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_海边的卡夫卡》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村上春树_海边的卡夫卡- 第4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他把我做的咖啡从保温瓶里倒入杯子,放一点砂糖,津津有味地喝着。
    “应军队的要求,我的曾祖父把山借了出去:‘请随便用好了,反正这山也没用过。’部队沿着我们开车上来的路走进森林。不料几天演习结束点名时,不见了两个士兵。当部队在森林里展开时,他俩全副武装地消失了,都是刚入伍的新兵。军队当然大大搜索了一番,但哪个都没找到。”大岛喝一口咖啡,“至于是在森林里走丢的,还是开了小差,至今都不得而知。不过那一带是深山老林,里面几乎没有东西可吃。”
    我点头。
    “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总是与另一个世界为邻。你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踏入其中,也可以平安无事地返回,只要多加小心。可是一旦越过某个地点,就休想重新回来。找不到归路。迷宫!你知道迷宫最初从何而来?”
    我摇头。
    “最初提出迷宫这一概念的,据现在掌握的知识,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他们拉出动物的肠子——有时恐怕是人的肠子——用来算命,并很欣赏肠子复杂的形状。所以,迷宫的基本形状就是肠子。也就是说,迷宫的原理在于你自身内部,而且同你外部的迷宫性相呼应。”
    “隐喻。”我说。
    “是的。互为隐喻。你外部的东西是你内部东西的投影,你内部的东西是你外部的东西的投影。所以,你通过屡屡踏入你外部的迷宫来涉足设在你自身内部的迷宫,而那在多数情况下是非常危险的。”
    “就像进入森林里的亨塞尔和格蕾特尔①。”
    “是的,就像亨塞尔和格蕾特尔。森林设下了圈套。无论你怎么谨慎怎么费尽心机,眼睛好使的鸟们都会飞来把作为标记的面包屑吃掉。”
    “一定小心。”我说。
    大岛放下车篷把赛车敞开,坐进驾驶席,戴上太阳镜,手放在变速球杆上。随即,熟悉的引擎声在森林中回荡开来。他用手指把前发撩到后面,轻轻挥手离去。灰尘飞扬了一会儿,很快被风吹走。
    我走进小房内,躺在大岛刚刚睡过的床上,闭起眼睛。回想起来,我昨晚也没有睡好。枕头和被褥上可以感觉出大岛的气息。不,与其说是大岛的气息,莫如说是大岛的睡眠留下的气息。我把自己的身体钻进那气息之中。睡了三十分钟左右,传来树枝禁不住什么重力折断落地的声音。我随之醒来,起身去檐廊四下打量。但目力所及,看不出任何变化。或许是森林不时奏出的一种谜一样的声响,也可能是睡梦中发生的什么,我无法分辨二者的界线。
    我就那样坐在檐廊上看书看到太阳西斜。
    做罢简单的饭菜,一个人默默吃了。收拾完餐具,我沉在旧沙发里思考佐伯。
    “如大岛所说,佐伯是聪明人,具有自己的风格。”叫乌鸦的少年说。
    他挨着我在沙发上坐下。和在父亲的书斋时一样。
    “她和你明显不同。”他说。
    她和你明显不同。迄今为止,佐伯已经历过各种各样很难说是正常的情况。她知晓你尚不知晓的许多事,体验过你未曾体验的许多感情,能够分辨对于人生什么是重要的什么不那么重要。迄今为止,她已就许多大事做出判断,并目睹了由此带来的结果。可你不同,对
    ①Hansel und Gretel,德国童话中的主人公兄妹名字。②
    吧?说到底,你只不过是仅在狭小世界里有过有限经历的独生子罢了。你为使自己变得坚强做了不少努力,并且实际上某部分也变得坚强起来;这点不妨承认。然而面对新的世界新的局面,你仍然一筹莫展。因为那些事情你是第一次碰上。
    你一筹莫展,连女性是否怀有性欲都是你难于理解的问题之一。从理论上考虑,女性当然也应有性欲,这个你也知道。但对于那是怎样形成的以及实际上是怎样的感觉,你全然捉磨不透。就你本身的性欲来说,那东西很简单,很单纯。但说到女性的性欲尤其是佐伯的性欲,你却一无所知。她在和你搂抱当中感受的肉体快感同你的一样吗?抑或性质上和你感觉到的截然不同呢?
