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半,两人钻进停在路上的家用小汽车。中田做了热茶灌进保温瓶,然后戴上平日戴的皱巴巴的登山帽,拿起伞和帆布包,在助手席上坐好。星野本想照例扣上中日Dragons棒球帽,但往门口墙上的镜子里一看,心里不由一惊:警察应该已经掌握“年轻男子”头戴中日Dragons棒球帽架一副Ray…Ban绿色太阳镜身穿夏威夷衫这一事实,而头戴中日Dragons棒球帽的人在香川县恐怕别无他人,再加上夏威夷衫和绿色Ray…Ban,那么外部特征可谓正相吻合。卡内尔·山德士因为想到这点才没准备夏威夷衫而准备了不显眼的藏青色半袖运动衫,这家伙真是滴水不漏。于是决定把Ray…Ban和帽子留在房间里。
“那,往哪里去呢?”星野问。
“哪里都不碍事。请先在市区兜上一圈。”
“哪里都不碍事?”
“是的。尽可去你喜欢的地方。中田我从车窗往外看就行。”
星野“嗬”了一声。“在自卫队也好在运输公司也好我一直开车,对开车多少有些自信。但握住方向盘时必定有个方向,径直开去目的地。这已成了习性。一次也没人交待说‘哪里都可以开’。真那么交待,我还真不好办。”
“十分抱歉。”
“哪里,用不着道歉。尽力而为就是。”说着,星野把《大公三重奏》放进车内CD唱机,“我只管在市内转来转去,你就看窗外。这样可以吧?”
“可以,这样可以。”
“发现你要找的东西,我就停车。这样就能一个接一个有新节目出现。是这么回事?”
“那是,情况很可能那样。”中田说。
“但愿那样。”说罢,星野在膝盖上摊开地图。
两人在高松市区转了起来。星野用荧光笔在市区交通图上做标记。仔仔细细转完一个社区,确认所有道路都通过之后,再转下一社区。时而停车喝口热茶,吸一支万宝路,反复听《大公三重奏》。到了中午进餐馆吃了咖喱饭。
“话又说回来,你到底在找什么物件呢?”饭后星野问。
“中田我也不明白。那……”
“那要实际看到才明白,没实际看到是不明白的。”
“正是,一点儿不错。”
星野无力地摇了下头:“一开始就知道你这么回答,只是确认一下罢了。”
“星野君,”
“什么?”
“到发现有可能要花些时间。”
“啊,也罢,尽力而为就是。已经坐上去的船。”
“往下要坐船不成?”中田问。
“哪里,眼下还不用坐船。”
三点,两人走进咖啡馆,星野喝咖啡,中田犹豫半天,才要了冰牛奶。这工夫星野已筋疲力尽,没心思开口,《大公三重奏》到底也听腻了。在同一地方来来回回兜圈子不合他的脾性。枯燥,开不出速度,还要努力保持注意力。时不时同警车错车,星野每次都尽量不同警察的视线相碰。尽可能不从派出所执勤点前经过。虽说马自达家用小汽车不显眼,但若看见次数太多,警察出于职责难免要询问。还要避免不小心同其他车相撞弄出交通事故,神经绷得比平时还紧。
他看着地图开车的时间里,中田活像小孩子或有教养的小狗,手扒车窗以同一姿势静静地往外看个不止,那样子真像在寻找什么。黄昏到来前两人就这样专心于各自的作业,几乎一声不响。
“你找的东西是什么……”星野一边开车,一边无奈地唱起井上阳水的歌。下面的歌词忘了,便自己胡诌起来:
还没还没找到么,
太阳快要落山了,
星野我肚子饿瘪了,
汽车转了一圈圈,眼珠转了一圈圈。
六点,两人返回公寓。
“星野君,明天继续来。”中田说。
“今天一天市区转了不少,剩下的我想明天能转完。”星野说,“呃,有句话想问。”
“啊,星野君,问什么呢?”
“若是在高松市内找不到那家伙,下一步什么打算呢?”
