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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想,人类和其他所有的动物一样,都有生存的权利,只不过城市的人类更像这些岩羊,在合适的生存空间无限制地繁衍生长,以至于自毁了家园,再也没有多余的资源遗留给后代罢了。即使他们自己也感觉到了资源的紧张,日渐沙化的土壤一再提示着他们将要面临的危机,日渐羸弱的身体一再提醒着他们将要面临的危险,但缺乏天敌的挑战,他们也只能如此。任何没有节制的扩张到最后都会限制他们自己。
人类或许是上天最奇特的造物了,当初他们聪颖而且善良,上天也就特别恩宠他们,在他们身上特意安置了别的生灵无以抵达的智慧,使之成为上天的代言人。但,人类是一种很会想当然的动物,神谕的智慧在他们身上总是被放大、被滥用。就像贺兰山的岩羊吧,当初他们射猎岩羊,更围剿狼,直到后来他们发现狼不见了,岩羊也快绝了种,良心突然发现了似的,又开始想方设法保护岩羊,不准狩猎,不准破坏植被,结果呢?岩羊真的成了一方霸主之后,土地沙化,植被减少,岩羊仍然面临着饥饿的危险,甚至面临着更大的危险:种族退化、自相残杀。
人充当神谕的结果就是,自然的秩序被打乱!当狼从视野里消失,老弱病残的岩羊被保护,抢食所剩不多的某种植物,他们世世代代居住的贺兰山就已经改变了旧日的模样。如果他们赖以为生的某种植物彻底消亡,他们的命运又将怎样?
原本,这世间万物均有它的秩序,兼容并蓄,唇齿相依,互为依赖,互为限制,地球方可以长久地存在下去。有谁允许人类总是充当神谕?有谁规定人类不参加天道循环、世事轮回?上天是公平的,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人类也是一样。
在最后的审判到来之前,每个物种都在争取生存的权利,匪夷所思的事情正在层出不穷地发生。
冬天来的时候,林岩风接到母亲从银川打来的电话,很着急地询问是不是歌舞厅也着了火?林岩风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通母亲为何如此发问,难道他还不够晦气?
原来,是王可回家了。但是没回自己家,却去了林岩风家。说什么住的地方着火了,他们连睡觉的被子都烧没了,所以他从林岩风家里拿了两床被褥就走了。林岩风曾经联系过王可,但王可的手机早就停机了,现在突然冒了出来,还编了一个弥天大谎骗自己的家人,这多少让林岩风有点儿恼怒,也有点儿担心。他不知道王可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会编这样的谎呢?难道说他真的遇到了什么难处,连一床被子也买不起了?
林岩风决定去找小春,即使王可失踪了,小春总还是能找到的吧?
临走前,林岩风把所有能兑换成现金的都兑换成了现金,除了歌舞厅和住所不能动,除了弟兄们的工资不能动,满打满算凑起了六万块钱,全装在了钱包里。想到自己这些年打打拼拼,到头来居然落得这般田地,突然觉得很是悲哀,还有那些跟着自己打拼的兄弟,一个个也都是穷光蛋,愧疚像尖刀一样刺伤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回来,或许一天,或许两天,或许很多天,反正找不到王可他是不会回来的。这也算是他当兄弟的一份职责吧!可是,班长怎么办呢?
林岩风从来没有离开过班长两天以上,也从来不让任何人给他喂食,他就是想让他知道,他才是他真正的主人,他才是他唯一的归宿。直到今天他才算真正明白,其实,每个人都只是自己的主人,每个人都有权利把握自己的命运。他突然做了一个决定,找到王可之后,回来他就会对弟兄们说,“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该散就散了吧,寻找自己的幸福,也寻找自己的路!不要再跟着我虚度此生了!”
看着班长冷漠的眼神,林岩风想,或许自己是错的,既然救了他,就应该给他自由,让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不是这么一味囚禁着他,像一头困兽,那么他和那些狗贩子还有什么区别呢?
他叹了一口气,解开了班长颈子上的铁链子,拍了拍他的头说,“你也走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哪里都不想去的话,就等我回来!”然后把半只肥羊放在了班长面前,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院子的门是虚掩着的,就像我对他虚掩着的心,他随时可以进来,也可以随时出去,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决定的。但我想我会一直记着这个人,和他曾经对我的好。我的心灵并不是我能够完全控制的,即使我想忘记,也是不可能的,既然上天把他安排在了我的生命里,我的生命怎么可以把他丢失?
我望着这个和外面的世界一样土黄的小院,就像望着我毫无色彩的生命,枯干的、落寞的、风沙扑面的、蜻蜓点水似的生命——那就是我的生命,一个普通生灵简单的生命历程,普通的生活。
窗棂上斑驳的绿油漆正在风中脱落,花圃里那株唯一开花的灌木光秃秃地在风中唱歌,对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幸灾乐祸。房东家的女人还是会每天来这里喂她的猪和鸡,只是鸡越来越少了,猪也不见了。她就这么对着那最后的两只鸡说,“恐怕你们也要死了,今天又有客人来了!”然后一手拎着一个鸡翅膀,坚定不移地走出了院子。两只鸡凄厉地鸣叫着,拼命拍打着翅膀,想要飞起来的样子,只是她们一生都没飞起来过,也从来没想过要飞起来,临死才明白翅膀的作用,可惜太晚了!