    越想你越对自己十五岁这点感到无奈,甚至产生了绝望的心情。倘若你现在二十岁——或者十八岁也可以,总之只要不是十五岁——你想必就能正确理解佐伯其人、其话语、其行为的含义,并做出正确的反应。你现在处于极其美妙的事情中,如此美妙的事情很可能再不会遇上第二次——便是美妙到如此地步,然而你不能充分理解此时此地的美妙,由此而来的焦躁使你绝望。
    你想象她此刻在干什么。今天是星期一,图书馆关门。休息的日子佐伯到底做什么呢?你想象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想象她洗衣服、做饭、打扫、出去购物的情景,越想象越为自己此时置身此处喘不过气来。你想变成一只慓悍的乌鸦穿出小屋,想飞上天空翻山越岭落在屋外永远注视室内她的身影。
    也可能佐伯去了图书馆你房间。敲门。没有回音。门没有锁。她发现你没在那里,东西也不见了。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她推想你去了哪里,或者在房间里等你归来亦未可知。等的时间里大概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支颐望着《海边的卡夫卡》。思索包含在那里的昔日时光。但无论怎么等你也不回来。终于她无奈地出门走去停车场,钻进“大众·高尔夫”,发动引擎。你不想让她就那么回去。你想在那里紧紧抱住来访的她,想了解她一举一动的含义。然而你不在那里。你孤单单地待在远离任何人的场所。
    你上床熄灯,期待佐伯出现在你的房间里。不是现实的佐伯也可以,十五岁的少女形象也未尝不可。总之你想见到她,无论活灵还是幻影。希望她在你身边。你的脑袋几乎被这样的愿望胀裂,身体几乎为之七零八落。然而千思万盼她也形影不现。窗外听到的惟独轻微的风声。你屏住呼吸,在黑暗中凝眸细看。你耳听风声,试图解读其中某种意味、感觉某种暗示。然而你四周仅有黑暗的若干层面。不久,你怅然闭起眼睛,坠入睡眠。

第38章没有目的的寻找
    星野用房间里的公用电话号码薄查找市内租车点,选一处地点合适的打去电话。
    “普通的Sedan①就可以,大约借两三天。尽可能别太大也别太显眼。”
    “跟您说,先生,”对方说,“我们是专门租赁马自达车的公司。这么说或许不礼貌,显眼的Sedan什么的一辆也没有,您尽可放心。”
    “那好。”
    “家庭用的可以吗?可信赖的车,向神佛保证,绝对不显眼的。”
    “唔,那就好,那就家庭用的。”租车点就在车站附近,星野说一个小时后去取。
    他独自乘出租车赶到那里,出示了信用卡和驾驶证,暂且租用两天。停车场里的白色家用小汽车的确不显眼,甚至令人觉得乃是匿名性这一领域中的一个完美象征。一旦把眼睛移开,连是什么形状都难以记起。
    开车返回公寓路上,在书店买了高松市区地图和四国公路地图。发现附近有一家CD专卖店,于是进去寻找《大公三重奏》。路旁CD专卖店的古典音乐专柜都不很大,只有一盘廉价的《大公三重奏》,遗憾的是并非百万美元三重奏的演奏,但他还是花一千日元买下了。
    回到公寓,见中田正在厨房里以训练有素的手势做放入萝卜和油炸物的煮菜。温馨的香味充满房间。
    “闲着无事,中田我就这个那个做了点儿吃的。”中田说。
    “太好了,这些日子尽在外头吃,心里正想着差不多该吃点清淡的自做饭菜了。”星野说,“对了,老伯,车借来了,停在外面。这就要用?”