中田用手心喀嗤喀嗤搓脑袋:“高松市内若是找不到,我想恐怕要扩大找的范围。”
“有道理。”星野说,“如果还找不到,咱们又如何呢?”
“若是还找不到,就再扩大范围。”中田说。
“就是说,一直扩大到找到为止喽?俗话说走路多的狗总会碰上棒子。”
“那是,我想情况会是那样。”中田说,“不过星野君,中田我这就糊涂了——为什么狗走路多会碰上棒子呢?前面若有棒子,我觉得狗会绕开的。”
给中田这么一问,星野歪头想了想。“那么说倒也是。我还从没这么琢磨过。是啊,狗干嘛非往棒子上碰呢?”
“不可思议。”
“不说这个了。”星野道,“这种事琢磨起来越来越麻烦。狗和棒子的问题今天且按下不表。我想知道的是搜索范围扩大到何时为止。如果一个劲儿扩大下去,很可能跑到旁边的爱媛县和高知县去,夏去秋来都不一定。”
“有可能那样。不过星野君,即使秋去冬来,中田我也非找到不可。当然不会永远请您帮忙,往下中田我一个人走路寻找。”
“那是另一回事……”星野一时语塞,“可石头君也该提供多少详细些亲切些的情报么,比如大体在哪一带啦。大体就可以的……”
“对不起,石头不会说话。”
“是么,石头不会说话——从外观看倒也不难想象。”星野说,“石头君肯定不会说话,游泳就更不擅长了。也罢,现在什么也别想,好好睡觉,明天接着来。”
第二天也是同一情形的重复。星野把市区的西半边以同一程序转了一遍。市区交通图已一道道涂满了黄色标记,不同的只是星野的哈欠数量多了几个。中田依然脸贴车窗全神贯注地搜寻什么。两人几乎不交谈。星野一边注意警察一边把着方向盘,中田不知厌倦地扫描不止。但仍然一无所获。
“今天是星期一吧?”中田问。
“嗯,昨天是星期日,今天应该是星期一。”接着,他以无聊而又无奈的心情将随便想到的话语加上旋律唱道:
既然今天星期一,
明天必定星期二。
蚂蚁是有名的劳动能手,
燕子总是那么漂漂亮亮。
烟囱高挺挺,夕阳红彤彤。
“星野君,”中田稍后开口道。
“什么?”
“蚂蚁干活的时候,怎么看都看不够。”
“是啊。”星野应道。
到了中午,两人走进鳗鱼餐馆,吃了优惠价鳗鱼饭。三点进咖啡馆喝咖啡,喝海带茶。六点时地图已涂满黄色,市内道路已被马自达家用小汽车那格外匿名式的轮胎碾得几无空白,然而所找之物仍踪影皆无。
“你找的东西是什么……”星野以有气无力的声音信口唱道:
还没还没找到么,
市内几乎转遍了,
屁股也坐痛了,
差不多该回家了。
“再继续下去,我很快就成Singer Song Writer①了。”星野说。
“你说的是什么呢?”中田问。
“没什么,不咸不淡的玩笑。”
两人只好离开高松市内,准备上国道返回公寓。不料星野因为想别的事,拐错了左拐地点。他一再尝试开回原来的国道,但道路以奇妙的角度拐来拐去,加上多是单行线,很快迷失了方向。注意到时,两人已闯入没有印象的住宅区,四下全是围着高墙的古旧而典雅的街
①意为“自己作词作曲的歌手”。②
道。路面静得出奇,空无人影。
“距离上离我们的公寓应该不会很远,但完全摸不着东南西北了。”星野把车靠进适当的空地,关闭引擎,拉下侧闸,打开地图。他看了看电线杆上写的街名,在地图上寻找其位
置,但眼睛累了,怎么也找不到。
“星野君,”中田招呼道。
“嗯?”
“您正忙着对不起,那里门上挂的招牌写着什么呢?”
