毕竟唱了,他用自己含混的歌声表达了对尼玛的爱慕,虽然尼玛不会明白,毕竟尼玛才刚刚十六岁。
  达杰的家就在尼玛家背后隔了两座山头的地方。每天早晨尼玛的歌声从山那边传过来的时候已经很模糊了,但隐隐约约还是能听得见的。阿玛尼木占木松没有回音,从来没有,所有的声音都被皑皑积雪吸了进去,即使春暖花开,阿玛尼木占木松就像顶了一个白帽子的老人,甚或后来那顶白帽子被彻底摘了去,也还是没有回音。阿玛尼木占木松太空阔了,即使相隔十米,人和人的声音也是靠喊声来传递的。但尼玛的歌声好像具有穿透力,越过了茫茫草原,越过了山谷和湖泊,向四面八方荡漾开去。就像草原上的风吧,从来都是畅通无阻,自由自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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