    “不,明天也没关系。今天想再跟石头说说话。”
    “唔,这样好。说话很重要。不管对象是谁,也无论说什么,说总比不说好。我开卡车
    ①美式英语,指乘坐四到六人的双排座箱形普通乘用车。②
    的时候也常跟引擎说话。留意细听的话,可以听出好多名堂。“
    “那是,中田我也那样认为。中田我同引擎说话固然不能,但同样认为不管对方是谁,说话总是好事。”
    “那,和石头说话多少有进展了?”
    “是的,觉得心情开始一点点沟通了。”
    “那比什么都好。那么,老伯,我把石头君擅自搬来这里,石头君没为此气恼或不高兴什么的?”
    “没有,没有那样的事。依中田我的感觉,石头君好像没怎么对位置问题耿耿于怀。”
    “太好了。”星野听了,放下心来,“若是再给这石头报复一下,我可真穷途末路了。”
    星野听买来的《大公三重奏》听到傍晚。演奏比不上百万美元那么华丽那么悠扬舒展,总的说来较为质朴和稳健,但也不坏。他歪在沙发上倾听钢琴和弦乐的交响,深沉优美的旋律沁入他的肺腑,赋格曲那精致的错综拨动着他的心弦。
    星野心想,若是一星期之前,我就是听这样的音乐,也恐怕只鳞片爪都理解不了,甚至理解的愿望都不会产生。可是由于偶然走进那间小小的酒吧,坐在舒舒服服的沙发上喝了美味咖啡,现在能够自然而然地接受这种音乐了。对他来说,这似乎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像要测试自己刚刚获取的能力,将这CD反复听了多次。除了《大公三重奏》,CD还收有同一作曲家被称为《幽灵三重奏》的钢琴三重奏。这个也不坏。不过他还是中意《大公三重奏》。还是这个富有深意。同一时间里,中田坐在房间角落对着白色的圆石嘟嘟囔囔说着什么,不时点一下头或用手心喀嗤喀嗤搓脑袋。两人在同一房间里埋头做各自的事。
    “音乐不影响你同石头君说话?”星野问中田。
    “不不,不要紧的。音乐不影响中田我。音乐对于中田我好像风一样。”
    “唔,”星野说,“风一样。”
    六点,中田开始做晚饭。烧大马哈鱼,做蔬菜色拉。又做了几样炖菜盛在盘子里。星野开电视看新闻,想看一下中田涉嫌的中野区杀人案件的侦破有什么进展没有,但电视对此只字未提。拐骗幼女、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互相报复、中国公路发生大规模交通事故、以外国人为核心的汽车盗窃团伙、大臣歧视性失言、信息业大型企业的临时性裁员——尽是此类报道,令人赏心悦目的消息一条也没有。
    两人隔桌吃饭。
    “呃,味道好极了!”星野大为佩服,“老伯你很有做饭才华。”
    “谢谢谢谢。承蒙别人吃中田我做的东西这还是第一次。”
    “没有能和你一起吃饭的亲朋故友?”
    “那是。猫君倒是有,但猫君吃的和中田我吃的大不一样。”
    “那倒是。”星野说,“不过,反正好吃得很,尤其是炖菜。”
    “合您口味比什么都好。由于不认字,中田我经常犯非常荒唐的错误,那时候做出的东西就非常荒唐。所以中田我只能用常用的材料做同样的饭菜。若是认字,就能做出很多花样……”
    “我是一点儿也没关系的。”
    “星野君,”中田端正姿势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呢?”
    “不认字的滋味十分不好受。”
    “那怕是那样吧。”星野说,“不过据这CD介绍,贝多芬耳朵听不见。贝多芬是非常伟大的作曲家,年轻时作为钢琴手也在欧洲首屈一指。作为作曲家本来就名声很大。不料有一天耳朵因病听不见了,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作曲家耳朵听不见东西可不是件小事,这你明白吧?”