就是这样,这个院子在林岩风走后的第二天,所有生命的迹象都不见了。
我也该走了,我知道我该走了,可我还想再多看一眼这个院落、那间屋子。那是林岩风的住所,也是我恩人的住所,今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够再回来,回来看一眼这间房子,还有他忧郁但清澈的眼波……
我就要走了,就要走了,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我,还有那么多责任在等着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不舍……
刚发现扎巴失踪的时候,田泽并不是很着急,猜想扎巴只不过是旧病复发,又去看淡梅罢了。或许是路上耽搁了,或许是他根本就没有回来,所以,田泽不得已又去了淡梅那里。
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到那里去了,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但田泽真的站在了那所熟悉的别墅前的时候,心却无缘无故被风吹乱了。风是热风,却带着极地的寒气,一直渗到了心底。
杨树依旧茂盛,草坪依旧碧绿,月季花依旧开得喧闹,那幢小楼却依旧孤寂。看样子那幢楼还没有人住,可能是因为那里面曾经死过人,所以没人敢买那幢房子吧。有很久没去看过淡梅父亲了吧?不知道他是否还依然健在?应该是健在的,否则这里也不应该是原来的样子。听说,淡梅在去世前就已经交完了所有房款,但没有留下任何存折。有时候田泽感觉自己真的就从来没搞懂过这个女人,她究竟在想什么?她想留下什么?一座空房子对她有用吗?或者,她只是想给自己的灵魂留一个居所?或者,她还在等什么人?隔着玻璃窗,田泽看见,除了那架巨大的钢琴不见了,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包括书桌上那面铜镜。
田泽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去提醒一下淡梅的父亲,是不是他也忘了这里有女儿留下的一套房子?他应该赶紧把它低价拍卖掉,或者搬到这里来住,把原来那套房子卖掉,空置也是需要花钱的啊,难道说他把钢琴卖了交物业管理费?他想慢慢把这里卖空吗?不知道为什么,田泽突然很难过,就像是他把淡梅的钢琴卖掉了似的。然后,他又看见了她,一张安详的脸,一袭寡淡的白衣……
田泽没有看到扎巴,问了小区好几个门卫,也都说没见过扎巴,从来没有。直到这时,田泽才真的慌了。
很多天,田泽都在寻找扎巴,发疯地寻找扎巴,一心一意地寻找扎巴,甚至忽略了为什么要寻找扎巴。逢人就问,见人就说,后来他还没开口别人就会说,“还是没找到?”到最后,他都忘记了自己在寻找什么了,忘记了。
没有了扎巴,整个世界好像都乱了套,家也不再是家的样子。老太太没心思看桂花了,老爷子到处溜达,打听扎巴的下落,心雨整天闷闷不乐,安淇每天魂不守舍,而田泽干脆不着家。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不是吗?
刚发现扎巴失踪的时候,大家还经常守在一起商量对策,七嘴八舌地,什么招都想出来了,甚至田泽还想过要在电视上播出寻狗启事,花多大的代价都在所不惜,要不是人家电视台根本不接受这样的启事,恐怕满大街都在已经传诵这则启事了。到最后,也不过是雇了几个人在大街小巷非法张贴了一些小字报而已,这些小字报在第二天清晨就被城市环保人员扔进了垃圾筒。当然,也会有一些漏网之鱼,田泽在一个月后某个地铁站的外墙上就发现了这么一张印着扎巴头像的小报,风吹日晒之后字迹早已模糊不清。扎巴就像一个无形的纽带,把这个家重新凝聚在了一起,一切都被重新归整,一切都被重新排序。在夏日的晚上,一家人从来没有如此齐心地坐在一起,商讨着同一件事情,对着莫须有的那个盗匪同仇敌忾,显示出了一个家庭在面对危险、灾难,或者伤害时应有的团结和力量。虽然说这种团结是可笑的,这种力量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月之后,当一切归于平淡,回想起来竟像是在做梦,而当时却是那么激烈,甚至有些壮烈。那么多的激烈堆积在一起,竟有一些凌云的壮志,群情激奋中却有些无力回天的悲怆。这莫须有的壮志和悲怆在秋天第一片黄叶落地的时候,就轻轻松松被风吹落在地,后来被保洁员一股脑儿拾掇到垃圾堆里去了,焚烧之后化成了一缕黑烟,又被风吹散了。
现在,一切又都恢复了当初的样子,沉寂、无声、缓慢滑行。或许比当初更糟,更多的人意识到了命运的无常,安心于自己的命运,投身到无谓的生活,向往着没有未来的未来……
安淇或许比其他人更能感觉到其中的改变,一个心无旁倚却又敏感的女人,体味出的东西远不是一个有向往、有寄托、又忙于改善的人所能够体味得出的。就是这样,在千年不变的月亮来到她窗前的时候,她想象着扎巴奔驰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那里也有一轮皎洁的月亮,那月亮比这里的更圆、更大,也更凄冷。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每一次的想象中,草原都是这样,虽然碧草连天,虽然阳光无遮无拦,虽然月光皎洁明亮,但都透着凄冷。凄冷是弥散在空气中的,渗透在草原的每一个角落,渗透在无限延展的时间之中。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认定扎巴已经回到了草原,或许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早晨,当她无意中发现扎巴坐在那根铁链上的时候,她就已经有这样的一种感觉了。站在窗户背后,看着田泽重新给扎巴套上铁链,安淇狐疑了很久,刚开始她还以为是田泽故意把他放开的,就像最初她感觉到的那样,他们之间有一种可疑的默契,他们一起策划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阴谋。然而,事实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简单,从窗帘背后,她看到了另外一起不为人知的阴谋,一根铁链和一只狗的阴谋。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如果超出了人的想象,即使事实摆在面前,人们也不会相信。就是这样,人类永远活在想当然中。