星野于是从地图上抬起眼睛,往中田指的方向看去。高墙一段接一段,稍往前有座古色古香的大门,门旁挂一块很大的木板。黑色门扇关得紧紧的。
“甲村纪念图书馆……”星野念道,“这么不见人影的安静地段居然有图书馆。再说也看不出是图书馆嘛,跟普通大宅门一个样。”
“甲村纪念图书馆?”
“是的。大概是为纪念一个叫甲村的人而建造的图书馆吧。甲村是怎么一个人我可是一点儿都不知晓。”
“星野君,”
“嗯?”星野边查地图边应道。
“就是那里。”
“那里?什么那里?”
“中田我一直寻找的就是那个场所。”
星野从地图上抬起脸,看着中田的眼睛,又皱起眉头看图书馆大门,再次慢慢念一遍木板上的字。他取出万宝路烟盒,抽一支叼在嘴上,用塑料打火机点燃,缓缓深吸一口,往打开的车窗外吐出。
“真的?”
“真的,一点儿不错。”
“偶然这东西真是不得了。”星野说。
“千真万确。”中田也同意。
第39章我梦见了樱花
山中的第二天也一如往常,缓慢地、没有接缝地过去了。一天与另一天之间的区别几乎只表现在天气上,假如天气相差无几,对日期的感觉势必很快消失,昨天与今天、今天与明天将无从分辨,时间将如失锚的船舶彷徨在无边无际的大海。
我估算今天是星期二,佐伯应该像往常那样——当然我是说如果有人提出要求的话——向旅行团简单介绍图书馆的情况,一如我第一次跨进甲村图书馆大门那天……她以细细的高跟鞋登上楼梯,鞋声在幽静的图书馆里回响。长筒袜的光泽,雪白的衬衫,小巧的珍珠项链,写字台上的勃朗·布兰自来水笔,温文尔雅的(拖着长长的无奈阴影的)微笑。一切恍若遥远的往事,或者说感觉上几乎不具现实性。
我在小屋沙发上一面嗅着褪色的布面的味儿,一面再次回忆同佐伯发生的性事。我让记忆按着顺序条浮上脑海。她缓缓脱衣,然后上床。不用说,我的阳物已开始勃起,很硬很硬。但已没有昨天的痛感。龟头的红色也已不知何时消失了。
在性幻想中沉浸得累了,便把平时做的运动项目再做一遍。用檐廊的扶手训练腹肌,快速下蹲,用力做伸臂投球动作。练出一身汗后,在林中小溪里浸湿毛巾擦身。水凉凉的,多少可以冷却我亢奋的心情。然后坐在檐廊里用MD随身听听Radio Head。自离家以来,我差不多反复听同样的音乐:广播乐迷的《小子A》、“王子”的《走红歌曲专辑》,有时也听约翰·科特伦的《我的至爱》。
下午两点——正是图书馆参观时间——我再次走入森林。沿上次那条小路走了一程,来到那块平坦的空地。我坐在草地上,背靠树干,从伸展的树枝间仰望圆圆地敞开着的天空。可以望见夏日云絮白白的一角。这里是安全地带,从这里可以平安折回小屋。用面向初学者的迷宫电子游戏打比方,也就是“level 1”,可以顺利通过。可是由此往前,就要踏入更幽深更有挑战性的迷宫。小路越来越窄,进而被不怀好意的羊齿的绿海吞没。
但我还是决定再往前走走看。
我想试一试这森林究竟能走进多深。我知道里面有某种危险,但我想亲眼看一下、亲身感受一下危险到什么程度和是怎样一种危险。我不能不那样做,有什么从背后推动着我。
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大约是通向前面的小路。树木越来越威武挺拔,周围的空气密度越来越浓。头上树枝纵横交错,几乎看不见天空。刚才还洋溢在四周的夏日气息早已消失。这里似乎原本就不存在什么季节。稍顷,脚下的路究竟是不是路我逐渐没了把握。看上既像路,又不像路——尽管以路的样子出现。在扑鼻而来的绿的气息中,所有事物的定义都变得扑朔迷离,正当的和不正当的相互混淆。头顶上一只乌鸦厉声叫了一阵子,叫声非常尖利。说不定是对我的警告。我停住脚步,小心环视四周。没有充分的装备再往前进是危险的,必须回头才行。