    “那是,好像明白。”
    “作曲家耳朵听不见,等于厨师失去了味觉,等于青蛙没了划水蹼,等于司机被没收了驾驶证。任凭谁都要眼前一片漆黑,对吧?可是贝多芬没有屈服。当然喽,情绪低落多少怕是有的,但他没在这种不幸面前低头。是山爬过去,是河蹚过去!那以后也一个劲儿作曲不止,创作出比以前内容更深更好的音乐。实在了不起。例如刚才听的《大公三重奏》就是他耳朵基本听不清声音后创作的。所以嘛,老伯你不认字虽说肯定不方便不好受,但那并不是一切。就算认不得字,你也有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这方面一定要看到才行。喏喏,你不是能够跟石头说话吗?”
    “那是,中田我的确多少能和石头说话。以前和猫也能说来着。”
    “那就是只有你才做得到的。哪怕看书再多,一般人也不可能和石头和猫说话。”
    “可是星野君,中田我这几天老是做梦,在梦里中田我可以认字。不知因为什么可以认字了,脑袋不再那么不好使了。中田我高兴得跑去图书馆,看一大堆书,心想能看书原来竟这么妙不可言,就一本接一本看下去。不料房间里的灯突然一下子灭了,变得漆黑一团。有人把灯关了。什么也看不见,不能继续看书了。于是醒了过来。即使是在梦中,能识字能看书也实在美妙得很。”
    “唔——,”星野说,“我倒是认字,但书什么的一概不看。世上的事真是说不清。”
    “星野君,”
    “嗯?”
    “今天是星期几呢?”
    “今天星期六。”
    “明天是星期日吗?”
    “一般是的。”
    “明天一早能麻烦你开车么?”
    “可以呀。去哪儿?”
    “中田我也不知道。上车后再考虑。”
    “或许你不信——”星野说,“没问我就晓得你肯定这么回答。”
    翌日清晨七点刚过星野醒来,中田已经起来了,在厨房里准备早餐。星野去洗脸间用冷水“咔咔”搓了几把脸,用电动剃须刀剃了须。早餐是热气腾腾的白米饭、茄子酱汤、竹荚鱼干和咸菜。星野吃了两碗饭。
    饭后中田收拾碗筷,星野又看电视新闻。这回多少有了中野区杀人案件方面的报道。“案发后已经过了十天,但至今未得到有力线索。”NHK的播音员淡淡地说道。荧屏上推出带有气派大门的房子,门前站着警察,门上贴着“禁止进入”的封条。
    “对于案发前去向不明的十五岁长子的搜寻仍在继续,但仍未查明行踪。对于案发后当即来派出所提供杀人案情报的附近居住的六十多岁男性的搜索同样没有中断。至于两人之间是否有某种关系,现在尚未澄清。家中没有零乱痕迹,估计不会是个人恩怨所致。警方正在全面调查遇害者田村先生的交际范围。另外,为表彰田村先生生前的艺术贡献,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
    “我说老伯,”星野朝厨房里站着的中田招呼道。
    “嗯,什么事呢?”
    “老伯,你莫不是晓得中野区被杀的那个人的儿子?听说十五岁。”
    “中田我不晓得那个儿子。中田我晓得的只是琼尼·沃克和狗,最近说过了。”
    “呃。”星野说,“除了老伯你,警察好像同时在找那个儿子。独生子,无兄无弟,母亲也没有。儿子在案件发生前离家出走,去向不明。”
    “是吗。”
    “莫名其妙的案件。”星野说,“不过警察应该掌握不少情况,那些家伙只透露一点点信息。据卡内尔·山德士手中的情报,他们知道老伯你在高松,而且得知一个貌似星野的英俊小伙子同你一起行动。但他们不会把这个也透露给传媒。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把我们在高松的事公诸于世,咱们必然跑去别的地方,所以表面上装出不知晓我们在哪里的样子。这些性格恶劣的家伙!”
    八点半,两人钻进停在路上的家用小汽车。中田做了热茶灌进保温瓶,然后戴上平日戴的皱巴巴的登山帽,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