所有的一切都说明,这是一只极有灵性的狗,甚至还不止如此。
在很大程度上安淇更愿意相信是扎巴自己走了,但她始终没有说出来。
安淇想起小时候做过的一个游戏,一个到大学她还反复验证给别人看的事实,那就是如何通过比自己身体厚度还要小很多的铁窗。只要铁栅栏能够挤进去她的头,她的身体就可以很轻易地进入窗内。她不会缩骨,也不会魔术,但她知道只要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放松自己的身体和神经,当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终于不存在的时候,她就会像一片羽毛,飘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她把钥匙丢到宿舍里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从铁窗进去的。现在,她想起了那些惊羡的目光,也想起了当时空无一物的感觉,是那种感觉让她变成羽毛的,就像空气中的一粒微尘,在天地之间游弋,与天地化为了一体。后来那粒微尘落在了地面,纵身为石,看天高,看云淡,却再也飞不起来了。当然,不用试,她也知道那样的铁窗自己再也过不去了,甚至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过那样的游戏。
当扎巴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日子终于恢复了常态,安淇这才感觉到,其实生活早就改变了,扎巴早已有意无意改变了她和她的家人的生活。这个世界谁和谁都是血脉相连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她才相信这个道理。
吴萧萧是从田泽嘴里知道扎巴失踪的消息的,而先前她都忘记淡梅还有一只看门狗了,好像那不是一条生命,而是淡梅的一件附属物品,淡梅死了,那些物品也随之成了死物,只好跟随主人一起被焚烧,被丢弃。这么想着,也就觉得物品其实也是有生命的,不过,它们的生命显得有点儿被动,有点儿牵强,也有点儿尴尬罢了。
现在,她又想起了那只狗,那只高大健壮却存在着跟不存在一样的狗。她记起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茫然而空荒的眼睛,眉毛中那一双眼睛却奇异的骄横。就像那则画龙点睛的寓言,画好的龙是因为最后点上去的那两点墨变得生动的,这只狗也因为眉毛中那一撮白毛而变得生动。有什么样的生灵就有什么样的特征与之对应,造物主苦心经营每一个生命,却又在将他们投入凡间之后,透露出拒绝和冷漠的神情。有的人死了,却仍然活在别人的心中。有的人活着,却在别人的心中已经死了……吴萧萧经常被一些诸如此类的、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到,那些想法就像天上的流星,一闪而过,却带着刺眼的光芒,直接坠入了她的心房。坠入心房的是陨石啊,所以心事那么重,重到让人无法支撑。
冷眼旁观,这是吴萧萧很长一段时间里保持的状态。看着田泽整天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胡冲乱撞,却始终寻不能得,吴萧萧多少有点儿幸灾乐祸。让一个人对他不熟悉的事物心生同情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儿,即使他再三表示了同情。那不是同情,而是庆幸,庆幸这样的事儿没有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同时也对发生了这事儿的人幸灾乐祸。为什么会幸灾乐祸,她也不知道,就好像有些东西自己没有,别人也不应该得到,得到了反而是过错。况且,田泽本不应该赡养扎巴,扎巴本应该跟随淡梅去的,死者已矣,本不应该再对生者施加影响,可就是有那么一些人,死了都不让人省心。活着时对人产生不了什么影响,便希冀在死后得到在世时不能得到的,比如爱情,比如荣誉,或者干脆就是不想让生者安心度日。这样的人是居心叵测的!比如淡梅,她为什么非要让田泽赡养扎巴呢?为什么不是她自己父亲,那个糊涂的老头儿?
没人告诉她扎巴的来历,自然也就没有人告诉她这一切是为什么,就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田泽混在一起一样,很多事情都是不需要理由的,或者说,理由隐藏在事物的内里,只是不能被人发现罢了。就是这样,秘密被埋在土地深处,土地给了人生命,同样,有一天它还会原封不动把人的命收回去。
自从那次沙尘暴耽搁了她的脚步,然后喝醉了酒,她就跟田泽混在一起了。只是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