然而没那么简单,很可能比前进还要困难,一如拿破仑撤退军队。不但道路似是而非,而且周围树木勾肩搭背,构成黑乎乎的墙壁挡住我的去路。我的呼吸声在耳畔听起来大得出奇,仿佛是从世界角落吹来的空隙风。一只巴掌大的漆黑的蝴蝶从我眼前翩然飞过,其形状同我白T恤上沾过的血无异。蝴蝶从树后飞出,款款地在空间移动,重新消失在树后。蝴蝶不见了之后,四周的声息愈发滞重,空气愈发寒气袭人。一阵恐怖感朝我袭来:没准我已迷失了正路。乌鸦又在头顶正上方叫了一阵子。像是刚才那只乌鸦,传达的是和刚才一样的信息。我又一次止步仰望,仍不见乌鸦身影。现实的风不时心血来潮似的吹来,色调深暗的树叶在脚底发出不安份的沙沙声响。感觉上似有阴影在背后迅速移动,而猛一回头,它们早已藏在哪里了无踪影了。
但我总算回到了原来的圆形广场,回到了那块幽静的安全地带。我重新坐在草地上,深深呼吸,仰望被圆圆地分割出来的明晃晃的真正的天空,再三确认自己返回了原来的世界。这里有夏天亲切的气息,太阳光像薄膜一样包拢着温暖着我。但回来路上感觉到的恐怖仍如院子角落未融尽的残雪一样久久留在我的体内。心脏不时发出不规则的声音,皮肤仍微微起着鸡皮疙瘩。
这天夜里,我屏息敛气躺在黑暗中,只将眼睛定定地睁大,等待谁在黑暗中出现。但愿会出现。我不知道这一祈愿能否带来某种效果,但总之我要将心思集于一处,祈之愿之。我希望我的强烈祈愿能产生某种作用。
然而祈愿未能实现。愿望落空。佐伯仍未出现,一如昨晚。无论真正的佐伯还是作为幻影的佐伯抑或十五岁少女时的佐伯都未出现。黑暗一成不变。入睡前我为强有力的勃起而烦恼。比平日壮得多硬得多。但我没有手淫。我决心将自己同佐伯交合的记忆原封不动地呵护一段时间。我紧攥双拳沉入睡眠,祈愿能梦见佐伯。
不料我梦见了樱花。
或者不是梦也未可知。一切都那么活灵活现,那么有始有终,模糊的地方一概没有。我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对,但作为现象来看,那当然只能是梦。我在她宿舍里,她在床上睡觉。我躺在睡袋里,和上次留宿时一样。时间倒转回来,我立于临界点那样的位置。
半夜我为剧烈的口渴醒来,爬出睡袋喝自来水,一连喝了几杯。喝了五六杯,大概。我的皮肤挂了一层汗膜,又强烈地勃起了。短运动裤前面高高支起。看上去它好像是和我有不同的意识、依据别的系统运作的生灵。我喝水时,它自动接受进去了一部分,我可以隐约听见这家伙吸水的声音。
我把杯子放在洗涤台上,靠墙站立片刻。我想看一眼时间,却找不见钟表。应该是夜最深的时刻,是钟表都将迷失在什么地方的时刻。我站在樱花的床头。街上的灯光隔着窗帘照进房间。她背对着我呼呼大睡,形状好看的脚心从薄被中探出。似乎有人在我背后悄然按下了什么开关,响起幽微干涩的声音。树木横七竖八地挡住我的视线。这里甚至没有季节。我一咬牙,贴着樱花钻了进去。两人的体重压得小单人床吱呀作响。一股轻微的汗味。我从后面把手轻轻搭在她腰部,樱花发出低得几乎不成声音的声音,但仍然睡个不休。乌鸦厉声叫了一阵子。我向上看去,但不见乌鸦,天空也不见。
我撩起樱花穿的T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